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鋒,你帶著照相機出門了;在你明明知道肯定要發生大事的晚上。你父親回憶說,那時你要錢買照相機,說要記錄歷史。而他對你說,年輕人不懂政治,政治是殘酷的。無論如何,你們都沒有想到拍照的結局。而當我問自己,如果那時我有介入政治的熱情,我會不會帶照相機出門。我的回答是確定無疑,而在二十一年後的今天,我更清楚的是,帶照相機去記錄六四,等於慷慨赴死。
圖二十四1989年6月4日人大東校門
六四清早,我在人大的門口看到一隊從廣場上撤回來的學生,年輕人們互相扶持,悲憤欲絕,泣不成聲。我知道,出大事了,騎車到我任教的中國青年政治學院,各年級老師都在清點人數。回來和我先生商量,讓他趕緊去清華大學找我們老師的孩子。我先生在人大門口,拍攝了這張照片。
圖二十五1989年6月4日清華大學校園子彈夾
在清華的校園裡,我先生找到了我們老師的孩子,同時,他拍攝了這張照片,一位學生把手中的子彈夾給人們看,這樣的子彈夾里,據說是裝甲車上的機關槍發射的子彈。而你的父母在六天之後得知你遇難的消息,這些,在丁子霖老師的書里有記載,you tube上還有張先玲老師為父母做的訪談錄像,至於六四當日在人大校門前拍攝的下面這張照片,在二十一年後的今天來看,竟像是一種反諷。因為,受審的不是奪取你生命的力量,而是和你當日一起挺身而出的劉曉波、譚作人。
圖二十六人大東校門標語
六四之夜,照相機給多少人帶來殺身之禍!國鋒,你的命運不是孤立的。另一個北京孩子王楠,比你還小,和你一樣,帶著照相機出門,再也沒有回家。與你同日遇難的還有你的同校同學,新聞系八九屆畢業生陳來順。我在網上查到的記錄,一位署名“小鹿”的作者,可能是最早得知你死訊的證人之一。他當時是北大的研究生,那夜,他和朋友冒死奔向郵電醫院尋找同學,在一樓走廊的拐彎盡頭,停放了多具遺體,他寫道:“我請人揭開死者身上的白布,拿起屍體身上放著的身份證或記錄姓名等情況的紙片,一一抄錄下來:
圖二十七86級圖書館閱覽證
劉建國,男,35歲,西城區橫二條50號。
富爾克,男,19歲,中央民族學院88級預科生。
吳國鋒,男,中國人民大學工經86級,學生證號:6070115。
顧麗芬,女,北京師範大學教育系86級。
劉忠, 男,19歲,政法大學政治系,上海人。
段昌龍,男,清華化工系。
馬鳳友,男,工業企業部工人,1962年生,其子馬駿飛同死。
許瑞和,男,複員軍人。”
那成千上萬的市民,那至今沒有公布名單和人數的遇難者,國鋒,你就這樣被確認了身份。不,使你不被遺忘的遠遠不止於此。當場發現你的名字的又有你們學校的教授,他的名字是蔣培坤。同樣是在郵電醫院,焦急尋找兒子的蔣教授,從醫生處得知你的名字。
1989年6月9日,你的父母到達北京。你母親遠遠地看著你父親和你們的一個農村親戚,從故鄉到北京兩天一夜的火車,她悲痛欲絕,一口飯也沒吃過。
圖二十八攝影史背後的鄉下人
你的鄉村的伯伯,看上去木納之至,歷史上,這樣的人有一個專有名詞,叫“沉默的大多數”。而此時的電台電視,鋪天蓋地轉播著北京“平暴”的偉大勝利,學生領袖遭到通緝,沒有人膽敢陪你父母來北京辦後事。你父親找到了敦厚的親戚,也正是這位歷史上留不下名字的農人,保留了一份不為人知的歷史證據。
圖二十九人大工經系有關後事處理信第一頁
圖三十人大工經系有關後事處理信第二頁
根據這封由你們系裡出具的公函,你父母11日到達北京,13日後事辦理完畢。從這封信的措辭來看,語氣中立。當年,誰是這個工業經濟系的主任?二十一年之後,如果仍然有學生明顯違反學校律令,從而死在軍隊的槍口下,可還有系裡願意為該生出具這樣不帶政治傾向性的證明信?
圖三十一同學裝殮
在這張照片上,停放了你們系名義的輓聯,肅立默哀的女士,手裡拿著墨水瓶和毛筆。三位年輕小夥子,是你的同學嗎?他們提前來到這裡,布置你和父母永別的場景。
圖三十二郵電醫院遺體告別
你父親說,系裡問他們有什麼要求;他說提了三點,第一,你是長子長孫,家裡還有爺爺奶奶,姑媽姑父,要帶你遺體回家。系裡說,中央有規定,不允許,必須就地火化。你父親說,第二點,按照家裡的風俗,孝孫要全身穿白。他千里迢迢,為你帶來了上路的白布。系裡說,可以。第三,你父親說,要請一個照相師傅,把這個事拍下來,帶回去。系裡說,可以,要保密。
圖三十三秘密拍攝
圖三十四運去火葬場
國鋒,你為給歷史留影犧牲,你的父親,一位文化不高的普通市民,在這一刻,做了一個同樣的決定。你們系的領導,也許深明大義,也許僅僅是出於人情的通融。可敬的還有那位從照相館請來的師傅,無名的攝影師,所有這一切凝聚在一起,立此存照,留住記憶。
圖三十五告別人大
你們再一次在人大校門口留影,在你們心目中,國鋒永遠屬於這所大學。前排右二是你的鄉村伯伯,你所有的照片,哦,我說錯了,不是照片,僅僅是一些底片而已,藏在這位外表笨拙的親人手裡,上了火車。
三年前離家的新津少年,父母在自家小鋪面外為你擺設靈堂,你是那樣光榮地離開,卻如此凄慘地歸來,親友和路人,一隊隊前來悼念。直到三天之後,鎮里幹部來干涉,你父親依然堅持,只是把靈堂改設在家裡。
圖三十六家鄉靈堂
夭折的孩子,你的弟弟國賓為你守靈,此後,生計艱難,照顧父母的重任落在他肩上。他沒有上過大學,在家鄉開計程車掙錢謀生。後來得了尿毒症,父親天天陪你去成都治病,母親在家裡帶著你兩歲的奶娃娃。再後來,父親對你說,家裡實在沒有錢了,國外的錢又進不來。找到國安局,國安的人說,個人的錢可以,組織的錢絕對給你沒收。個人捐款,一百兩百,又有好多呢?孩子你理解爸爸,爸爸實在是莫法了。
圖三十七小弟國賓
1989年6月27日,你父親親自去成都,找了開照相館的親友,把照相師給的底片交給他,並叮囑說,不許給任何人看。這位信守承諾的朋友洗出照片,直接交給了你的父親。拿到照片,是你的23歲生日前夕——你生於1976年7月3日。你父母萬萬沒有想到,那位無名的攝影師,在打開裹屍布清洗遺體過程中,拍下你這樣的一幕幕:
圖三十八打開的情景
圖三十九中彈後的血衣
帶照相機的孩子,你就這樣和我們相見了,你顯然頭部中彈,因為你肩頭的衣服已經被血染紅了一大片。你的表情竟然沒有恐懼、沒有掙扎,你清醒地看著我們,你的凝視,從那一刻起,穿透永恆的時間,對世界訴說。
圖四十彈孔與血痕
打開你的衣服,能看見你肩上的彈孔,還有些散開的小孔,我沒有知識來解釋這是怎樣造成的。
圖四十一國鋒遺體
你的腿上都是血,腳趾間還塞著一團棉花,撲面而來那夜的血腥。
而你父母萬萬沒有想到的,卻是這樣一張照片。直至今天,我看到這個照片,依然不能想像,你的父母,是怎樣的如五雷轟頂,萬箭穿心,目瞪口呆。
你的母親天安門母親
圖四十三父母心中永遠的驕子
二十一年過去了,今天,陳雲飛帶我來拜訪你的父母。雲飛,是你的同齡人,1989年堵過軍車,那時他是北京農業大學的學生。也正是他,在六四遇難者十八周年祭時,在《成都晚報》上登出一條廣告:向堅強的64遇難者母親致敬!
圖四十四爺爺奶奶和小孫女
國鋒,你的朋友陳雲飛,每年都會去看望你的父母。你的弟弟前幾年不幸病故,他的女兒,和你父母相依為命。你家的客廳里,一直掛著你的大照片,那些記錄著你歡樂與痛苦的遺照,則被你的母親珍藏在自己卧室的衣櫃里。
圖四十五尊嚴與希望
你的父親,在送走你的弟弟之後,把你們兄弟倆的骨灰埋在一起。他這時才有空去醫院治療腎腫瘤。他說去的是一家軍人的醫院,主任醫師得知你們兄弟的情況,非常關照,儘可能地用了有效和便宜的藥物,讓他順利手術。來自軍人的善意,是與歷史和解嗎?無論如何,軍人急人之難,你父親對此深為感激。
圖四十六母親的等待
你的母親,因為丁子霖老師的尋找,終於遇到了和自己共同命運的人,張先玲老師來了,更多的朋友們來了。你的母親宋秀玲加入到受難母親的群體,她們共同的名字是:天安門母親。
零時16分,2010年的6月4日,我編完這些圖片,匆匆寫下說明文字,以此紀念你,一位六四之夜帶照相機的人。你用生命說明記錄的重要,而你的父親、那些無名的攝影師——為你拍照、為你洗印照片的人,則顯示了普通人記錄歷史的勇氣。經過你父親的同意,我把你的照片,我此行拍攝和翻拍的照片以及我先生1989拍的幾張照片編輯在一起,祭奠六四亡靈,並向所有記錄真相的人,表達我深深的敬意!
2010年6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