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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6/17 11:36:18瀏覽1454|回應0|推薦0 | |
夏丏尊談吃
說起新年的行事,第一件在我腦中浮起的是吃。回憶幼時一到冬季就日日盼望過年,等到過年將屆就樂不可支,因為過年的時候,有種種樂趣,第一是吃的東西多。
中國人是全世界善吃的民族。普通人家,客人一到,男主人即上街辦吃場,女主人即入廚羅酒漿,客人則坐在客堂裏口磕瓜子,耳聽碗盞刀俎的聲響,等候吃飯。吃完了飯,大事已畢,客人撥起步來說:「叨擾」,主人說:「沒有什麼好的待你」,有的還要苦留:「吃了點心去」、「吃了夜飯去」。
遇到婚喪,慶吊只是虛文,果腹倒是實在。排場大的大吃七日五日,小的大吃三日一日。早飯、午飯、點心、夜飯、夜點心,吃了一頓又一頓,吃得來不亦樂乎,真是酒可為池,肉可成林。
過年了,輪流吃年飯,送食物。新年了,彼此拜來拜去,講吃局。端午要吃,中秋要吃,生日要吃,朋友相會要吃,相別要吃。只要取得出名詞,就非吃不可,而且一吃就了事,此外不必有別的什麼。
小孩子於三頓飯以外,每日好幾次地向母親討銅板,買食吃。普通學生最大的消費不是學費,不是書籍費,乃是吃的用途。成人對於父母的孝敬,重要的就是奉甘旨。中饋自古佔著女子教育上的主要部分。「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沽酒,市脯」、「割不正,聖人不吃」。犁子蒸得味道不好,賢人就可以出妻。家裏的老婆如果弄得出好菜,就可以驕人。古來許多名士至於費盡苦心,別出心裁,考案出好幾部特別的食譜來。
不但活著要吃,死了仍要吃。他民族的鬼只要香花就滿足了,而中國的鬼仍舊非吃不可。死後的飯碗,也和活時的同樣重要,或者還更重要。普通人為了死後的所謂「血食」,不辭廣蓄姬妾,預置良田。道學家為了死後的冷豬肉,不辭假仁假義,拘束一世。朱竹垞寧不吃冷豬肉,不肯從其詩集中刪去《風懷二百韻》的艷詩,至今尤傳為難得的美談,足見冷豬肉犧牲不掉的人之多了。
不但人要吃,鬼要吃,神也要吃,甚至連沒嘴巴的山川也要吃。有的但吃豬頭,有的要吃全豬,有的是專吃羊的,有的是專吃牛的,各有各的胃口,各有各的嗜好,古典中大都詳有規定,一查就可知道,較之於他民族的對神只作禮拜,似乎他民族的神極端唯心,中國的神倒是極端唯物的。
梅村的詩道:「十家三酒店」,街市裏最多的是食物鋪。俗語說:「開門七件事」,家庭中最麻煩的不是教育或是什麼,乃是料理食物。學校裏最難處置的不是程度如何提高,教授如何改進,乃是飯廳風潮。
俗語說得好,只有「兩腳的爺娘不吃,四腳的眠床不吃」。中國人吃的範圍之廣,真可使他國人為之吃驚。中國人於世界普通的食物之外,還吃著他國人所不吃的珍饈:吃西瓜的實,吃鯊魚的鰭,吃燕子的窠,吃狗,吃烏龜,吃狸貓,吃癩蛤蟆,吃癩頭黿,吃小老鼠。有的或竟至吃到小孩的胞衣(胎盤)以及直接從人身上取得的東西。如果能夠,怕連天上的月亮也要挖下來嚐嚐哩。
至於吃的方法,更有五花八門,有烤,有燉,有蒸,有滷,有燴,有醉,有炙,有溜,有炒,有拌,真正一言難盡。古來盡有許多做菜的名廚師,其名字都和名卿相一樣煊赫地留在青史上。不,他們之中有的並升到高位,老老實實就是名卿相。如果中國有一件事可以向世界自豪的,那麼這並不是歷史之久,土地之大,人口之眾,軍隊之多,戰爭之頻繁,乃是善吃的一事。中國的菜餚已征服了全世界了。有人說中國人有三把刀為世界所不及,第一把就是廚刀。
不見到喜慶人家掛著的福祿壽三星圖嗎?福祿壽是中國民族生活上的理想。畫上排列是祿居中央,右是福,壽居左。祿也者,拆穿了說就是吃的東西。老子也曾說過:「虛其心實其腹」,「聖人為腹不為目」。吃最要緊,其他可以不問。「嫖賭吃著」之中,普通人皆認為吃最實惠。所謂「(穿)著威風,吃受用,賭對衝,嫖全空」,什麼都假,只有吃在肚裏是真的。
吃的重要更可於國人所用的言語上證之。在中國,吃字的意義特別複雜,什麼都會帶了「吃」字來說。被人欺負曰「吃虧」,打巴掌曰「吃耳光」,希求非分曰「想吃天鵝肉」,訴訟曰「吃官司」,中槍彈曰「吃衛生丸」,此外還有什麼「吃生活」、「吃排頭」等等。相見的寒暄,他民族說「早安」、「午安」、「晚安」,而中國人則說:「吃了早飯沒有?」、「吃了中飯沒有?」、「吃了夜飯沒有?」對於職業,普通也用吃字來表示,營什麼職業就叫做吃什麼飯,「吃賭飯」、「吃堂子飯」、「吃洋行飯」、「吃教書飯」,諸如此類,不必說了。甚至對於應以信仰為本的宗教者,應以保衛國家為職志的軍士,也都加吃字於上。在中國,教徒不稱信者,叫做「吃天主教的」、「吃耶穌教的」;從軍的不稱軍人,叫做「吃糧的」,最近還增加了什麼「吃黨飯」、「吃三民主義」的許多新名詞。
衣食住行為生活四要素,人類原不能不吃。但吃字的意義如此複雜,吃的要求如此露骨,吃的方法如此麻煩,吃的範圍如此廣泛,好像除了吃以外就無別事也者,求之於全世界,這怕只有中國民族如此的了。
在中國,衣不妨汙濁,居室不妨簡陋,道路不妨泥濘,而獨在吃上分毫不能馬虎。衣食住行的四事之中,食的程度遠高於其餘一切,很不調和。中國民族的文化,可以說是口的文化。
佛家說六道輪回,把眾生分為天、人、阿修羅、畜生、地獄、餓鬼六道。如果我們相信這話,那麼中國民族是否都從餓鬼道投胎而來,真是一個疑問。(輯自《夏丏尊文集》2009.06.17)
註一、夏丏尊(1886-1946) 民初文學家,原名鑄,字勉旃。浙江上虞人。留學日本,曾任杭州浙江兩級師範學堂通譯助教兼舍監和國文教員,提倡新文化運動,後因支持五四運動被迫離校。民國九年起,先後在上虞白馬湖春暉中學、暨南大學中文系任教。後任開明書店編輯所所長,曾創辦《中學生》雜誌。曾任中國文藝家協會主席,從事文化運動和民主運動。抗戰勝利後,任中華全國文藝家協會上海分會理事。 著有《文心》(與葉紹鈞合作)、《文藝ABC》、《現代世界文學大綱》。 註二、朱彝尊(1629-1709) 字錫鬯,號竹垞,浙江秀水人。生於明崇禎二年,少逢喪亂,家道中落,奔走四方。康熙十八年,舉博學鴻詞,授翰林院檢討,參與《明史》之修纂。告老歸鄉後,建曝書亭於荷花池畔,著述十七年,成書百餘卷。康熙四十八年卒,年八十一。力倡古學,博覽群籍,學貫經史,與山東王士禎為當時南北二宗,為清代名儒。生平好詞,曾錄歷代名家詞,有《詞綜》三十四卷,其自作之詞名《江湖載酒集》七卷。評者論其艷詞則「匪獨晏(殊)歐(陽修)所不能,即李後主,牛松卿(嶠)亦未嘗夢見,真古今絕構也」。評價之高,推崇之宏,可謂極矣! 註三、吳偉業(1609-1672 字駿公,號梅村,江南太倉(今江蘇)人。明崇禎四年(1631)進士,為翰林院編修,官至左庶子。明亡後曾與侯方域相約終隱,但迫於清廷的壓力應召北上,當了國子監祭酒,一年多後即辭職南歸。為明清間著名詩人,長於七言歌行。記事之作,學長慶體而自成新吟,後人稱之為「梅村體」,有《梅村家藏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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