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12/08/26 00:05:27瀏覽1206|回應0|推薦8 | |
前陣子偶然間受到國立台灣交響樂團 (NTSO) 邀請寫篇文章,與陳樹熙先生討論後,敲定從十九世紀浪漫主義的角度切入,介紹 2012 年樂季主題「愛與死」中的曲目。基本上身為一個教育工作者,我比較喜歡談「愛與珍惜生命」,盡量避免「愛與死」這種主題,尤其現在自殺率很高,我真的很避諱鼓吹「為愛而死」的觀念。然而,我試圖用另外一種角度詮釋,在音樂與藝術作品中,人們旁觀他人的愛與死,因而得到情感的淨化、啟發,最後更加珍惜生命,並且勇敢去愛。這其實是我文章的主要精神 (雖然我最後寫得有點恍惚,沒有凸顯這樣的概念)... 以下是這篇文章原文... 精靈、奇幻、愛與死:浪漫時代的藝術與音樂 說到「浪漫」,一般人直接聯想便是美妙愛情。事實上,歐洲傳統中「羅曼史」(Romance)意指中古時代的英雄冒險故事,例如希臘羅馬神話「特洛伊戰爭」、法國「羅蘭之歌」或英國「亞瑟王傳說」等,充滿勇敢戰士、美麗佳人、神奇精靈與刺激冒險。而這些元素也成為十九世紀「浪漫主義」(Romanticism)的泉源。啟蒙運動後,理性與科學快速發展,產生了十八世紀的工業革命(Industrial Revolution)。標準化的生產模式雖然帶來了經濟發展與生活品質改善,卻也導致機器取代高技術人力形成失業,而進入工廠的勞工則必須忍受機械化的單調生活。卓別林默劇《摩登時代》中遭剝削的二十世紀勞工在生產線從事拼裝,甚至下工後還繼續反射性拴螺絲的畫面,讓人對機械化所帶來的枯燥單調印象深刻。現代社會上班族每天朝九晚五、一成不變規律工作的生活型態,便源自於工業革命。而我們偶爾希望逃離枯燥乏味的職場,投入自然山林,享受難得的假期,甚至幻想旅途中美麗的邂逅,那便不啻為某種浪漫的渴望了。 浪漫主義是對於啟蒙時代後的科學化、標準化、機械化、工業化之反動,也是對新古典主義模仿(mimesis)、均衡、對稱、和諧等基本標準的藝術顛覆。在觀念上,浪漫主義強調想像力的重要性,認為想像力是突破現實藩籬的神奇力量,信仰大自然,認為真正的喜悅來自於接觸山林美景所產生的優美與壯美感受。對於大自然的喜愛,與對機械文明的排拒,帶來了對於原始、純真、簡單之美的追求。真正的美並非來自現代工藝的雕琢,而是返樸歸真的自然簡樸。而浪漫的終極能量,仍然來自於人,特別是人與人之間美麗而憂鬱的愛情。為愛生死以之,這是現代人耳熟能詳的浪漫定義。 想像力是浪漫主義的超能力,而發揮想像力的泉源來自於中古時代的騎士傳奇與更加古老的南歐(希臘羅馬)、北歐(日耳曼)神話。走進奇幻的神話世界,殘酷現實便蒙上一層浪漫想像色彩。華格納歌劇經常出現神話、精靈與浪漫愛情,甚至偉大的殉情。例如《湯懷瑟》(Tannhauser) 改編自中古傳奇,騎士湯懷瑟耽溺於美神維納斯的肉慾誘惑無法自拔,最後靠情人伊莉莎白公主犧牲純潔生命才獲得救贖。此外《飄泊的荷蘭人》(Der Fliegende Hollander)中受到詛咒而在幽靈船上的船長,最後也因為得到真愛才結束恐怖無望的流浪。幽靈船的故事讓人聯想到英國浪漫詩人柯律芝(Samuel Taylor Coleridge)的《古舟子之歌》(The Rime of the Ancient Mariner),詩中一名老水手遭到詛咒,全船船員先後死亡,只剩老水手獨自飄泊於幽靈船中,苦海無邊,無處是岸。 柯律芝的詩咸信是受到庫克船長(James Cook)航行南海與太平洋的真實冒險啟發,而華格納歌劇乃因其與妻子遷居巴黎之際遭遇暴風雨而漂流至挪威的經驗,以及德國詩人海涅的故事影響。雖然如此,他門的故事原型卻都可遠溯至特洛伊戰爭時,因設計木馬屠城而遭眾神懲罰漂流大海的奧迪賽(Odysssey),以及聖經〈出埃及記〉中漂泊的猶太人。《古舟子之歌》與《飄泊的荷蘭人》先後於 1798 及 1843 年發表,之後於 1872 年隨即發生幽靈船瑪麗塞勒絲特號(Mary Celeste)全速朝直布羅陀海峽前進的事件,目擊者聲稱船上卻空無一人,這更為幽靈船傳說帶來神祕色彩。現代大眾文化中尾田榮一郎的《海賊王》(One Piece)描述布魯克獨自於幽靈船漂流五十年,同樣來自自奧迪塞、古舟子、荷蘭船長、瑪麗塞勒斯特號的傳說。 另一部充滿神話、精靈、愛情與死亡的作品,是華格納的《尼伯龍根的指環》(Der Ring des Nibelungen)。故事由四齣歌劇組成,從侏儒阿貝里西(Alberich)用萊茵黃金鍛造指環開始,歷經眾神之王沃騰(Wotan)奪取指環交付巨人、阿貝里西對指環施予詛咒、席格蒙(Siegmund)與齊格琳(Sieglinde)兄妹發生禁忌戀情,產下英雄齊格弗里德(Siegfried)、英雄與女神布倫希爾(Brünnhilde)相戀、女神殉情,最後指環爭奪導致眾神隕落,基本架構都以北歐神話為主。有趣的是,這個故事也啟發了托爾金(J. R. R. Tolkien)的《魔戒》系列,其中阿貝里西讓人聯想起「哈比人」。此外,華格納歌劇中的諸神也同樣出現在電影《雷神索爾》與《復仇者聯盟》系列中,包括雷神多納 (Donner) 即索爾(Thor為星期四 Thursday 的字源)的德文名稱、洛基(Loki 德文為 Loge)、眾神之王沃騰(Wotan )即 奧登 (Odin,英文為 Woden乃星期三 Wednesday 的字源),甚至連電影中的彩虹橋,也出現在華格納歌劇中。 愛情之所以浪漫,除了神話平添奇幻想像外,同時亦由於命運的捉弄與阻礙,襯托出戀人的堅定不移,甚至不惜犧牲生命,燃燒出轟轟烈烈的淒美。莎士比亞在商籟詩116中說:「若愛情找到理由就改變,便不配被稱為愛情」。愛情的美好,在於不離不棄,甚至生死以之。倘若熱戀的極致是悲傷,那麼悲傷的極致便昇華成為美麗。愛情很美好,但是越美麗的愛情之中,越會發現造化弄人。比例時劇作家梅特林克舞台劇《佩里亞與梅麗桑》 (Pelléas et Mélisande) 中,梅麗桑是有夫之婦,偏偏卻愛上丈夫的弟弟佩利亞(Pelléas),這場禁忌之戀,最後當然導致愛人雙雙殞落。《佩里亞與梅麗桑》分別啟發了佛瑞(Gabriel Urbain Fauré)、德布西、西貝流士與筍白克,創作出戲劇配樂、歌劇、組曲、交響詩等作品,同時也呼應了華格納於 1865 年首演的歌劇《崔斯坦與伊索德》(Tristan und Isolde)。 華格納的《崔斯坦與伊索德》源自於英國塞爾特人的中古傳說,卻也有幾分作曲家自己愛情寫照的影子。故事開始,由於愛爾蘭要求康沃爾進貢而發生戰爭,為康沃爾作戰的騎士崔斯坦殺死了愛爾蘭公主伊索德的未婚夫。伊索德原本想要報仇,卻沒想到對仇人一見鍾情,陷入愛恨交織的矛盾。後來伊索德被許配給康沃爾國王馬克,由崔斯坦護送前往。途中伊索德意圖毒殺崔斯坦,侍女卻因不捨將毒藥換成春藥,兩人終於天雷勾動地火,無可救藥地相戀。崔斯坦自知愛情無望,護送完公主後便抑鬱而終,公主得知他的死訊,也在愛人身畔心碎而死。 在《崔斯坦與伊索德》的序曲:〈前奏曲與愛之死〉(Prelude and Liebestod) 中,開宗明義便點出了浪漫的基本元素:愛 (Eros) 與死 (Thanatos)。這個故事是典型的中古「宮帷式戀情」(courtly love),經常出現於羅曼史。這種戀情通常發生在貴族之間,戀人們無可救藥的相戀,而且不僅止於精神層面,有時更會及於肉體與欲望。然而,愛情卻總有阻礙,可能是恨不相逢未嫁時,可能是門不當戶不對、身處敵對家族或國家,也有可能是命運捉弄。於是,雙方只好憂傷且秘密地愛慕,每天嘆息,以淚洗面,最後甚至結束生命。 愛與死,彷彿是人類潛意識中的本能欲望。佛洛伊德曾說,愛的反面是恨。因愛生恨,或轉恨為愛,原本就是人生百態。佛洛伊德進一步認為,人類有「生存本能」(life instinct) ,也有「死亡趨力」(death drive)。前者奠基於愛,以性、繁衍、創造為驅動能量。他相信人的本我 (ego) 潛意識當中存在著追求快樂的本能,而快樂的泉源,來自於性欲 (libido) 的滿足、有機的繁衍、生命的延續。相反的,「死亡趨力」(death drive) 是種潛意識中渴望回歸母體,回歸誕生前無機、非生物、無喜怒哀樂的平靜境界。倘若愛情的力量讓人生氣蓬勃,那麼愛情的苦惱同樣讓人痛不欲生。在驟喜與狂悲的大起大落後,回歸終極的寧靜成為最後的渴望。愛與死,於是成為了一體的兩面。特別越是驚天動地的愛情故事,越期待在風急雨驟後恢復平靜,於生命最源頭找到停泊的靜謐港灣。 尼采在對比古典與浪漫時代時,曾經以太陽神阿波羅與酒神戴奧尼修斯 (Dionysus) 為比喻。古典文化的光明、開朗、對稱、均衡,都如同太陽般堂皇正大,生機盎然。然而在浪漫文化的酒神信仰中,葡萄的生死循環,釀酒過程中的轉化昇華、飲酒後的激情失控,都顯示出浪漫主義的基本特色:「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雖然明白愛情的熱烈與荒唐,千古以來人們卻前仆後繼,在燃燒的火光中看見自己深情的形象。愛情讓人欲仙欲死,愛情也讓人痛不欲生。然而倘若不曾「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又何來浪漫的元素? 於是,人們不斷在藝術作品中發現自身愛情的浪漫投射。浪漫之美,在於愛的誕生,卻也來自於殘缺與遺憾,在愛情之後伴隨著奔向平靜世界的渴望。或許,在現實生活中這種渴望並非純然對於死亡的趨力,而是在藝術文化中讓眼淚與痛苦昇華的力量。愛情是戀人間的緊密聯繫;然而在愛情之外,親人與朋友間,同樣存在著錯綜複雜的「愛」。在細膩的網路中,當人們失去了愛情,卻能夠在其他形式中找到支持與鼓勵。楊德昌先生電影《一一》中,曾有類似對話:「電影讓我們經歷了各種不同的人生,看見許多不同角度,卻不用親身嘗試,親自受傷」。於是,在藝術中,在音樂的陶冶下,人們旁觀浪漫的故事,從神話、奇幻、愛與死的過程裡,得到精神的平靜與昇華。因此,我們有時雖然痛苦,卻也並不孤獨。雖然困窘,跟旁人比來或許也不差。於是,我們可以勇敢活下去,勇敢去愛。 |
|
( 休閒生活|音樂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