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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5/21 21:04:50瀏覽1160|回應0|推薦10 | |
來源期刊:文訊 卷期:313 2011.11[民100.11] 頁次:頁32-35 《紅樓夢》癡情第一的黛玉,丁亥年二月十二生。周夢蝶先生在其詩〈二月〉註解:「絳珠草因受神瑛侍者日夕澆灌之恩無以為報,乃拼一生流淚以自懺」。農曆二月,在一年中有其獨特韻味,二十四節氣「驚蟄」與「春分」都在此時,冬雪初融,化為春淚,萬物復甦,如夢初醒。春天生機盎然;然而夢醒後,卻必須面對漫漫的夏秋冬。對於詩人,夢可以是風、是雲,也是雪:遨遊天際、凝結於沈睡中,雖非湼槃之道,卻是暫時救贖。雪萊在〈西風頌〉懇求:「將我如水氣、如落葉、如浮雲般飄上天際!我落在生命荊棘上!我淌著血!」清風若夢,化為浮雲,超脫苦痛,這是雪萊流連人世二十九載的渴望。徐志摩說:「我不知道風是在那一個方向吹-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輕波裡依洄」,夢若清風,三十四年的年華,恍若一朵偶爾投影在波心的雲。 對於飽經離合滄桑的夢公而言,臨虛御風究屬短暫,當寂寞凝結成雲朵,降而為飄雪的剎那,那看似輕盈的飛絮,其實早注定了身不由己的隕落。也許正是如此,詩人在〈雲〉中透露:「永遠是這樣無可奈何地懸浮著/我的憂鬱是人們所不懂的/羨我舒卷之自如麼?/我卻纏裹著既不得不解脫/而又解脫不得的紫色的鐐銬」。 在天化雲,在地為雪,同樣澄淨透明的結晶裡,有朵寂寞禁錮的曼陀羅。癡纏繾捲於體溫與心跳間,是飽經壓抑後凝凍的純淨。「今夜,奇麗莽扎羅最高的峰嶺雪深多少?」詩人在〈冬天裡的春天〉這般叩問,「有否鬚髭奮張的錦豹在那兒瞻顧躊躇枕雪高臥?」海明威於〈雪山盟〉中將作家喻為獵豹,而奇麗莽扎羅火山的白雪則象徵作家追尋的創作目標。但這隻獵豹在起始便是餓殍,牠追蹤不曾存在的獵物,最後命喪冰封荒野。如《老人與海》的桑提雅歌與馬林魚搏鬥卻只捕回一副骨架,無盡追索後人生徒留失落的「果陀[1]」。 於是,夢公從未真正豁達透徹;他是在兵馬倥傯後,淒惶枯倚於川端橋畔,在每一個不得不孤獨,卻又靜默得無法不沸騰的夜裡,裸裸將熱血凝凍,化為白雪:「昨夜,我又夢見我/赤裸裸地趺坐在負雪的山峰上/這裏的氣候黏在冬天與春天的接口處/ … 過去佇足不去,未來不來」。 他並非入定老僧,而是亟願還俗,誘惑卻遲遲不來的托缽僧。他佇立於人潮,斂目垂眉,卻不時瞇眼尋覓,而在失落迷惘中瞥見氤氳靈光:「『什麼是我?/什麼是差別,我與這橋下的浮沫?』/『某年月日某某曾披戴一天風露於此悄然獨坐』/哦,誰能作證?除卻這無言的橋水?/而橋有一天會傾拆/水流悠悠,後者從不理會前者的幽咽…」物我兩忘的堪破?其實源自於詩人對塵世的依依不捨,以及對於慾望的留戀執著。 彷彿海明威乘著煙硝飛濺為一抹殘紅,夢公那「渾凝而囫圇的寂靜」,在比一顆子彈更縹緲的速度裡,「給橋上來往如織劇喘急吼著的車群撞爛」成為浮沫。〈潔淨而明亮的地方[2]〉是物質極致的精神荒原;而夢公縱使心靈盈滿,所擁有的卻總是困窘、黑暗、蒼涼與草丘青青,只能無魂無眠地「迎風植立[3]」。 〈上了鎖的一夜〉說:「用不著挂牽有沒有誰挂牽你/你沒有親人,雖然寂寞偶爾也一來訪問你」。看似豁達,實際上是不得已的自我安慰。他試圖鎖上的不只是黑夜,更是心靈深處渴望愛與被愛的潘朵拉紙盒。而那只叫做希望的鑰匙,則被投向無盡孤寂,在闇黑畫出一道乍閃即逝的弧線。紙盒是易破的,不經意流洩一地寂寞。於是,「索曼陀羅花浩瀚的暝默,向無始」,他以無窮熱情澆灌成梅杜莎眼底的石人,那蛇與禁果所繾捲出的是屬於可說與不可說間的超脫圖騰。 沈睡在皚皚白雪下的火山熔岩,恍如被孤獨壓制的熾烈靈魂,只待幾個毛細孔般的縫隙便足以噴發。當燃燒與凝凍被並置在同一時空,蒸發與昇華便成為無可迴避的抉擇。或者是如此,夢公禱祝:「帝呀!我求你/借給我你智慧的尖刀/讓我把自己──/把我的骨,我的肉,我的心……/分分寸寸地斷割/分贈給人間所有我愛和愛我的」。 火紅的溫度,不為人知的浪漫,讓曼陀羅偶然解凍,「孤獨」也由此「還魂[4]」。在曼陀羅美麗的外表下,流動著劇毒液汁,那是由誘惑所層層包裹,如「蝸牛的喘息」的慾望。仿若惠特曼詩中「水」的意象,時而凝凍,時而潺潺,時而蒸發,時而墜落,或許是潔淨澄澈的清泉;卻也承載眾生的污濁。「水」不只是雨滴與露珠,也是身體所散發,因激情而揉碎在耳鬢廝摩間的汗、淚、津唾,以及精液。水令高雅混合低賤,脫俗驂雜庸碌,潔淨滲透污穢,貞潔揉拌淫穢。如此矛盾,印證人性來自天際卻跌落凡塵的掙扎,是人的可愛復可恨處。 「再回頭時已化為飛灰了」,夢公詮釋壓抑且枯寂的慾望,「便如來底神咒也喚不醒的/那雙燈」。摩登伽女的似水柔情,源於阿難肉身的「淚」、「涕」與「唾」。世尊自可以大智慧笑捻曼陀羅;然而在詩人眼中,愛慾仍如驚濤駭浪,鎖不住孤單與慾望。即使努力關上心靈的門窗,卻仍無法拂去曼陀羅的殘香。 因此,詩人在《六月》坦承:「一粒舍利等於多少堅忍?世尊/你底心很亮,而六月底心很暖──/我有幾個六月?我將如何安放我底固執?/在你與六月之間」。他的心頭火熱,慾望熾烈,寂寞無窮。壓抑的熔岩,被埋葬於千仞冰雪下,在血管竄流的是情慾糾結,亦是猙獰啣起十字架的巨蛇:「據說蛇底血脈是沒有年齡的!/縱使你鑄永夜為秋,永夜為冬/縱使黑暗挖去自己底眼睛……/蛇知道:牠仍能自水裏喊出火底消息」。在十字架腳下,那融化的冰雪與鮮血所孕出的,是朵終年不凋的曼陀羅,任它冰封或解凍,都恍似長幡迎風飄搖,呼喚為眾生所捐的精魂。 張愛玲說:「每一隻蝴蝶,都是一朵花底鬼魂,回來尋訪它自己」。魂魄所繫,曼陀羅殘香牽縈,遙指歸鄉。被上帝逐出樂園的亞當與夏娃來到「伊甸園之東」,怎料竟孕育出兄弟鬩牆,充滿荒謬與錯誤的歷史?夢公經歷國共內戰,同胞操戈,來到「海峽之東」的台灣,一個「只有哀悔與我相對沉默的地方/讓年年月月日日嗚嗚咽咽/讓箭似的時間的急雨/刮洗去我斑斑血的記憶」。記憶是戰爭的傷痕,是離鄉背井的愁緒,是家人,朋友,自然也是情人的聚散。詩人被逐至此,某個可以抖落冰雪的角落,蝸居於離群索居的幻想,在闐靜的窗口聽見寂寞的跫音。 寂寞不難熬,只是內心越熾熱,孤冷便愈加不堪。在〈第一班車〉中,那「『為追尋而追尋』的追尋」裡,詩人雙眼是盲目的愛羅先珂[5],雙腳是已跛的拜倫,他的渴盼恍若夸父追日,抑或《白鯨記》淪於毀滅的船長阿哈布,只能在搖搖欲墜的時刻,從眼角餘光窺見遙不可及的夢。 手中握不住,眼裡見不到,只有耳際響起若有似無的跫音,逐漸在逆光的盲目中遠離,鑲出微弱的輪廓。那是白雷克「於千萬億粒沙裏遊覽著千萬億新世界」的默契吧?在上帝的偷窺中,窗外天使的飛翔及以西結的漫步裡[6],詩人運用想像力看見天真的國度,彷如《天真之歌》裡行遍山谷的吹笛人,夢公禱祝:「給永夜封埋著的天門開了/新奇簇擁我/我有亞當第一次驚喜的瞠目… 哦,如果我有一枝牧笛/如果我能吹直滿山滿谷白雲底耳朵……」。那是詩人對於人世的熱愛,希求愛情的欣喜。 然而,曾經擁有如阿伯拉與哀綠綺思般的熱戀[7],希冀白雷克與凱薩琳的鶼鰈情深[8],卻始終空寂惆悵,幸福不曾走近。珂蘭經說:「若你呼喚那山,而山不來;你就該走向他」。山固然可堪走近;但倘若追尋日月,那永遠跨越不過的距離,將如同息息法斯推巨石上山,到頭終將循環滾落,無有停歇。 苦痛未必來自於承受,而是重複傾軋,因而深感「生為傜役,死為休息」。在夢公心中,縈繞的是無法解脫的哀戚與擺脫不了的回憶,在許多看似釋懷的往事中,有著數不清的執念。如此捨與不捨,正是引人共鳴處。倘若詩人當真對生命超然透徹,那反倒少了一份屬於人性的可愛與可親了。 「當雷電交響時/你像命運一般地哭/哭這晝,是誰家底晝/夜,是誰家底夜」。在晝夜不息的煎熬中,天堂與地獄[9]混合成了尷尬扭曲的存在,在天真與經驗[10]交揉的瞬間,成長是悔恨與淚水的印記。正如黛玉以淚水還寶玉,千絲萬縷卻只能以淚相報,那是詩人終生的抱憾。 愛情的美與醜,是孕育曼陀羅的沃土。而詩人在孤獨的國度,白雪與岩漿的交界,介於執著與超脫的場域,築起想像之城。「誰能於雪中取火,且鑄火為雪?/在菩提樹下。一個只有半個面孔的人/抬眼向天,以嘆息回答/那欲自高處沈沈俯向他的蔚藍」。天空的顏色,帶著憂鬱的氣息,化為徬徨無憑依的火與冰,是解不開的心結。 跫音、孤雪、曼陀羅,都是詩中叨絮的夢囈,夢醒之際卻又無從尋覓。「悠悠是誰我是誰?/當山眉海目驚綻於一天瞑黑/啞然俯視︰此身仍在塵外」。苦難猶似蝶舞花叢之際,飄來若有似無的曼陀羅香;而雪中蜿蜒而去的,是詩人於雪中踽踽獨行的跫音。看似禪意深遠,實則寂寞蕭索,寧可遺忘,卻更難捨。夢公的超脫來自於無法選擇的孤單,冷靜是由於不得已的凝凍,遺忘,則是個醒不來的夢。是耶?非耶?化做蝴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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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詩詞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