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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中手扎/病榻邊的波里尼 寫於 2011年9月26日 14:52 ·
舊曆年期間,醫院病房樓層非常的安靜。靜到我幾乎可以聽到點滴管注入手臂靜脈時所發出的聲音。就像是骨董掛鐘臨界擊錘點前鋼線彈簧所製造的音響,「卡--,卡」,規律得可怕,但總算讓無法動彈的我覺得,這個漫漫長夜,確實有在緩緩地前進。 我的主治醫師C對我說,「 你要用這一次好好的把它治療好」。 我並不擔心面對死亡,也不是受不了這種如刀割般的疼痛。我的身體與靈魂,都曾忍受過難熬數倍的摧折。但是這次又入院來的我,是真的累了,想放棄了。我真的第一次對自己過去不知為何的堅持、抵禦,感到有種極度深沉的疲倦與無奈。我知道,這麼多年來,我到底為什麼要如此,只是努力為著盡量能做一個負責父親的角色。但我真的曾經做到了嗎?還只是永遠在莫名的期待中隱忍、攀爬,以那明知會很快消失的記憶為踽踽遵行的軌跡? 回想在這傷後的日子,僅有的歡樂回憶除了有一對可愛的兒女在較早時會到我房間來跟我一齊看看電視或說話撒嬌外,那就是這兩年一家人又再去以往未受傷時每年都會去那南方濱海的小鎮旅行了。而剩餘的是一連貫的無奈,到最後,連自己是甚麼其實都已經忘記了。而這一切壓抑與盡力攀爬所換取的,卻好像儘是一些無情的背棄、輕蔑、羞辱,與冷漠。就算能回想起什麼好事,也只像複寫紙的背板上疏淡、難以辨識的印痕,讓你已殆於猜測。也許存在就是不斷失望與再次自我欺瞞的期望間無盡的循環,那麼,我還要忍受到什麼時候?在突然無法再以慣性來麻痺自己的病榻上,只能選擇望著或不望著天花板的我,不能遏制自己這樣拼命地胡亂回顧那曾有過歡樂的歲月。 身體又產生了強烈的刺痛。此時, 有如鋼刀挖攪的劇痛,又默默地重回了身體。她像鱗甲粗糙的森蚺,冷冷地滑過枝幹,刻意摩擦著身軀、關節、肩胛、手臂,大腿以高號數砂紙反覆搓揉,研磨,一點都不放過。我的身體因此也受到了劇烈疼痛的,頻率和緩但深刻感覺,用力擊刺激身軀。以致雖然非常疲倦,卻又無法入睡。這已經三天沒有睡覺卻清醒的腦中,除了刺痛,就只有不斷盤旋回顧。 按了鈴,還沒說話就聽到護士說馬上過來,不到五分鐘護士F就快步的地走進來,幫我注射了一劑止痛針。 「你要多忍耐!劑量已經打的很高了,這對身體不好而且你也要吃的營養一點,傷口才復原的快」 輕輕地斥責我後,她又迅速安靜地走了。
病房回復了早先的安靜與幽黯。我想,不能再讓她進來換管重扎針頭了。慣用的手臂上所有能找到的靜脈,早都已經萎縮。身體不能動,至少還得留一隻可用的手可以活動。避免損失另一隻手的最好辦法,大概就是關閉那些擾人的煩躁。我請人打開了CD,就只剩下了波里尼(Maurizio Pollini)。我帶來醫院的波里尼有:是還算完整的千禧年前後作品:巴哈的鋼琴組曲(J. S. Bach, Partitas 2, 3 &4, )、鍵盤協奏曲(J. S. Bach, Keyboard Concertos No. 1, 2 & 4, )、英國組曲(J. S. Bach, English Suites 1-6, )、郭德堡變奏曲(J. S. Bach, Goldberg Variationen, )、孟德爾頌的無言歌(Song Without Words, ),舒伯特奏鳴曲集(Schubert Piano Sonatas D. 958, 959, 960, ),以及蕭邦練習曲(Chopin Etudes, )。蕭邦第一號鋼琴協奏曲/ Chopin:Piano Concerto no.1/ 1960年蕭邦鋼琴大賽現場實況錄音(波里尼贏得該場大賽首獎,是所有參賽中最年輕的得獎人蕭邦鋼第二號琴奏鳴曲CHOPIN Piano Sonata No. 2、布拉姆斯 :第1號鋼琴協奏曲、巴爾扥克之第1 + 2協奏曲( BARTOK Piano Concertos Nos. 1 + 2)、德布西12練習曲DEBUSSY 12 Etudes
波里尼以演繹貝多芬、舒伯特、蕭邦、舒曼、布拉姆斯、荀白克、韋伯恩的作品而著名,而對現代作曲家的作品,特別是對皮埃爾·布萊茲、路易吉·諾諾、卡爾海因茨·施托克豪森、曼左尼 (Giacomo Manzoni)、卡內瓦勒 (Roberto Carnevale)、西阿利諾 (Salvatore Sciarrino)、索利馬 (Giovanni Sollima)和馬代爾納(Bruno Maderna)等人作品的演繹,被譽為無與倫比,這些作曲家當中,更有人把作品題獻給波里尼。波里尼的技術超群,但也有人認為他音樂情緒處理相當保守。花甲花甲之年的波里尼,其演奏有種過分劇烈,特別精練的傾向,所以在演奏像舒曼這樣的作曲家作品時,效果可能有些古板。然而他的蕭邦錄音仍繼續著輝煌的歷程,而史特拉汶斯基、魏本、貝爾格的鋼琴作品,我想也只有波里尼能夠將它們演奏成這麽精采,足以成為一種經典。波里尼的表現動似脫兔、靜如處子,時而勇猛有力、時而靜默無聲。任何艱難的音符,在波里尼的手中也化成自然的音律,似乎這些曲子本就該是這種面貌。這是現代音樂錄音的經典,也是波里尼的代表錄音之一。 波里尼1982年在佩薩羅首次作為指揮登台,指揮羅西尼歌劇《湖上女郎》(Ladonna del lago)。自此波里尼定期指揮歌劇,尤其是羅西尼的歌劇,還有管弦樂作品,更會在鋼琴協奏曲,一邊彈鋼琴,一邊指揮 。 手邊與波里尼相同蒐集數量的鋼琴家,也還有普列特涅夫。其實,鋼琴家最後竟成就為大指揮家的,除了他,也還有阿胥肯納吉、齊瑪曼和巴倫波因。但是我特別鍾情普列特涅夫。我總習慣將他與波里尼交替播放。因為兩人都是人類精神文明的極致範示,也都證明了藝術稟賦其實是一種無從學習與仿擬的天籲。不過兩人表現稟賦的形式,卻又是難以形容的強烈對比。
十分年輕就贏得柴可夫斯基大賽的普列特涅夫,眼神凌厲,嘴角永遠帶著揶揄與輕蔑。他非常明確自知是絕頂聰明,而且也毫不遲疑地炫耀這種天賜的權柄。「有天分的,就算是刻意,也很自然」,應該就是在形容他這種人罷?連莫札特一向被詮釋得溫柔婉約的A大調鋼琴奏鳴曲k331(Mikhail Pletnev, Mozart Piano Sonatas, ),也都被他拿來表達對神童最為挑釁的致意。時而用自信與驕傲,恣意揉捻成了火熱的玻璃漿,時而冷酷決絕,強迫凝結為剔透輕盈的水晶粒。就在你目眩神迷於這驚人的拼貼時,他竟就以從不曾屬於莫札特的強大音壓,斷然斬決、結束,一點餘韻都不留給你,讓你在愛妒交織下甘心臣服,在無刻不存在的驚詫中自慚形穢。任其以恣意放縱的驕傲,對你其實是不堪一擊的信仰,狂暴役使、無情蹂躪。
1960年18歲的波里尼贏得華沙蕭邦國際鋼琴比賽冠軍就不同了。有時似乎總是猶疑、遲緩,卻能將無以名之的愁悶不著痕跡地轉化為悠揚雋永的語言。堅實而澄澈、透明的樂句,就像是劃過蝕刻玻璃的秋雨般,或緩或急,都十分理解、撫慰。遂任其滲入靈魂的深處,仔細浸潤、洗滌。觸鍵所延綿編織的音響裡,密密填充著細緻的真誠。以豐富廣衍的知性,時時溫柔魅誘,讓你沒有戒心地亦步亦趨,不知不覺地深陷其中。然而此時,他卻又會表現出一副若無其事,若即若離的樣子,你因此不得不選擇流離失所,終日在期待的愉悅中渾噩浮沉,竟也能自得悠然。或許有時你會恍然,原來自己是在盲目追趕一個永遠不可企及的圖像,可是卻又無法阻止繼續的陷溺、沉淪。 完美趨近於終結,而天才就是在世俗面前展現生命終結的最完美形式不是麼?所以,那一切在棄訣人世前的悔恨不捨,流連喟嘆,原來是終於明瞭自己此生永遠無法臻於完美,以致愧對即將面臨的譴責審判的通常表意。不過,迫使我躺在病榻上但顯然還不準備接納我的悔恨的今天,又要籲令我做些什麼?反正從來不讓我休息,所以也許只是多給我一點時間,替未來準備較完整的告解?就算如此,無法動彈的我,現在只能嘗試著利用音樂這個還算可以勉強捕捉的時間幾何,去拼湊、推測自己過去四十年所經營的生命圖形了。 讓我想想。嗯,妥協吧,首先。 妥協,「不只是單純的抽繹、結合」,波里尼說,「而是用新結構來引領情緒,使心靈與神志透過純粹與意識重新統整,獲致完美」,才是它的至高形式。巴哈就是妥協者的典範,他說。
在蕭邦12首練習曲中,蕭邦不露痕跡地應用他拿手的合聲學於歌曲的變奏中,藉以呈現他所喜愛的波蘭舞曲形式。他擅於在細緻隱密的整合中展示自己的音樂哲學觀。所有最美好的工具,都不過是信手拈來的蒐集,最終都必須在加以運用後揚棄,以求其超越、昇華。這種妥協代表的,是徹底截斷自己對過程的留戀,對那最令人心醉神迷的瞬間的不捨與依賴。為了追求至善,我們必須與欲望妥協,毅然背向那令人心志潰散的嬌嗔,冷靜地加以節制、導引,然後在自己的痛苦中享受別人的甜蜜。 抑鬱,然後。 抑鬱能使生命的圖像變得蜿蜒綿長,寓意豐美。抑鬱多半源自柔軟易損的心裡若有似無的擔掛。這種若有似無的擔掛,讓我們在輕易付出後,能戒懼地迴避每個可能無法承受的回報。我希望自己能熟練地在生命的每一個轉角,適切表現出遲疑、推拒,若即若離,因為如此,將有助於克服眷戀現實的意志,不因流連、耽溺,而忽略了下一個可能的驚奇。我寧可在遺憾中保留那神秘的期許,與渴望不能滿足前,必須勉強維持的良善表情。因為我更想看見那一切未實現的或將要發生的,幻想藉此書寫出無瑕的章節。“J’avoueray de bonne foy que j’ayme beaucoup mieux ce qui me touché que cequi me surprend”,法蘭索瓦‧庫普蘭是這麼說的。不過,我更期待能在驚詫中獲得感動。只是,緣於這樣的自私、好奇,我也勢必傷害了許多我曾不經意傳達的愛慕與珍惜。
這樣解釋好不好?我想問那錐心卻又啟發的疼痛。如果好,可否稍稍減少我的痛苦,允許我繼續用妥協調性所譜寫的抑鬱變奏,勉強演繹剩下來的生命? 1個多月後, C交代了術後要注意事項和回診時間,讓我回家。拔下點滴,默默收拾好波里尼與四處散落的CD,離開病房前,我靜靜於床前,為自己撿拾而來的時間,以繁雜的心想了簡短的禱詞: \「乞求神讓我永遠必須在力保自尊自恃的雍容中,瞻前顧後,享受無法即取之渴望的嚙咬,煎熬,淬煉我薄弱的意志,然後允我以專權,在刻意選擇的迷途裡,用一顆淡陌的心覃思恆久之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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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詩詞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