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放你手 在我窗上
徐喚民 (2007-8-4 世界副刊)
陪兩位記者去吃飯。一位寫專欄﹐一位寫食評﹐都不想暴露身份﹐帶我和小孫作掩護﹐我常因此增長許多見識。
這一趟是為了品嚐紅燒五花肉。西雅圖幾個名店名廚(西餐館)都把五花肉登上菜單。各顯神通﹐表演源自蘇東坡的糖煨豬腩子肉(Candied Pork Belly),在全美上下同聲抗痴肥聲中﹐異軍突起﹐竟深受美食家的喜愛﹐並驚動記者們大作文章。
我和另一位食客搭配著分點了魚和神戶牛排﹐以便傳閱及交換品嚐。一星期之內﹐已經吃了好幾塊肥肉﹐濃淡火候各有高下﹐如何落筆已了然於胸。
給我們送菜的女侍﹐十分伶俐﹐鼻子上掛了銀環﹐兩臂內側刻有刺青﹐兩寸見方的大字﹐我先看到右臂的“在我窗上”﹐覺得沒什麼意思﹐再看左臂﹐“輕放你手”.立即給人一種溫柔纖細的感動﹐女孩說, 是一起學跳舞的中國女孩為她選的詩句。我問她會唸嗎﹐她說﹐以前會。
同桌的朋友要我翻譯﹐我用有些戲劇化的音調譯出:“Gently﹐ put your hand on my window….,”
幾十年前有個笑話﹐貶損無知愛現的美國女子﹐把菜單上抄來的“物美價廉”繡在大襟上﹐如今美國青年刺青﹐選的中國字都很有義涵的﹐甚至禪味十足﹐勵志者也不亞於當年岳飛的母親。
幾次在國外所見﹐印象最深的是越南西貢的孔廟。越南人不但拜孔子﹐而且說孔子是越南人﹐這位 “越南孔子 ”周遊列國時﹐到魯國講學﹐不幸死在那裡。
到了新加坡﹐地鐵站牆上的標語(不是廣告)竟是:“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看韓劇“醫道”﹐那個無怨無悔的妻子﹐將李白的詩繡在絲絹上﹐“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捎去給公而忘私的丈夫。
今天在世界某個角落﹐只要你具有一個中國人的相貌﹐很可能會有人和你談孫子兵法﹐也可能有人和你一齊練太極拳﹐還可能有人和你談愛情(I-Ching, 易經)。
畢爾蓋茲最新的演講預言﹐五年之後印刷媒體將會式微﹐大家都要上網看新聞﹐各取所需﹐電話簿也將消失﹐{目前許多家庭已經不存電話簿﹐也不裝有線電話了。所有資訊都是上網查詢﹐要去一個新地方﹐輸入地址就可印張地圖﹐還告訴你怎麼走。}目前﹐中文輸入已經神乎其神﹐不但有多種輸入法﹐還可以用你選擇的文字解讀。繁體中文已經是世界文化的資產﹐雖然走在韓國城市街頭也許看不見一個漢字(不像在日本﹐可從夾雜的中日文裡猜個八九不離十)。但韓國人依法填寫姓名時﹐卻是要寫中文的﹐(最近從韓劇裡發現的。)
最近為了感傷春殘﹐心情一直不佳﹐尤其踩著遍地落英心頭一緊。抬頭見枝上的花瓣也零散褪色﹐失去雨前的繁華盈盛。也許﹐心情和最近閱讀的資訊有很密切的關連﹐很多大師舊友相繼凋謝﹐想到他們燦爛的成就﹐和昔日傾囊相授﹐指點啟發的襟懷﹐這一段風姿華美的路竟變得如此難行。
其實﹐我應該算是個不可救藥的樂天派﹐上個星期親家公從亞里桑那來﹐全家一同去吃飯。我的位子剛好有太陽照在臉上。親家公有點歉意﹐我卻說很好啊﹐唯他命D。他說我總能看到事情的光明面。
記得初中背過李煜的相見歡﹐桃花謝了春紅﹐太匆匆…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可能這就是鬱悶的緣起。
但是朱自清的匆匆裡明明許諾過﹐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麥克阿瑟更有老兵不死的名言。
成長於亞熱帶氣候﹐一年常綠﹐本沒什麼季節性的敏感﹐只有杜鵑花和鳳凰木盛開的時候﹐些許透露過春夏的腳步, 其餘的日子都是跟著日曆在過。移居到這四季分明的地區﹐才漸漸領悟出文學詩詞裡對大自然的詠嘆原來是美景與心境的相互印證。
麥帥從西點軍校出發最後回到西點軍校發表責任﹑榮譽﹑國家的演說﹐以至在美國國會立下老兵不死的名言﹐這些全是他發於中形於外﹐全是他一生的領悟﹐更是他堅守的信念﹐說出來方能擲地作金石聲﹐鐫刻於青史之上。
我一向不是很用功的學生﹐記憶裡的許多章句﹐多半是輾轉從別人文章裡看來的﹐退休以後開始看書﹐決心買一本看一本﹐看完才上書架﹐圖書館裡借一本看一本並做筆記。結果看了幾本經典如史記﹑西遊記﹑三國演義﹑雅舍小品﹐再看幾本當下暢銷的作品﹐發現原來中國文字的靈氣皆有傳承﹐大師遠行之後﹐江山代有人出﹐不論是引用申述印證﹐舊瓶新酒也有﹐反正書讀多了廣徵博引﹐沛然成章﹐原來大師從未遠離﹐文化的老兵﹐只是凋謝。
有人受了挫折就閉門讀書﹐從古人的行蹟語錄中尋找出口﹐所謂的哲人日已遠,典型在夙昔。
也有人貪玩如我﹐東拾西撿﹐也編成一串自以為是的道理﹐文化不就像一灣河流﹐攜帶著不盡的水和泥沙﹐浸蝕﹐堆砌﹐留下年月﹐留下影響﹐新的文化燦然浮現﹐像一盤紅燒肉﹐像繡帕上的李白詩句﹐像地鐵壁上的學而﹐像白人女子胳臂上的刺青:
輕放你手﹐在我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