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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5/18 23:00:38瀏覽196|回應1|推薦3 | |
103.心靈雞湯 當萬客來大賣場的人,看到第二天各大報的頭版頭都是秀慈的照片,再加上那斗大的標題聳動地寫著:
犀利人妻出庭作證,反遭爆料外遇性侵往事
他們就能明白,為什麼秀慈再也不來上班了。 然而,有些比較年輕的男同事卻像愛聊八卦的婆婆媽媽一樣,每天都迫不及待地瀏覽報紙上的最新進度,因而除了得知秀慈當庭向偉恩隔空告白之外,也看到了「王宇翔」這個人的身世背景和歷來事蹟,並且在記者明查暗訪的過程中,從王宇翔的女朋友小潔口中得知事情的來龍去脈:
根據王宇翔女友小潔(化名)的說法,當初是張秀慈為了要找自己的爸爸,才拜託和警方有往來的王宇翔幫忙,並且以性服務作為代價,要求他無論如何都要找到她爸爸的下落。沒想到事成之後,張秀慈卻反咬王宇翔性侵,他們才被迫花錢消災,也從此和張秀慈斷絕往來……
以上是秀慈出庭作證後的第三天,由平面媒體所做的追蹤報導。在員工休息室裡準備上工的兩名年輕男同事,正在就報導的內容發表他們的高見: 「我猜喔,這件事情一定跟她上次在飯店發瘋有關!」 「對啊!一定是那時候老闆娘不小心問了什麼,害她想起這件事情,才讓她突然鬼吼鬼叫的!」另一位同事立刻附和說。 在上工前讀讀報紙,本來是無傷大雅的事,但是這一次的情況不同了,因為他們正在議論的是自己的同事,而偉恩和阿忠又都剛好在這個時候走進了休息室。 他們兩個當然都聽見那兩名年輕男同事的對話了,只不過偉恩卻選擇沉默,不解釋也不反擊。但是阿忠可就沒有他這麼好脾氣了,只見他一個箭步衝上前去,往那兩個小夥子的腦門各賞了一個響亮的巴掌,接著一把搶過他們手中的報紙,當著所有人的面給撕成碎片。 「你們再講!下場就跟這個報紙一樣!」 阿忠撂下了這句狠話之後,便氣沖沖地走出休息室。兩名男同事一臉無辜地看著阿忠離開的背影,又轉過頭來看著偉恩。偉恩依舊不發一語,只是簡單地把自己的私人物品放好之後,便拎著一瓶水走出去了。 「欸,那個女的都跟他告白了耶,他幹嘛還要裝成一副家裡死人的樣子啊?」其中一個男同事看著偉恩的背影問道。 「誰知道啊!可能是因為知道那個女的以前這麼下賤,所以後悔了吧?」 這兩名不識相的男同事依舊饒舌著別人的私事,並沒有從剛才的訓斥中學乖,也不見他們生而為人所該有的一絲絲同情心。然而更悲哀的是,他們不是唯一缺乏同情心的人。 別忘了,我們還有名嘴和有線電視新聞網。 如果說在賣場裡有誰真正能夠體會秀慈的心情,那個人不會是阿忠,也不會是偉恩,而是阮氏日玲。因為她們同樣身為女人,女人的痛,女人最懂。 但是同情並不能撫平一個人的傷痛,更不要說,有成千上萬個人同時在她的傷口上灑鹽。足不出戶,或許是她現在唯一能保護自己的方式。 至於偉恩,雖然也成了她拒絕往來的對象之一,但他還是每天照三餐為她準備食物,然後在送下一餐食物時,順便把掛在門把上原封不動的上一餐給拿走。這樣的日子,從她出庭回來到現在已經三天了,如果不是她會在偉恩撞門的時候大聲尖叫,偉恩還以為她又像過去那樣想不開了。然而,最讓偉恩感到痛苦的是,他原本只是想幫助她走出陰霾,沒想到卻牽扯出這麼多難以預期的風波,一個好警察因為他們而死掉了,一個女檢察官也因為他們而被判刑入獄了,直到現在,全台灣的人都知道張秀慈這個人了,搞得店門口的記者竟然比客人還要多。但是付出了這麼大的代價,最後卻還是回到了原點,甚至讓秀慈陷入更深的絕望,這讓偉恩感到無比的自責。 偉恩苦著一張臉走出休息室,當他正想轉身走進倉庫,準備開始進行補貨作業時,卻突然聽到老闆娘阮氏日玲的叫喚: 「偉恩,你過來一下。」 他很聽話地跑過去了,而阮氏日玲的第一句話卻是問他: 「秀慈還是沒有吃飯嗎?」 他點點頭。 「這樣怎麼行呢?她這樣子已經三天了吧?這樣下去身體會搞壞的,不行、不行!偉恩啊,不然你今天下班的時候跟我說一聲,我跟你一起回去,讓我跟她談一談好嗎?」 「可是……」偉恩一臉憂慮地說:「她說她誰都不想見,只想一個人靜一靜,如果我試著開門的話,她就會不停地尖叫。我怕老闆娘如果來的話,會再刺激到她,說不定她又會做出什麼不好的事情來……」 「所以呢?你要這樣眼睜睜地看她把身體搞壞嗎?等她餓昏了、餓死了,我們再進去救她嗎?」阮氏日玲的口氣固然有些強勢,但她此刻並不是以老闆娘的身分來壓他,而是以家人的立場表達最強烈的關切。 對她而言,每一位萬客來的員工都是她的家人,否則她也不用每天這樣大費周章地準備全公司員工的午餐和晚餐,別忘了她還是兩個孩子的媽媽,需要她操心的事情還會少嗎? 偉恩明白阮氏日玲的心意,所以他沒有再試圖打消她來訪的念頭,只是默默地點頭答應。無論如何,多一個人願意伸出援手,總是好的吧。 在他們談妥之後,阮氏日玲就把櫃台的工作交接給阿忠,然後自己一個人走進廚房去了。偉恩猜想她大概是想煮什麼營養的食物給秀慈吃吧,但是再營養、再美味的料理,要是她完全不肯吃的話,又有什麼用呢? 這幾天下來,就連偉恩都變得悲觀了起來,他不是不想再為秀慈多做些什麼,只是他也有自己的難關要過。現在的他,等於是要餵飽三個人的肚子,但是那第三個人卻完全不珍惜他的苦心,任憑那些珍貴的食物被放到壞掉,這對偉恩來說,實在是一大煎熬。也因為負擔加重了,但是收入卻沒有相對地增加,因此偉恩現在只能趁著在公司吃飯的時候多吃一點,然後把自己的那一份伙食省下來,盡量多買些秀慈喜歡吃的食物掛在門口,只希望有一天能親眼看到她吃下那些食物的樣子,這樣他就滿足了,再累、再餓,他也心甘情願了。 但是這樣一來,也讓偉恩每到晚餐時間就會特別提心吊膽,深怕有人會發現他反常的食量,也擔心阮氏日玲會因此不再提供他免費的員工餐點了。不過事後證明他多慮了,她不僅不怕他吃,還特別在所有人都在場的時候對他說: 「偉恩哪,你現在可是要照顧兩個女人囉,所以一定要多吃一點,知道嗎?」 從那時起,偉恩就不再害怕踏進廚房用餐了,相反地,他越發期待晚餐時間的到來,因為那意味著他忍耐了一整天的飢餓終於可以得到暫時的紓解,重新感受填飽肚子的單純喜悅,溫暖了腸胃,也驅走心底的寒冷。 而今天,阮氏日玲又特地向他問起秀慈的事情,完全不在意秀慈不告而別的決定,讓偉恩更是心懷感激,也更加賣力地工作,只希望能稍稍報答她的這一份恩情。 到了吃晚餐的時候,偉恩一如往常走進廚房用餐,卻聽到另一名和阿忠同期的老員工阿義,正站在瓦斯爐旁邊興高采烈地說: 「哇!還有雞湯可以喝喔!老闆娘今天怎麼對我們這麼好啊?」 「你想得美哩!」阮氏日玲假裝教訓他說:「你們已經每一個都被我養得肥嘟嘟了,這鍋雞湯當然不是要給你們吃的呀。」 「啥?我們每天做得這麼辛苦,連一碗雞湯都沒得喝喔?」阿義露出很委屈的表情,不過大家都知道,他只是在跟阮氏日玲開玩笑罷了。 「阿義好了啦,別在那邊煩老闆娘了,趕快過來吃飯,等一下跟我去移貨架,有新的產品要進來了。」阿忠一邊添飯一邊對他說,也順手幫他添了一碗。 至於偉恩專用的那只飯碗(店裡每一位員工都有自己的飯碗,像阿忠、阿義的就是鐵碗公,而偉恩的則是米奇塑膠碗,因為阮氏日玲一看到他就說:「這麼可愛的小男生,當然要用這種碗啦。」)阿忠早已經幫他添好飯了,擱在桌上那只像饅頭山似的飯碗就是他的。 如果要問是什麼力量支持著偉恩繼續撐下去,我想,一定是這些同事和老闆娘有意無意的幫助吧。那一次又一次體貼入微的小舉動,讓瀕臨崩潰的偉恩總是可以深刻地感受到──
你不是孤單一個人,我們都挺你。
偉恩默默地坐下,低著頭,端起他那只堆成小山的米奇飯碗,正要拿起筷子,卻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於是他又把碗筷給放下,靜靜地坐在位子上。 最近因為秀慈的事情,讓大賣場的生意一落千丈,原本的常客在得知秀慈的事情之後,也莫名其妙不再上門光顧了。到後來人手過剩,老闆乾脆把晚班的工讀生給資遣了,所以現在這張大圓桌上,只剩下老闆、兩個小孩、阿義和偉恩依序圍坐著,顯得有些稀稀落落的樣子。阮氏日玲還站在瓦斯爐前顧著那鍋雞湯,而阿忠則端著兩碗飯走到偉恩的旁邊坐下。 「幹嘛不吃?都幫你裝好了。」阿忠一看到偉恩呆呆地坐在那裡,便開口問他。「你不用特地等我啦,你看阿義,飯都還沒送到,就已經在啃雞仔了,你還跟我見外什麼?」 偉恩笑笑地點頭回應,也重新端起了那碗飯,但他還是想等到阿忠坐下來開始扒飯之後,再開始動筷子。 阿忠和阮氏日玲都看在眼裡,笑在心底。他們也是因為他的忠厚老實,才願意這樣無怨無悔地對他好的。我們甚至可以這麼說:他們也是因為看在偉恩的分上,才會對秀慈這麼好的。因此,不管是公司的事,還是他們兩個人的事,大家都盡量不在偉恩的面前提起,反而還毫無怨言地接納了偉恩和秀慈,並且適時給予他們必要的協助。就像今天,阮氏日玲之所以會丟下自己的老公和小孩不管,堅持要去看秀慈一面,除了是想安慰她之外,也是想親自到偉恩住的地方,看看他現在過得好不好?這才是一家人該做的事。 吃完晚餐之後,再過兩個小時偉恩就下班了。而阮氏日玲那鍋熬了八個小時的雞湯,裡頭早已經是「骨肉分離」,就算一塊肉也沒吃,光是喝湯就足以吸收那全雞的精華,跟喝雞精沒有兩樣了。 阮氏日玲在交代老公要好好哄兩個小孩上床睡覺後,便跨上偉恩的機車後座,跟他一起回家去了。一路上,阮氏日玲也藉著這個沒有其他人在的空檔,想聽聽偉恩的心裡話,便問他說: 「偉恩哪……要是秀慈一直這樣子的話,你打算怎麼辦呢?」 在呼嘯的風聲和引擎運轉聲的夾擊下,讓她的聲音變得更加微弱,不知道戴著全罩式安全帽的偉恩有沒有聽見她說的話?總之,偉恩並沒有回答。 機車繼續穿梭在逐漸冷清的街道上,回家的路並不遠,但是偉恩騎得很慢,因為他害怕回家的時候,又再看見母親那混雜著哀戚和憐憫的眼神,更怕看到──掛在秀慈門把上的那包原封不動的餐盒。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他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他還能堅持多久?他也不知道。既然沒有答案,他又要如何回答阮氏日玲的問題呢? 「不管怎麼樣,你可不行像秀慈那樣說辭職就辭職喔,外面的老闆可沒有像我老公這麼好說話了,而且也沒有阿忠可以挺你了喔,還有啊,也沒有人會煮這麼多好吃的菜請你吃了,所以你無論如何都不能辭職喔!聽到了沒有?」阮氏日玲沒有再逼問他,而是直接向他說出自己的心裡話。 聽到阮氏日玲的這番話,讓偉恩不禁苦笑,於是趁著等紅燈的空檔,他也轉過頭去對她說: 「老闆娘,你們對我的照顧,我這輩子也報答不完,所以我是絕對不會辭職的。我反而還擔心,我和秀慈的事情害店裡的生意變差了,不知道你們會不會想把我開除呢……還好,聽到老闆娘這麼說,我就放心了,謝謝老闆娘!」 「傻孩子,我們怎麼可能會開除你呢?現在要找一個像你一樣認真勤快的年輕人可難囉!你不要被別人挖角,我們就謝天謝地啦。」阮氏日玲半開玩笑地說。 偉恩也開心地笑了。他已經很久沒有笑了,自從秀慈出庭作證以後。 阮氏日玲從來沒有去過偉恩和秀慈住的地方,但是當她看見前方的一條巷子口,竟然停滿了各大電視台的SNG車時,她馬上就知道──那裡一定就是秀慈住的地方了。而偉恩──很不幸的──就是現在各家媒體都在熱烈討論的「好心的鄰居」。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大批守候的記者們也發現「好心的鄰居」回來了,於是他們瞬間變成了一大群爭食飼料的鴨子,用近乎不要命的方式和無比聒噪的喧囂撲了上來,逼得偉恩不得不緊急煞車,才不致於撞上搶到頭香的那位年輕的女記者。而正當那位女記者打算把麥克風塞到偉恩的面前強迫訪問時,她突然被眼前的景象給嚇住了,但是就在間隔短短的0.01秒之後,她隨即連同身後蜂擁而至的各家記者,齊力將麥克風塞到阮氏日玲的面前,開始七嘴八舌地問道: 「請問妳跟好心的鄰居是什麼關係?為什麼坐在他的機車上?」 「妳是好心的鄰居的新歡嗎?」 「妳對這位好心的鄰居有什麼看法?」 「好心的鄰居技術好嗎?」這個問題聽起來好像還帶有其他的暗示。 被嚇傻的阮氏日玲,只能結結巴巴地吐出一句: 「我、是……他的、老闆、娘……」 現場的記者立刻把這段問答回傳到主控室去,而主控室的導播也立刻下達指示,在電視台的即時跑馬燈上輸入這則快報:
好心的鄰居另結新歡,對象竟是公司老闆娘!?
偉恩面對這樣混亂的局面,卻好像早已司空見慣了,只見他勉強壓抑住怒火,好聲好氣地跟他們說: 「對不起,請讓一讓……我要回家,請讓一讓……」 就這樣,短短二十公尺的巷子,他們走了十五分鐘才到。而從停車到上樓,又再折騰了五分鐘,才總算擺脫掉那群瘋狂覓食的鴨子。 阮氏日玲小心翼翼地捧著那盅差點打翻的雞湯,跟在偉恩的身後緩慢地爬上樓,但是當他們走到家門口的那扇鐵門面前時,一張打印的A4紙張赫然貼在鐵門的欄杆上,上頭白紙黑字寫著:
狗男女!滾出去!
而在紙張的空白處,還有其他住戶互動的留言如下: 「別這樣,人家可是好心的鄰居耶~」 「好心個屁!小王就是小王,趁人之危的雜碎!」 「我也好想有個好心的鄰居喔,人家現在孤單寂寞覺得冷唷~~~」 「你住幾樓?我今晚就去找你,等我喔!」 …… 偉恩一把將紙撕掉,然後拿起鑰匙開門。 阮氏日玲的中文雖然只有小學的程度,但已足夠讓她看懂「狗男女」這三個字,以及它背後所代表的含意。那就跟「外籍新娘」一樣,都是帶著惡意和貶意的詞語。 阮氏日玲默默地等他打開門,然後跟他一起穿過那條狹長的走道。 偉恩這時突然臉色一沉,愣了半晌之後,才指著那扇掛著餐盒的房門說: 「那間就是秀慈住的地方。」 阮氏日玲看了那包餐盒一眼,心裡也明白了,但是她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轉頭對偉恩說: 「我記得你不是一下班就要先幫媽媽弄晚餐嗎?你先回自己的家去,這裡交給我就行了,你不用擔心。還有──今晚不用幫她準備晚餐了,我已經弄好囉!」 阮氏日玲拎起那盅雞湯在偉恩的面前晃了兩下,偉恩勉強擠出一絲感激的笑容,便轉身打開自己的家門。 「什麼?你的家……就住在這裡?」 阮氏日玲這一次是真的被偉恩的舉動給嚇到了,這一來是因為她沒想到他們竟然會住得這麼近,二來則是因為那間小小的套房裡頭,竟然還躺著一個全身癱瘓的婦人,而且正側著頭在看電腦播放的連續劇,還不忘跟進門的偉恩說一聲:「你回來囉。」 「對,這就是我家。」偉恩簡短地回答她。 「有客人來嗎?哎呀!媽媽這樣不好看,可以先請她在外面等一下嗎?」偉恩的媽媽聽到了陌生人的聲音,頓時緊張了起來。 「啊!那個……黃媽媽,妳不用忙沒關係,我今天不是要來打擾你們的,我是來看秀慈的,妳別緊張,躺著就好、躺著就好……」阮氏日玲隔著偉恩向她喊道。 「是這樣嗎?」偉恩的媽媽看了一下偉恩,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能略嫌客套地回應說:「那就麻煩妳了,秀慈最近的狀況……我們也很擔心呢。」 這時的偉恩突然有種進退兩難的感覺,因為母親還沒有打理好的關係,確實不方便請老闆娘進來坐;但是放她一個人去找秀慈,他又擔心會發生什麼意外,讓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於是,就在這短短的兩分鐘內,在他們三個人之間,只剩下連續劇中的演員正說著鉤心鬥角的台詞,稍稍填補了這段尷尬的空白。 「那……我就先不打擾了,偉恩你趕快進去幫媽媽弄晚餐,秀慈就交給我吧。」阮氏日玲這時終於出聲打破了僵局,硬是把猶豫不決的偉恩給推進房裡,還順便幫他把房門給帶上。 偉恩固然放心不下,但是就目前的情況來看,這的確是最好的辦法沒錯。因此,他隨即把自己的背包放下,開始幫母親清理排泄物、擦拭身體,接著準備他們兩個人的晚餐。但是在這一連串的動作中,他始終沒有停止傾聽門外的一舉一動,也做好了隨時衝出去解圍的心理準備。 同一時間,門外的阮氏日玲正在猶豫該如何跨出破冰的第一步,而且她也不想要驚動偉恩,她希望自己可以獨力完成這項重要的任務。剛才的那一幕已經深深地震撼了她,她直到今天才知道,這個平常總是笑笑的大男孩,原來揹負著如此沉重的擔子,他到底是怎麼撐到今天的呢? 她決定先將手中的雞湯擱在地上,再把掛在門把上的那包餐盒拿出來,打開一看,裡頭裝的是白麵和燙青菜,上頭只有簡單地淋上一點點肉臊。明明是這麼寒酸又普通的菜色,偉恩卻還是用心地將青菜和白麵給分開來擺放,早已凝固的水蒸氣附著在透明壓克力的盒蓋上,一顆顆的水珠滲流而下,浸溼了乾癟萎縮的菜葉,因為放得太久了,已經開始發出隱隱的酸味。 「唉……」阮氏日玲嘆了口氣,為了偉恩的心意就這麼被白白地糟蹋而嘆氣。 她把那盒偉恩所準備的中餐好好地擺放在地上,和那盅雞湯擺在一起。然後,她準備好攻堅了。 叩叩叩。她輕輕地敲了三下門。 沒有人回應,連一丁點聲響都沒有,就好像門的後面有一片巨大的黑洞,連聲音都可以吸進去。 叩叩叩!這一次她敲得更大聲了。 「秀慈?」她對著門板喊著:「我是阮氏日玲,妳在裡面嗎?」 沒有人回答。 阮氏日玲不禁猜想:秀慈會不會出去了?要不然房裡怎麼會一點聲音也沒有呢?但是她轉念一想:樓下有這麼多記者守在那裡,她怎麼可能走得掉?又怎麼可能有勇氣走下去呢? 她一定在裡面!阮氏日玲打定了主意,無論如何都要讓她開門,並且讓她喝下這盅她精心熬煮的雞湯不可。 「我知道妳在裡面,我也知道妳為什麼要躲在裡面不肯出來,那些新聞報導我都看過了,可是那並不是妳的錯,是那些男人太壞了,應該躲著不敢見人的是他們,不是妳啊。」 阮氏日玲話先說到這裡,接著便把耳朵貼到門板上,想聽聽看裡面有沒有什麼反應。可是房間裡面沒有尖叫、沒有哭泣也沒有咒罵,什麼都沒有,對於阮氏日玲的這一番話,裡面的女人好像什麼都沒聽見似的,又或許是早已心死,所以對任何事情都不在乎了。 眼看秀慈毫無反應,阮氏日玲也開始有點惱怒了,畢竟秀慈雖然遇到了這麼不幸的事情,但是至少還有個男人這麼愛她、珍惜她,沒想到她卻選擇自暴自棄,把真正愛她的人擋在門外,實在是太任性了。因此,阮氏日玲決定改用一種較為嚴厲的口氣繼續對她喊話: 「秀慈!妳到底鬧夠了沒有?妳在這裡裝可憐給誰看哪?我告訴妳,就算其他人可以包容妳、體諒妳,我可做不到!光是說妳的工作就好了,我還沒有允許妳辭職,妳就還是我們萬客來大賣場的一份子,給妳連放三天假已經夠好了,所以不管怎樣,下禮拜一妳一定要進公司上班知道嗎?」 阮氏日玲說到這裡,又把耳朵貼在門板上,結果隱約聽到一陣微弱又沙啞的聲音傳了出來: 「我不需要……你們的……可憐……你們……離我遠……一點……」 聽到秀慈說出這樣的話,阮氏日玲不僅沒有生氣,反而還很高興,因為秀慈終於肯回應她了。 「秀慈,」阮氏日玲又回復到一開始溫和的語調對她說:「妳還記得妳答應過我,要幫我一個一個去問,看有沒有誰家的機車引擎上有刻我的名字嗎?妳還記得這一件事嗎?我是要告訴妳,妳不知道我有多羨慕妳,妳或許失去了一個老公,可是妳卻遇到了一個更值得愛的男人。而我呢?我卻要拋下自己心愛的男人,離開自己的家鄉,嫁給一個我根本不認識的男人,還為他生了兩個小孩……秀慈妳知道嗎?我只能一輩子騙自己,騙自己總有一天會愛上這個男人,我可以跟他一起快快樂樂的過日子,跟他白頭到老。可是不管我騙不騙得了自己,我都已經改變不了要一輩子在這裡生活的事實,我再也不能回越南了,我已經不屬於那裡了……」 阮氏日玲轉過身蹲下來,背靠著秀慈的房門,坐在地上,就像那晚在溫泉飯店的時候一樣。只有當她們兩個獨處的時候,才能毫不遮掩地說出彼此的心裡話,那些只能深深埋藏在心裡,經過一年又一年,以為自己終於遺忘了卻又在不經意的時候扎得自己淚流滿面的心裡話。 「我說我懂妳,我說的是真的,因為我和妳有一樣的遭遇,而且說不定……比妳還要悲哀。其實,選擇逃避總是比較容易的,就這樣死了算了,也是最簡單的事情,可是妳真的想這麼做嗎?別的不說,妳捨得丟下偉恩一個人面對這些事情嗎?妳如果真的要這麼做的話,妳不會覺得……自己太自私了嗎?」阮氏日玲回想起今天晚上的經歷,再想起剛才看到偉恩家裡的那一幕,她不禁覺得,偉恩才是最可憐的人。 「偉恩說起來還沒有妳幸運,因為他還有一個癱瘓的媽媽要照顧,而且現在,妳也變成他的責任了,妳能夠想像他每天踏出家門,面對的是什麼情況嗎?妳知道他要忍受多少的丟臉,才能繼續照顧他媽媽還有妳嗎?妳有沒有想過他的心情呢?」 「妳不要再煩我了……讓我就這樣走掉……就好了……」 這是秀慈給她的答覆。 「這樣就好了?」阮氏日玲忿忿不平地質問她說:「秀慈!妳真的甘心就這樣被那些男人給毀了嗎?他就那樣幾句話,就可以把妳逼死?偉恩為妳做了這麼多,妳卻不願意為他繼續活下去?我真的不懂妳在想什麼了,妳怎麼可以這麼傻呢?」 房裡隱約傳出秀慈啜泣的聲音,阮氏日玲可以體會她此刻的痛苦,所以她才更不忍心讓她一個人把自己反鎖在無止盡的黑暗裡,就這麼悲哀地死去。 「秀慈,人生就是這麼多的無奈,我們永遠也躲不掉,我們只能選擇要用什麼樣的態度去面對。每當我想家的時候,我就會想到我的孩子,我就會告訴自己:我不能走,我的孩子他們需要我,我一定要堅強!秀慈,今天如果妳就這樣把自己給逼死了,沒有人會同情妳,可是有一個人會變得跟妳一樣絕望,那個人就是偉恩,因為妳奪走了他最後的希望,妳奪走了你們可以一起幸福的可能,秀慈啊……妳真的要這樣做嗎?」 就在這個時候,門突然打開了。 在一片黑暗之中,站著一個心碎的女人。 原本烏黑柔順的長髮,此刻全都狂亂地爬滿她的額頭、臉頰和肩頸,蒼白的臉上,滿布著一道道溼潤或乾涸的淚痕,一對眼眶早已紅腫得睜不開眼,一襲純白卻滿是皺摺的單薄睡衣,鬆垮垮地掛在她那消瘦得不成人形的骨架上,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臂和小腿上,全是令人怵目驚心的抓痕,還微微地滲出血絲……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我已經是個……又髒、又爛的女人了……還有誰會……愛我呢?」 秀慈就站在阮氏日玲的面前,一邊流淚,一邊用手揉著她那早已被黑暗給麻痺的雙眼,就像一個無助的小女孩,受盡了這個悲慘世界的汙衊,卻再也找不到爸爸媽媽來給她一點安慰。這是真的,她已經什麼親人也沒有了。 但是阮氏日玲卻強忍住想和她抱在一起大哭的衝動,立刻蹲下來端起偉恩為秀慈準備的那一碗白麵,捧到秀慈的面前,對她說: 「妳自己看!這是偉恩為妳煮的麵!不管妳變成什麼樣子,又發生過什麼可怕的事,妳都不要忘記這一點──偉恩愛妳,他一直都是這樣一聲不吭地對妳好,這就是愛了,不是嗎?」 秀慈突然不哭了,而且還有些困惑地低下頭來,端詳著阮氏日玲手中的那一盒東西,然後── 她笑了。 「這什麼啊?……看起來一點都不好吃。」秀慈含著眼淚,笑著說。 「妳還嫌呢,一個大男人窩在小套房裡煮的東西,能好吃到哪裡去?他肯特地為妳煮一碗麵,妳就要偷笑了啦!」阮氏日玲也跟她開玩笑地說。 但是她的眼淚終究還是忍不住掉下來了,兩個女人就這樣一個人站在門內,一個人站在門外,對著一盒餿掉的乾麵又哭又笑。 還好這個時候沒有其他房客剛好回來或是出門,不然她們可就糗大了。 「妳不喜歡吃這個沒關係,」阮氏日玲把那盒乾麵放回地上,然後提起那盅雞湯,對她說:「但是這一鍋雞湯可是我從偉恩上班開始一直熬到剛剛的,妳一定要給我捧場喔。」 秀慈用手抹去臉上的淚水,用力地對她點點頭,臉上滿是感激的笑容。 而在打開電燈之後,房裡的混亂頓時映入眼簾:散落一地的雜物、凌亂的棉被和一團團蜷縮的衛生紙,全都攤在阮氏日玲的面前。 「嗯……等妳吃飽以後,我想我有需要再幫妳整理一下房間,妳的房間跟我那兩個兒子有得比欸!」 阮氏日玲邊說邊把地上的雜物稍微清開,而秀慈也搬來了一張摺疊桌,阮氏日玲隨即為她盛好一碗熱湯。 「來,先暖暖胃。」 「謝謝。」 秀慈用雙手接過那碗湯,熱騰騰的蒸氣薰暖了她的臉龐,而香菇混合著鮮雞的甘甜清香,則化開了她早已苦澀的味蕾,讓她一口接著一口,三兩下就把那碗雞湯給喝光了。 「嗯,真好喝,我可以再來一碗嗎?」秀慈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當然可以呀,這整鍋可都是妳的份喔,除非妳真的喝不完,那我再拿去給偉恩喝。」阮氏日玲說話的同時,又遞給她滿滿的一碗。 因為她們都太注意對方了,以致於沒有發現有一個人,正偷偷地站在門口觀察她們。 「啊!」 面對著門口的秀慈,終於發現了那個人的存在,立刻發出一聲驚呼。 阮氏日玲順著她的視線轉過頭去,一看到那個人的臉,就忍不住笑了出來。 「原來是偉恩哪,幹嘛躲在門口不進來呢?你應該不是第一次進來秀慈的房間吧?」 但是偉恩並沒有走進去,他仍然站在門邊,似乎還不太能相信自己眼前的景象:秀慈不只把門打開了,還正在喝著阮氏日玲為她煮的雞湯。 「妳還有沒有想吃什麼?我去幫妳買。」 偉恩忍受了整整三天的煎熬,終於又見到了秀慈,結果卻只說得出這句話。 而秀慈也表現出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或許是因為這三天的自我封閉,讓她變得非常狼狽的關係。 「如果可以的話……我突然很想吃水餃。」 「沒問題!妳等我,我現在就去買!老闆娘,我也順便幫妳買一點當宵夜好嗎?」偉恩有些激動地說。 「好啊,那就麻煩你了,幫我買個十顆就好。」阮氏日玲笑笑地說,對於他的體貼感到很是欣慰。 「那我現在就去,妳們要等我回來喔!」 偉恩話一說完便往樓下衝去,讓秀慈連一聲謝謝都來不及說出口,當然也來不及發現──他急忙用安全帽來遮掩的淚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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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