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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東去 2 (下篇) 大地沉淪 《2》 ★★★★★
2023/12/18 06:35:06瀏覽176|回應0|推薦19

大江東去 2 (下篇) 大地沉淪 《2》 ★★★★★

2       牢獄

 

 

人犯帶到公安局,並不經偵訊,即直接送進牢房。

 

公安局是棟堅固的水門汀建築,牢房在建築的地下層,是座地牢,階梯下到地牢只見整面地下室因著屋樑支柱分成許多格間小囚室。地牢陰森冷酷歧異,獄卒冷酷無情,森嚴陌生的環境令人恐懼生寒。

 

女監在地牢前端,女犯人少,只用了梯間處五個格間囚室,其餘往下延展盡皆男囚牢。地下室浸水,牢房壁間地面到處水漬斑斑,朝南的地勢低,最邊處的牢房水浸竟然深及腳踝。幸好女監部位在地下室起頭處,地勢稍高。男監所處部位較低沉,淤水較嚴重。從積水可看出地勢是往另端傾斜,愈往南端,淤水愈深,根本就成了水牢。

 

女監地面縱不似男監淤水汪洋 一片,然壁間也終年溼潤浸水,黴氣森森,浸牆的透潤的水濕順壁而下,囚犯蹲坐水門汀上,水溼立時滲透淩及股間,下身衣褲也隨之渥透。

 

惠芳由獄卒領著送入牢內,女監每間牢房裡約有三四個牢囚,惠芳關進去那間卻只有一人,那女囚倒臥在地上,張目看了一眼獄卒送進來的新囚,並不作聲。惠芳也未十分留意對方,只覺那女人披頭散髮,渾身乾廋無神,身上蓋著一條髒亂不堪地泛潮的毛氈,女犯大約己關上一陣子了,有氣無力,除了看惠芳進來時看一眼一直閉垂著。 那女犯別的地方還好,手卻拳起放在身上怪怪的。

 

惠芳也是無意地瞄過並未注意,她無從在意別人。一路進來麻木僵硬,原有的感觸知覺都己完全封閉,麻痺得一無感應。站坐都不是,事變急驟地震撼,壓倒麻痺住的她的五官感覺,事實不止於麻痺,而是封閉,知覺沒有了,尤其是嗅覺觸覺整個封鎖住。可另一面腦部活動卻出乎尋常地亢奮,思維澎湃紊亂,讓她不得不清晰異常地感覺出頻繁綿密的種種思緒與意像。腦海內生動明白地意識像開光似地能格外清楚地辨識到所有的感覺與知覺,她所有過去的經歷與生活似乎全都可以濃縮又明白地捉摸到,她未追索,並不需用力去捕捉,只是那些意像都像浮影般地自動浮凸呈現。

 

慢慢地才自內在意識復甦到感知四週環境,逐漸恢復神智才能感觸週遭的異常,她才覺察出地上那人在沉吟。半晌後,那人竟突地向惠芳問話:

 

「你嫌濕?」

 

沉浸在自己千頭萬緒之中的惠芳,沒料到那人會冒然跟她問話,讓她有如回魂似地警覺過來;那人半天沒動靜,活脫是個行屍走肉,若進來時沒看到那人張眼望她,惠芳會當她業己死去。

 

「沒!沒嫌,」

 

惠芳像受驚的小鳥般被喚醒過來回話。雖她整個人麻痺著,然也覺著地濕,可她全無感應。她問那人:

 

「這到底算是什麼樣的牢房?」

 

「水牢,」躺在地上的女囚板著臉,有氣無力地回她:

 

「日本人用來關國民黨,現在他們拿來仍舊關國民黨。」

 

「水牢?」惠芳始覺察出到處都溼,摸下身上衣物,也為空氣中的水氣浸蝕濕了。她嘆道:

 

「溼氣這麼重,人怎麼待下去?」

 

「你是天潢貴胄,」那人語帶譏誚,嘮叨她:

 

「有點水就待不得,死到臨頭,還講究什麼?我進來差不多三個多月了,還活著。那邊男牢,可等不急上刑房槍斃,天天都有人被抬出去。一雙腳整天泡在水裡面,生滿蛆,像我這樣撐上三個月就算命長。」

 

「腳長滿蛆?」惠芳縱整身麻痺得無知無覺,也不能不觸目驚心:

 

「不是說共產黨對待犯人不打不罵嗎?」

 

「什麼沒打沒罵!把人泡在水裡更有你受的。共產黨的名堂多哩。」

 

說著伸展出雙手給惠芳看,那雙手的手指前端竟然是肉禿禿地紅冬冬一團,觸目驚心,原來她十隻手指上的指甲全被強力拔脫。惠芳見狀不由殼慄畏縮,紅肉椿似的殘餘指頭讓她直接戰慄著感受到那種硬生生被獄卒用鉗子強力拔扯掉手指甲時的痛澈心肺地嘶號。

 

惠芳啞住嗓子說不出話來,看來共產黨監牢裡刑虐人犯之殘暴於酷不會下於國民党的刑獄情報機構,以前在家裡常聽唐餘堯說他們局裡如何如何淩虐犯人,弄死人是家常便飯。現在自己身陷囹圄嘗到滋味了,此後性命應是兇多吉少。既已抓進來,唯有抱定把性命豁出去,水牢就水牢,她哪會有講究的?是的,死到臨頭,隨他們怎樣處置淩虐。

 

既已覺悟大概不可能活著出去,心的裡不由暗喚她的夫君唐餘姚起來:

 

「我這生算是為了你命赴黃泉了。」

 

聽到同牢女囚敘述她們身處的現狀,惠芳不由隔著時空向天海那頭的丈夫哀鳴,她可是為他走到這一地步,會落難至此,甚至為之了解殘生,也都是為了他和她的孩子。她仍不以為走錯步調,她是不得不留下來,她沒法留下大女兒,獨身帶著稚子乘軍機逃離滬上,否則夫妻見面,要如何交待?唐餘堯一向痛惜小渝,她無論若何也丟不下女兒。況且兩個稚子之外,肚子裡面的也已六個月,這不是她一個人的事,是她母子四人一起的命運。

 

當然落難至此地步,已不復有追悔之餘地。想夫妻一場,讓她落到目前的局面,她並不怨嘆,劫數已至,命該如此,個人無可違逆地得臣服在命運女神魔棒操作之下。然而事件連串的發展和演變,她無論如何也無法平順地承受,回溯目前遭逢的變故,對她豈止狂飆襲來,雷鳴閃電般毫無預警地打在身上,把她擊倒於地,整個人熏烤得焦黑。迎頭撲來之感覺正如洪水氾濫,浪濤江水逆流,面對的喪失毀損猶如汪濤沖擊岸邊住屋,一面牆連一面牆垮下流失、一棟屋接一棟屋接續著倒塌。

 

人們如何能乖順地接受這樣鳥驚魚潰般的分崩離析,她不以為是自己身份惹人懷疑啟竇,巷弄裡沒人議論她,也沒有人知道她來歷,公安局怎有可能知道她的來歷。可她怎樣也想不到會禍起蕭牆,出賣她的竟是于榮德何玉蓮這對男女,是她引為知己的朋友。她可一迄死心塌地的認為她們是朋友,是她在江舶上結識的知交,可是生逢亂世,人們為了自保,竟然就這麼不遺餘地地率先把她出賣,來換取他們自家的保命安穩。

 

她梗梗難平地思索于家人的作為,矻矻尺移的念頭始終纏繞在他們的作法與想法上。于榮德和何玉蓮可曾想過這一告發害她母子分離,生離死別,可是她一家三口還得加上她腹中已六個月尚未出生的生命慘絕人寰的悲劇。他們可有一念念及他們的乾女兒今後命運過?他們想過兩個小孩的母親關進這邊監牢,兩個小孩如何活得下去?不就是等於活生生地將之虐殺,他們也是十月懷胎的人身父母,何以得以忍心這樣子作孽?她想不透他們,她不知道是兩個中哪個去告發?哪一個的意思與堅持?她思索得頭腦昏噩,無能於揣測。

 

她不在意是哪個,何玉蓮或于榮德誰更惡毒?是誰先起意拿她來作獻祭,他們為求自保,為表態切斷與過去的關連,積極的響應共產黨政府要求徹底交待過去。可用來坦白從寬的卻是把她這個朋友交出去,拿她這個隱藏的國特家屬來舉報表功。

 

惠芳思想著于家夫妻兩個意態難平,恨惡之情緒使她從麻痺無感裡蘇醒過來。感悟激蕩不寧的情緒如許強烈,她所有的思緒都朝著于榮德夫妻反覆輾轉,竟使得她放棄對小瑜跟弟弟的渴望與痛心。暫且間,她勿略掉對子女安危與前景的寢食難安的憂心,懷怨銜恨在腦海內不息地滾動,對那兩人的恨意壓倒眼前週遭的堅難與對子女家人思念,心頭橫亙著對於陷害自己的人生成的恨意如許强烈,不是再往前觸,而是回頭轉向。她向後去舐觸過往,讓撲碌碌地往事逐件湧現,讓生活以及過往剪影般一樣樣地逐漸浮現。刻意逃逸下,種種思緒與懸念憬然一輪接著一輪襲來,愈來愈沉陷。現實情境尤其必須振起全付意志來對抗,殘酷強烈,她的感受似乎無以承受。因之遁入墮想則既自然且深富麻醉效應,由之喚起的記憶,猶如百蟲鑽動,此起彼落。讓她復體味著自己一生,經歷過的種種流離變動,子女的貼心與生動的成長,愛情歡樂與掙紮痛苦,靜默之中有若電影影像一格格地連綿成動態的意像飛馳轉動。

 

進入牢裡,很長一段時間,惠芳一直神思恍惚,思想渾噩混亂,無從讓自己確切地體認出形勢嚴峻與危殆。她毫不留意週遭的情形和狀況,也不注意牢裡面發生了什麼事或進行什麼?她什麼也不注意,甚至視而不見,她感覺沉重遲滯,盤坐在地上半天都不動,但她寧願保持此種麻痺、身體僵硬的狀態,遲緩得甚至轉動都困難。過了很久之後,她才能體會到自己身體上的不適,胃部再度痙攣抽痛,腹部沉重。

 

沉重,開始覺著沉重,無比沉重,腹內胚胎的重量壓迫著她,竟然在這個時候才讓她復甦於感覺到腹內嬰兒沉重與蠕動,她只覺得沉滯。

 

獄卒領著外役犯配送食物與用水來時,她也不想接受,同室的女囚倒替她都收受下來。她沒吃,那人要去自己吃掉,監牢裡分配食物不夠,有人不吃,旁人可不會客氣,伸手就拿了過去。

 

牢房派食一日分兩餐由獄卒押著外役囚徒用扁擔著一飯一菜的大木桶定量杓瓢挖進囚犯用的軍用鐵碗內,同時另一囚擔水供應,這就是囚人一天食用及泴洗的用水。惠芳悶著頭呆坐,同室女囚惠芳進來時問過兩句話後,就未再搭理人,但是遇著送飯或收受便桶時分也向惠芳指點一二。

 

便溺木桶置於牢房內牆角,淩晨時分外役犯在走道大聲吼叫「清溺桶啦」。各室囚人忙著端出溺桶倒入外役擔飲的水肥桶內,外役收齊後再挑出倒入獄內的溺坑內,是監守內灌灑監內菜園之肥料。

 

惠芳抱著肚子挨痛時,那女人用自己的鐵碗,碗了碗水給惠芳,喝了水感到痛楚似漸消減,口渴也減輕,但閉上眼,眼前有金星在亂舞,像是無數流星在夜空裏遊戲似的,這是腹內神秘因素在作崇。生過兩個孩子的她很能忍受,但從前並未有這麼敏感與不適。她先是不能適應及理解何以虛弱若此,本能地歸諸於環境與事態的變化,但頭腦異常地昏厥以及虛弱得站不住腳,使她體認應是貧血,她的身體在呼籲補充營養,她開始覺得不能不進食了,什麼樣的食物她都得吞食下去,這才是關鍵。

 

惠芳想她還年輕,二十四歲,撐持著過下去,應還有很長的一生。她不得不提醒起自己,事情並未絕望,誰能斷言不會發生什麼意料不到的事,沮喪是一回事,她還是得為子女振作,落在眼前的境遇縱然打倒她,但是一線生機仍未絕,誰知道往後不會有可能打開牢門讓她恢復自由呢?

 

她不覺著飢餓,絕食絲毫未進入念頭裡面,同室女囚可會錯意,她並不是沮喪或絕望,只是意不及此。她要活下去,生存的意念比什麼都堅強。一念及此,再有食物送來,她不會遲疑地把食物送進嘴裡;是的,她得為孩子作想,不僅得為外面兩個撐下來,尤其要為肚腹裡這個未出生的嬰兒振作起來,她不為自己苟延求活,但也得抱萬一的希望為子女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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