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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忍心〈2〉
2014/03/02 10:39:30瀏覽2038|回應14|推薦45

那是一九六零年代的事了。

 

這一年,學善23歲,她21歲。

 

從台灣大學理學院數學系畢業後,他被分發到台中縣的車籠埔陸軍新兵訓練中心,當起預備軍官少尉來。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派到師部參謀第四科,負責管理工程修繕的業務,興許上頭認為他既然學的是數學,還是當時普遍認為奇貨可居的大學畢業生,應該也懂得橋樑和道路的測量工程吧。對這一點,他覺得很好笑,但也沒把想法透露給師部的同仁知道。實際上,將近一 年的役期,他都在忙著準備赴美留學的考試,只有在《中央日報》看見台中恰在放映他想看的電影,他才會在星期日一早離開營區,搭著一天難得發上四班車次的老式牛頭客運,坐在車廂一側的長條木椅上前往市區,當成一種從沒日沒月研算高等微積分之餘的休閒活動。

 

那時,學善當然不會知道位在綠川西街尾,自己偶而光顧的大同戲院,旁邊過去五個店面,正是王瑞君──他未來妻子──父親所開的冰店。後來,他逐漸發現王家五口人,分別住在二樓和三樓。王瑞君告訴他,她哥服完兵役後,有了自己的家,也考上位在彰化的台灣土地銀行,夫妻難得回來一趟。她底下兩個妹妹,一個念高中,一個初中。她沒有說,父親會不會因為兒子拒絕接手冰店事業而煩惱。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瑞君說,就一個十多坪空間的店面嘛,不繼承就算了。聽過這話,學善沉默以對,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他自己那時的處境已夠艱難,不是他有能力關心的。

 

一直到他們正式交往後,他才想起當少尉預官的例假日,不知有幾次在看完電影前後經過他們家店門口,也許遇見過瑞君正在店內用手搖剉冰機,忙著給客人做花生冰、紅豆冰、或用綠豆粉條、砂糖水、檸檬汁調製的三色冰,但實在沒什麼印象。也或者他在以往日子,即使來到這裡,也從來不進店內,要不經過時可能只瞥見她那兩個很愛開玩笑、非常調皮的兩個妹妹。

 

「這不可能啊,我放假都在家裡,我很乖的。」瑞君瞅著他,嘴角微微一撇,帶著微微的笑意,一隻手在他右臂上輕輕捶了幾下。「好了,不怪你,數學家,反正你那時滿腦子一定都是亞里斯多德和阿基米德。」

 

這是她對西方數學先驅僅能認識的兩個名字。

 

實際發生過的情況是,還剩三天即將退伍的那個星期日下午,學善從散場的戲院出來,一時口渴,一方面也實在不想馬上回去營區,離晚餐又隔著一段時間,這才順其自然的踏進當時屋內只有兩、三隻小貓的冰店。

 

他就如此閒庭信步的踏入瑞君的人生,也讓瑞君進去他的感情世界,從此相互堅守,不曾出離過。

 

之後,即使過了三十年、四十年、半個世紀,學善的記憶肯定像漏斗般篩洗掉不少忘了也無所謂的事情,獨獨殘存著那天他觀賞由日本當紅女明星岸惠子主演的「請問芳名」。

 

還有,他手中拿著一本英國大文豪狄更斯所寫的《塊肉餘生錄》全譯本,那是他在台北牯嶺街舊書攤,用三塊錢新台幣買來的。

 

王瑞君這天正好從二樓下來照顧店面,當時學善眼前浮現的是,一個用粉紅鮮豔髮帶紮出馬尾髮的瘦削姑娘,有著一雙細長宛如振翅欲飛的眉毛,膚色白皙,鼻子微微翹起,一襲淺青色連身長衣裙,背對著他,面向擱在西側牆壁架子上的收音機,轉動著機鈕不斷尋找她想聽的廣播節目。

 

他的耳朵一忽兒流淌過李香蘭主唱的「夜來香」,瞬間轉換成他才看完那部影片的主題曲,伊藤久男盪氣迴腸的剛開始傾訴著「君、いとしき人よ」。我思慕的人。

 

君 名も知らぬ うるわしき人よ

君はしあわせか

夜霧の橋に 君待てど

街はただふけて ネオンは悲し

ああ 君ありてこそ 楽しきに」

 

「不知芳名的伊人唷,倩影多美麗。

妳此刻幸福嗎?

瀰漫著夜霧的橋邊,我在等著妳。

街道兀自深沉,霓虹燈閃爍著悲傷。

啊,不管妳身在何方,願妳能夠快樂。」

 

在伴隨著手風琴、吉他、小喇叭的歌聲中,王瑞君端來他點的仙草冰,正準備離開卻止住腳步,一雙的纖細彎彎眉毛下的眼光,帶著些微困惑神情的望著學善。他會意,信手拿起《塊肉餘生錄》旁一張寫著滿滿英文的筆記紙。

 

「這是我剛在地上撿到的,小姐的?」

 

「真糟糕!」她的臉頰登時飛起兩朵紅霞,喃喃著像是在為自己的粗心解釋,但也可能只是滿懷懊惱的自語。「一定是從我夾著的書掉出來了。」

 

她突然閉上了自己兩片鮮紅的嘴唇,一雙清麗的眼神直直瞪過來,落在他身上。學善立刻明白問題出在自個兒身上,她明顯沒能聽懂他在講什麼,也或者一半明白一半不解。

 

「對不起,都怪我的口音,」他道歉,刻意把講話聲調弄慢下來。「我普通話說不好。」

 

「嗯,還好啦,」許是不讓他難堪吧,她立刻表示:「比我講得好多了,我國語都帶著台灣腔。」

 

兩人相互凝視,不約而同笑了起來。

 

「小姐英文程度滿好的。大學念的是英語系?」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麼,這個穿著陸軍粗布草綠野戰服,領章別著一條短金槓的年輕軍官,肯定看了自己遺失在地上那張筆記紙。嗐,怎麼會這樣?都怪自己太大意,簡直恨不得馬上找個地洞鑽進去。那晚她一直對自己的二妹唸叨個不停,為什麼不早個幾分鐘下樓,如此一來就可以幫她解危了,不至於害她在梁學善面前又羞又窘。

 

「還說呢,你們兩個才認識幾分鐘就有說有笑的。」琇雲哼了一聲,「大姐少來了,我看妳是怪我出現得太早吧,不小心當了你們幾百燭光的大燈泡。」

 

這種幽微欣然而難以言詮的心情,其實如同付帳離開冰店後的學善,無視一旁電線桿貼著的一張張「小心匪諜就在你身邊」的標語,滿腦子迴盪著彼此先前的對話,像夜空下的點點螢光。〈待續〉

 

 

 

( 時事評論公共議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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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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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梁學善唸大學時期的台大數學系和醉月湖
2014/03/02 15:47

幫銀先生找點資料:

一、梁學善唸大學時期只有舊數學館(北側),沒有新數學館(南側)。

『數學系既有計劃的擴充,又因為兼授各學院的基礎數學及應用數學的負擔日益加重,於是原有設備不足應用。在錢思亮校長任內,另建數學系新舊二館於醉月湖畔。舊館落成於五十一年,新館落成於六十年』

http://www.math.ntu.edu.tw/about/super_pages.php?ID=demo2#3

梁學善唸大學是一九六零民國五十年代,所以只有民國五十一年落成的舊數學館。

二、梁學善大學時期醉月湖只是小塘子,見圖,梁學善可以回味一下:


『根據園藝系退休教授凌德麟的說法,醉月湖的湖心亭從來沒有橋。這個答案是否令大家感到失望?

凌教授說,早年臺大徵收附近農地做校地,醉月湖當時還只是一個小塘子。有一陣子,動物系漁業生物組使用這個池塘當養魚池來做漁業實驗;後來動物系另有實習場所,醉月湖就還給了學校。於是學校就開始整理醉月湖,把它挖大,並在湖中間[的島上?]蓋個亭子,就是湖心亭。以前同學到亭子玩,就是划著小船上去的;後來有位女同學意外淹死,學校就把醉月湖圍上欄杆,並把船撤走。

凌教授還說,醉月湖是同學取的名子,只是不知道是哪一年,哪一位同學(或哪一群同學),在什麼情況下命名的。』

http://archive.is/cCVn

醉月湖命名是1973年3月,已如前述。

銀正雄(ganghu999) 於 2014-03-02 16:28 回覆:
多謝,讓我省不少事。 

草山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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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使用亞里斯多德是為後文鋪墊,因為他是天文學先驅。強調三高之一的高等微積分也是如此。』
2014/03/02 14:07
原來如此!

如果純就數學而論,那麼畢達哥拉斯或歐基里德較好,若為後文鋪墊,那就該向亞歷山大借老師亞里斯多德一用了。

由於銀先生的小說儘量還原當年情形,現在既然把梁學善搬到醉月湖畔的台大數學系唸大學,我提供點資料給您參考,梁學善當大學生時候,是沒有醉月湖這名字的!

《臺大校友雙月刊》第63期(2009年5月)《蘇元良:臺大醉月湖名考》

『 記得1969年我進臺大時,醉月湖只是動物系實驗用的小水塘,雜草叢生,1972年底、1973年初,學校剛好將之整修完成為如今之規模;1973年時我擔任畢聯會主席,徵得校方同意,於1973年3月19、20日兩天,在此湖舉辦畢業生划船比賽,負責活動的同學自碧潭租來情侶遊潭雙人船約7、8隻,熱鬧滾滾辦起畢業生划船比賽。報名參加的同學有400多人,沿著欄杆擠滿了圍觀加油的同學,閻振興校長並親臨主持開賽典禮,典禮之後開賽之前,在眾多同學熱情鼓掌慫恿之下,由我載著他首航一圈,一時轟動全校。

  為了舉辦這次划船比賽,必須製作海報宣傳,並於畢聯會的機關報雙周刊《畢聯會訊》上刊載活動細節,及事後報導。負責文宣及海報的同仁,於兩週前就開始三三兩兩討論如何稱呼那個過去雜草叢生的水塘,如今金波蕩漾的湖,否則海報及文稿很難下筆。那一年我與歷史系的鄭梓一同租住在羅斯福路4段巷子內,靠近銘傳國小及當時的憲兵部隊後面;記得有一天晚上閒聊時談到此事,鄭梓衝口而出說叫醉月湖罷!我覺得蠻浪漫的,想說就是一個名字罷了,總比叫成功湖、勵志湖之類的來得好一點,也沒多想,隔天就通知畫海報的同仁用醉月湖,3月19日當天出刊的《畢聯會訊》上也首次於媒體上使用醉月湖這個名字,怎麼也沒想到醉月湖這三個字從此浪漫地成為臺大的一部分,流傳至今已逾36年。』

http://www.alum.ntu.edu.tw/wordpress/?p=3136

如果梁學善想陪女朋友或老婆回母校浪漫一下,得奇怪哪來的醉月湖呢!
銀正雄(ganghu999) 於 2014-03-02 14:46 回覆:

太好了,謝謝草山兄。


草山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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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參考意見
2014/03/02 12:36

看了scchang兄提供的精采意見後,我也提一些:

1.「他都在忙著準備赴美留學的考試」

現在留美要考GRE&托福,不知道一九六零年代是否也如此?

2.「當成一種從沒日沒月研算高等微積分之餘的休閒活動。」

交大林松山教授就是一九六零年代台大數學系出身,他在《我學數學的心路歷程》提到

“台大數學系當時還是「過三高當兩門」的時代(大二必修高等微積分、高等幾何、高等代數三個「高等」的課),大二、大三課餘時間我都在古樸典雅的總圖書館中度過。”

高等微積分是當年大二課程,要準備赴美留學,是“複習高等微積分、高等幾何、高等代數三個「高等」的課”,通常簡稱“三高”課程。

3.「反正你那時滿腦子一定都是亞里斯多德和阿基米德。」

亞里斯多德是大哲學家&科學家,不過不以數學著稱,似乎可以改為歐基里德和阿基米德。

早期台灣初中學生都要學歐基里德幾何(作圖題目一大堆),王瑞君會聽過這名字的。

只供參考。

銀正雄(ganghu999) 於 2014-03-02 12:58 回覆:

多謝草山兄。

1、當時有公費留學,但民間也有赴美留學考試,如白先勇1962年留學,張系國1964年,都非公費。

2、使用亞里斯多德是為後文鋪墊,因為他是天文學先驅。強調三高之一的高等微積分也是如此。


scchang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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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3/02 11:31
銀兄:
盼望大作順利完成,以下資訊供參考:
1. 清華大學1962年成立數學研究所,招收碩士班學生,1964年成立數學系,招收大學部學生,數學系第一屆畢業生是68級(1968畢業,清華大學稱為68級校友)。
2. 牯嶺街
3. “「對不起,都怪我的口音,」他道歉,刻意把講話聲調弄慢下來。「我普通話說不好。」”
1968沒有「普通話」這詞,都叫國語。
SCC敬上
銀正雄(ganghu999) 於 2014-03-02 11:39 回覆:

1、謝謝,改了。

2、1950年代,家父在家都自稱說「普通話」,那是當時外省人私下的用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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