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向命運屈服的女子(童年篇)

鐵皮回收場正是我的小時候的舊家(位於現今清水國中對面),這裡一整排原本都是我家的地,後還被阿公賤價賣出,否則現在很多清水的大地主因都市重建早已成為田喬仔

門牌,清水鎮鰲峰路,很有趣的名字吧!這是舊地名改的。我們這個年代真的很可憐,承擔太多時代的束縛,卻又無處發洩...我常怨嘆自己一生的命不好,但是究竟怎樣算好?怎樣算不好?誰又能分得清,我的命運要從我母親開始說起

童年

我母親的命運要從她的名字開始說起。我的母親名叫桂枝,從字面上看起來,似乎蠻詩情畫意的,但是在那個以台語為主的年代,因為桂枝的台語念起來像鬼吱,所以從小桂枝就被她的姐姐嫌棄,硬要爸媽將桂枝送走。拗不過姐姐的要求,陳爸爸只好把桂枝送給別人家當童養媳真令人感到不可思議吧!但是在那個年代,因為小孩生得多,尤其女孩子,根本不被人珍惜。就這樣,陳桂枝進入了台中梧棲港臭水(現改地名秀水)武鹿的周家。 周家夫妻剛開始的時候對桂枝很好,直到周媽媽(淋巴癌)過世。

童養媳是那個年代特有的"婚姻制度",不被珍惜的女孩子自幼被送到別人家中,從小時候當"丫環"做起,等到成年就硬被送入洞房,成為小媳婦。管妳喜不喜歡、管妳願不願意,當童養媳就註定了一輩子任人擺佈,所以童養媳的命運通常都很乖舛,幸福離童養媳好遠好遠。

周爸爸把大女兒周秀邦送往豐原鎮圳堵村陳萬順家當童養媳,換周陳桂枝為周貽恭的童養媳; 將二女兒周秀玉送往大甲鎮楠仔村的林春典當童養媳,周媽媽死後,自己則帶著兒子周貽恭(我爸爸)和童養媳周陳桂枝(我媽媽)入贅牛埔仔一戶人家(新妻有三個女兒),拿著亡妻留下的私房錢去為新妻翻修房子,開一間小店鋪(柑仔店)雜貨店。街坊鄰居忙完農事就到小店舖來聊天、賭博,周爸爸的新妻就做莊抽頭,好賭如命(世界上有像我阿公這麼笨的人嗎?自己有錢還去入贅女家)。進了周爸爸幫後母重建的房子後,周陳桂枝和周貽恭開始過著悲慘的日子,和灰姑娘一樣,後母和三位姐姐對兩個小孩百般欺侮。這是日據時代物資缺乏,每人食不飽穿不暖,後母則吃最貴魚煮嫩薑絲湯當點心,夏天到竹林去乘涼,都叫童養媳煮好拿去給她吃。鄰居說那麼貴你吃得下,他說老公賺的錢,不吃要留給別人喔!

終於貽恭受不了後母的虐待及後姐的欺負,又得不到一頓溫飽而逃家出走,阿公報警去找他回家,從此父子結下仇。他前往台中找三叔,在酒家(菜店)作走桌(少爺)他認識了個菜店查某,溫柔鄉讓他完全忘了家中還有一個從小被抱來的(童養媳)也就是跟他一起青梅竹馬長大的桂枝。他明明知道桂枝有多麼迷戀他,但是他還是回家吵著要娶那個煙花女,不過家裡不同意,他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娶了桂枝,18歲的桂枝就這樣嫁給(送作堆)周貽恭,她心裡比誰都清楚,丈夫並不愛自己,但是她還是將這個男人奉若天神,只可惜這位「天神」並不領情,他無法克制心中的慾望。周貽恭在婚後仍經常去找那個風塵女。婚姻不如意只好藉酒消愁(常看到爸酒醉就唱月夜愁)。

我出生的時候,眼睛和耳朵就被病毒感染,大概是在我媽的肚子裏待太久(12個月才出生)她也沒錢買黃蓮、甘草、水果吃,火氣太大,胎毒、導致眼睛流血和耳朵流膿、鼻子呼吸困難、喉嚨吸嚕呼嚕作響、肚子脹風、一年四季都咳嗽、腳走一走就很容易跌倒。我是個不被祝福的小孩,連出生都帶著上天的詛咒,小小的我無力抵抗,只能任由大人們處置。

在那個封閉的年代,沒有人懂衛生常識,也沒有人有時間管我的死活,我媽媽因生產而傷口發炎,不能下床,阿嬤說:「拿拔雞毛用過的水來洗傷口」(這是不對的)。沒想到越洗越紅腫,也沒錢看醫生,大姑回來看阿嬤,才知道我媽媽的情況這麼慘,回去告知她老公,多虧了在衛生所上班的大姑丈,拿消毒水、消炎藥給母親洗、吃,也拿眼藥膏回來給我點,我眼睛和耳朵才暫時痊癒了,但是我的左眼已經受到傷害,成了天生的弱視,永遠只能用一眼看東西;而我的耳朵則是常態性的流膿,每天都要用雙氧水清耳朵,要不然就會聽不到,這兩個毛病怎麼都醫不好,它們像是跟了我一輩子的魔鬼,隨時跑出來向我索命。不過,反過來想,也許老天爺是疼惜我,讓我不要看到和聽到這個世界對我的無情。雖有殘疾,但還是跟正常的孩子一樣,會走路就必須做事。我媽媽的後母(阿嬷)於我三歲時駕鶴西歸!沒多久我們就被二姑掃地出門(二姑招贅洪璧姑丈)而搬家了,搬到 四甲 二的顏厝南邊

那時爸爸到台北偷販賣私米(當時日本人禁止平民有飯吃)時碰到一個日本人,聽貽恭說了一口流利的日語,就介紹到台北海關工作。此後媽媽自由了! 媽媽先是生了一個弟弟叫武雄,七日夭折死。我五歲時,她又生大妹(民國35年9月7日 農曆8月12日),阿公氣扁了,天天打罵我,說我不會招弟弟(那時重男輕女)。這房子是租的,

有個堂姑丈是看管日本宿舍的好心撥一棟宿舍給我們住。

民國38年中央政府退守台灣,軍眷沒地方住,

我們被趕走,搬到大馬路旁邊,用稻草搭一間茅屋,下雨全屋都是水,屋頂也漏水,比蘇武更可憐!剛好我媽又懷孕。

我小時候沒有新年好過!我ㄚ公忙著出去給親戚朋友拜年。我爸在臺北工作很少回家,童養媳夫妻感情不好我媽媽和我二姑媽去和他堂姊妹們玩 十胡仔 四色牌,叫我照顧弟妹,煮飯給阿公和我弟妹們吃。過年不用上山撿木材,下田拾稻穗、地瓜、花生、豬菜壓歲錢繳學費。

保正(里長)看了覺得很可憐,叫我們到河邊去建一間土塊厝,我們自己用泥土、牛糞加水拌勻,接著牽牛來用牠的腳來回踩踏拌勻成泥塊(像揉麵糰ㄧ樣),裝進模型,印出適合大小,太陽曬乾就可成為土塊,交錯疊起來做牆(像疊磚牆一樣),可以防止雨水融化造成牆壁垮掉,屋頂用稻草蓋著、5間正身、兩旁護龍、中間庭院、前面小溪,後面大馬路(梧棲通往清水的鰲峰路),新家的地址是(台中縣清水鎮南社里鰲峰路247號 )

生病在家不代表我就有不做事的特權,阿公說能喝米粥湯就必須作事,我一樣要做所有的家事,也做一些比較簡單的衣服(媽媽是裁縫師),等到夜深人靜,事情做完大家也都睡了之後,我才一個人偷偷點油燈看書(鄉下沒電燈),因為阿公不准我讀書,他說女孩子讀那麼多書幹什麼,而且點燈看書浪費油錢。這麼克難的讀書經歷並沒有阻撓我求學的意志,我每天讀到晚上12點多,白天一樣天還沒亮就起床做事

*讀小學時,因為我每天早上必須做完所有家事才能上學,常常遲到,都要爬牆進入校園,很好笑吧!小學六年,我不僅都是第一名,也是班上的班長。

房子旁邊種水果、蔬菜,一家人終於建好了自己的家園,大家好開心好快樂!終於有了真正屬於自己的家,已忘了過去的辛勞!新居落成我媽又在38年 農曆8月28日農曆7月5日生了寶貝兒樑鎰。今年可真是個大囍年哩!

對女孩子來說,臉蛋跟五官可說是最重要的,我外表看起來皮膚細白五官端正,別人都叫我日本娃娃,但是我的眼睛卻是大而無用、耳朵流膿、鼻子也過敏,五歲前連說話都不會,直到有一天,媽帶我到親戚家看大人玩紙牌在算錢,突然間我拿著管芒掃帚的把柄,開始算數,由一算到五十,我媽媽聽了以後才放心,(我媽不會帶小孩,不會陪孩子說話,陪玩,讀書寫字唱歌都不會,只會賺錢。)知道原來我不是天生的啞巴,只是沒人陪我說話才不會講話。

會數數以後,我幫忙家裡做更多的事,種菜、掃地、到山上撿柴、生火煮飯、養雞鴨、撿豬菜、挑水、挑水肥(大便),什麼都得做一直到上小學,還是得趁上學前和放學後做完所有的家事,誰叫我是老大,又是沒用的女生,只能乖乖認命。我的做事就等於現在的孩子在扮家家酒 。

十歲的時候,我因為操勞過度染上了肺病,媽媽賣掉了一只金手環,瞞著阿公帶我到沙鹿(光田醫院)看醫生,雖然有吃藥,而且每天有密醫來幫我打針,但我還是天天咳嗽胸口痛,到學校上學沒有人敢接近我,說是肺結核會傳染,我沒有半個朋友,還被班上一些女生排擠,因為我從小就聰明,任何事情看過一次就會了,被老師選為班長,班上很多男生都會跑去搶女生的玩具來給我玩,結果就引起其他女同學的不滿,她們跑去要求老師別讓我來上學,說是怕被我傳染到肺結核,所以我就被隔離在家中,只能靠自己用功讀書。

因為努力不懈,我病好返校讀書後考試一樣還是一百分,讓老師非常驚訝,老師趁廟會熱鬧時,騎著腳踏車到廟前找我阿公(阿公是當神明的乩童),請求他讓我繼續升學,老師說我那麼聰明,又是全班第一名,不繼續讀初中非常可惜,讀書的人是穿皮鞋,不識字就得打赤腳。因為老師在那麼多鄰居面前稱讚我,讓阿公感到好有面子,所以等我病好了,原本極力反對女孩子讀書的阿公就同意我繼續升學,令我感到好高興好高興,心中不停幻想著上初中的樣子。但是阿公嘴巴說要讓我讀書,卻不拿錢出來,硬要我媽媽自己想辦法,我媽媽賺的錢全部都交給阿公了,阿公又不給零用錢,哪裡有錢供我讀書。(所以我常勸女人必須存點私房錢以供應急之需)

有天晚上,我偷偷看到媽媽一邊數著錢、一邊在哭,我知道弟弟妹妹還小,又要奉養長輩,家裡開銷很重,如果我還要讀書的話,一定是雪上加霜,所以我主動跟媽媽說我不要讀書了,我要幫忙做事貼補家用,那時我媽媽很認真地看著我,很認真地告訴我,做了這樣的決定就千萬不可以後悔,才十二歲的我,怎麼懂得什麼叫做後悔,我只知道,我不要母親難過,我不要她流眼淚,我並不知道自己因此而放棄了什麼。就這樣,我成了五個兄弟姊妹中,學歷最低的大姐。不但眼盲,還心盲、文盲,這三盲是我一輩子心裡的痛!

現代人有誰想像得到沒飯吃、滿受長輩的苛責、年幼弟妹敖敖待哺、到處借貸無門的日子?如果只犧牲我ㄧ個人,就能讓阿公高興、讓母親輕鬆一點、讓弟妹過普通人家的童年,不用像我這麼坎坷,何樂而不為!做這樣的決定是我這位當長女、當大姊,盡孝道、盡兄弟情誼的責任,我雖有遺憾但絕不後悔!

這就是我的母校~清水國小,也是我僅有的學歷,在這邊我有許多的回憶。小時後就讀的清水國民小學

裁縫生涯

小學畢業後,主動選擇不升學的我,正式跟著媽媽一起做裁縫,我因為從小體弱多病,又沒東西吃,所以12歲了身高還是只有139公分 、體重30公斤 ,又瘦又小、又乾又癟,坐在裁縫機前面幾乎看不到人,所以我沒辦法坐著車縫衣服,只能站著車。我扭動著細小的手,飛快地踩著縫衣機,爲了幫忙多賺點錢,我不斷地做衣服。

那時候剛二次世界大戰,台灣光復,中央政府退守台灣。民國38年,所以許多外省人匆匆逃離大陸,來不及帶衣服出來,有位空軍軍官帶著夫人來我家租屋,他的同事及夫人,都會拿布來請我媽媽做衣服,我們母女倆個就忙著做裁縫賺錢。

14歲那年,媽又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嬰,阿公說媽媽已生1男2女,這個是多餘的,不要了。過幾天、有個女人就來家裡要抱走小妹,我趕快從那女人手中搶走小妹跑去躲起來,耳中只聽到媽的哭聲和阿公的三字經。等到大家都罵累去休息,我才抱著小妹出來。 媽說:既然我不讓人家抱走小妹,從此以後照顧小妹的任務全由我負責,還好小妹乖巧、伶俐、聰明,很聽話也很勤快。小妹長大了,書也讀得很好,都是前3名,是北一女,政大的高材生,讓我這個做大姊的相當有成就感。

正當我姊兼母職又忙著賺錢時,有一天,在台北海關工作的爸爸回來跟媽媽說,同事要一起出錢蓋房子,每個人必須繳五千元,那時候的五千元很大,媽媽變賣了所有的首飾才湊足了錢。然後媽媽帶著我和小妹秀爵一起到台北找爸爸。

到台北後,我每天的工作就是一大早背著小妹去買菜,路人都笑說小妹是我女兒,再背著小妹去別人家幫傭,煮飯,然後回家煮飯給父母吃,再到工廠拿內褲回來車縫,晚上去台北橋伊寧街的稻江家職讀洋裁,正當同學無憂無慮在讀書的時候,這就是我的青少年時代。也許是我太忙碌,沒辦法好好照顧小妹,秀爵好像有點水土不服,最後媽媽只好帶著秀爵回台中清水老家。我永遠記得那一天,天空飄著毛毛細雨,媽媽抱著秀爵上了三輪車直奔車站,我在後面不斷地跑著、追著,大叫..伊..呀..伊..呀..但是狠心的三輪車飛快地向前跑去,只留下我一個人在路旁哭泣,一個14歲的女孩,一個人孤拎拎地站在一個陌生的大城市中,我感到好無助(清水人.母親都叫伊呀)

感到被遺棄的我,擦去淚水回到爸爸海關工務組的宿舍,看著那張上下舖的單人床,我開始有點煩惱自己該睡哪裡?最後,爸爸在狹小的房間中,好不容易清出了一個小空間,在2個大男人的床尾,釘了一張橫的小木床給我睡。雖然有了床,但是我卻怎麼也睡不著,男人的汗臭味煙、酒味和此起彼落的打呼聲充斥著整個房間,逼得我快瘋了,尤其爸爸的同事,老是藉著半夜起來上廁所的機會偷看我,正在發育期的我,什麼都不懂,只覺得那種眼光很可怕,讓我整夜眼睛都不敢闔。

這樣過了幾天,我已經變成徹徹底底的大熊貓,還好我媽媽又帶著秀爵回來了,我們母女三個就擠在工務組的倉庫裡面打地舖,那裡又是另一種可怕,太陽直射密閉的水泥屋好熱好熱,整個房間沒有窗口只一道門,而且晚上好黑好黑,蚊子好多好多,我不斷聽到老鼠跑來跑去的聲音,我好怕,怕得根本睡不著。按耐著心中的恐懼還得說故事哄小妹睡覺。儘管晚上睡不著,我白天仍然得做事,回想起來不知當時是如何熬過來的。

最左邊的這位就是我們的貴人歐巴桑(周老太太)

歐巴桑可說是我的貴人,她是幫海關工人們洗衣服的女工,我因為看她一個人洗很辛苦,所以就好心幫忙她,沒想到幫著幫著,我們的感情好得像母女。等我媽媽回台北後,一次偶然的機會下,我跟她提到我媽媽很會做衣服,她馬上提議我媽白天到她家做衣服,她說海關有守衛,出入不方便,到她那邊別人比較好拿衣服來給我媽做,還介紹客人拿衣服來做,於是我媽就這樣開始了台北的裁縫生涯。(這就是助人助己的道理)

至於我,我每天都要帶著秀爵一清早去買菜,然後將秀爵放在灶台上,趕快煮飯給兩邊的人吃,(2個廚房)中間空檔的時候就車縫內褲,一天要車三十件內褲,我還記得那時有開叉的一件兩角、沒開叉的一件一角半,煮完飯、車完內褲,我趕著去稻江家職上課,因為捨不得花錢坐車(車票全票5毛錢,我是學生票3毛)我都是從鄭州路(大約現在中興醫院那裡)走路到伊寧街(台北橋),回到家的時候都已經是晚上十點多才吃晚飯,吃飽飯要洗鍋瓢碗盤、擦桌、洗地板、燙衣服,做完所有事情後,我覺得好累好累!

每天背著琇爵在這車縫內褲時,窗外是海關的運動場,都是一些和我同年齡的孩子在那裡玩,我好羨慕,我不懂為什麼我這麼命苦呢?

有一天,秀爵穿著木屐在門口玩耍,結果爸爸同事沈進發的太太,二話不說就甩了秀爵一巴掌,說是這樣會讓路過的人跌倒,我看到了馬上衝上去跟她扭打,所有海關在工作的人都出來看, 後來沈 太太被先生拉進房間。沈進發問太太爲什麼跟小孩打成一團讓人笑話,也不想想人 家周 太太每天清早五點就起來一直做事沒停過,妳每天睡到日頭曬屁股還不知好歹,到處惹事生非。 沈 太太則是理直氣壯地回答, 周 太太是 周 太太,我阿珠是阿珠,她怎麼跟我比。這段對話像擴音器般地傳出去,讓我媽媽聽了相當難過,她好怨嘆命運的安排:

爲什麼有人就是從小好命,我爸爸視酒如命,就是親戚、鄰居、同事、朋友公認的酒鬼,我是酒鬼的女兒,一喝酒錢就往外送,腳踏車、手錶.....等等都送給外人,而我們這些親人卻是做得要死還是賺不夠用?從此以後,我媽媽更加努力賺錢,她要讓所有瞧不起我們的人刮目相看,14歲的我彷彿明白母親的心思,我也努力地幫忙賺錢,毫無怨言。

還記得我們的房子嗎?媽媽用金飾變賣買的房子,已經進入了最後開井的階段,為了省人工錢,我爸爸自己親手開挖,沒想到一挖竟然冒出火舌來,把我爸爸的眉毛、頭髮全都燒掉了,那個火還遲遲不退,出火點就在現在海光新村6號和11號門口,蔚為奇觀,幾乎全台北市的有錢人都開車來這裡看地底冒出的火,而我們這些人就把鍋子搬出來用這個火煮菜、燒開水,我爸爸更誇張,每天都在這邊洗完澡才回家,好好笑唷!現在回想起來還是覺得這段經歷很有趣。

後來,爸爸在另一邊挖了一口井,我們才搬進去住,成為海光新村的第一個住戶。那個時候海光新村附近是一片甘蔗田,非常地荒涼,那裡的田鼠好大隻,像貓一樣大,有一次我爸爸抓了一隻田鼠煮生薑絲湯來吃,大家都吃得好開心,因為專門吃甘蔗的田鼠,肉裡面都有一股甘蔗的清香,令人回味無窮,不過好吃歸好吃,我自己一個人看到大老鼠的時候,還是怕得不得了,不過我不會像一般女孩子那樣尖叫,我的脾氣從小就很倔強、很好強,不管受了多大的委屈或驚嚇,我都是往肚裡吞,小時候媽打我叫我說以後不敢了,我就死也不說,媽就用大繩子將我綁在豬圈裡不給我飯吃,小姑姑偷偷拿飯來給我吃勸我求饒,我就是不吃也不求饒。這樣的個性造成我後來的悲劇。

搬到海光新村新家後(台北市士林區延平北路147號 )媽媽一樣到歐巴桑家做衣服,歐巴桑房租水電都沒有收還常常煮麵給我媽吃。而我在現在啟聰學校對面找了份工作,那是一家做包袱的工廠(以前這家工廠也在海關附近,就是做內褲的),叫做福光號,每個月的薪水六塊錢,我每天做的工作就是裁剪布,沒有做過的人永遠不知道裁剪布有多辛苦,麵粉袋疊10層一起剪,我用小小的手握住大大的台灣剪刀,不斷地剪著剪著,剪到手骨頭酸痛,手指皮肉都破,流血、長繭了還是得繼續剪,晚上沒有人要加班,我就自願加班,剪到老闆都稱讚我,說從來沒有看過像我這麼認真的小孩,才做二個月就加薪一元,月薪7元。

光靠我媽媽在歐巴桑家做衣服和我在工廠作工的錢,根本不夠寄回家,因為我阿公、小姑、大弟樑鎰和大妹秀錦都還在鄉下,我們每個月要寄300元回家,可是我爸爸、我媽媽、我和小妹秀爵在台北也要開銷,尤其我爸爸愛喝酒,在海關賺的300 元還得付200多元的房貸,所以我和媽媽真的很辛苦。鄰居陸續搬來,管家婆也多了,2號的鄭體貴說我們的垃圾有碎布,不准倒大門內的垃圾集中場,於是我就拿到後面的甘蔗園丟棄,地主鴨頭的太太看我們可憐,就約了一些鄉親拿布來做衣服,但鄉村的人除了過年過節、郭子儀生日、廟會、嫁娶、嫁妝以外是很少做衣服的,所以生意也很有限。

有一天,鄉下有位親戚來說要找工作,我媽帶她去台北後車站的介紹所,被介紹到台北迪化街一家布行工作,我媽媽便跟著去向布行老闆娘毛遂自薦,希望他們可以介紹別人請她做衣服。試做之後,老闆娘很滿意,馬上介紹附近街坊鄰居拿布給我媽媽做衣服,結果當時迪化街布行的老闆娘、及小孩子們,幾乎都是穿我媽媽做的衣服,有了固定的客源,我們的生活才漸漸好轉起來。

到客人的家量尺寸拿布回家作,做好再拿去分送到家,也是很辛苦的工作。我每天下班要幫忙做衣服,也要送衣服去客人家,每家布行的老闆娘看到我,都說我很漂亮,送我好多漂亮的布,我用這些布發揮創意做了很多衣服自己穿,沒想到立刻引發了葫蘆堵這邊年輕女孩的流行風潮,大家來家中指定要做跟我一樣的衣服,那時大家都稱呼我黑貓(當時黑貓指的是漂亮時髦的女孩子)。

忙碌的日子,讓我們幾乎忘了鄉下弟妹們的容貌,我們從來沒有放棄將他們接來台北的夢想,只是不穩定的經濟狀況讓這個夢想很難成真。終於,現在我們能力夠了,媽媽趕緊請阿公帶著小姑、大弟樑鎰和大妹秀錦一起上來台北,阿公賣掉了鄉下的房子,帶著一家大小滿懷期待地來到了台北這個大都市。

來到台北後,所有人賺的錢都要交給阿公,阿公將鄉下賣房子的錢和大家賺的血汗錢,拿來放高利貸,對於家人則是很小氣,不准我們吃太好,大家都過著克難的生活,有時候我真希望阿公還在清水,尤其當他把錢全部都讓人騙光後,可是傳統的倫理觀念讓我們不敢有任何怨言。

沒多久,為了多賺點錢,我改行去做童裝,和小姑一起去艋舺清錦大哥店裡做童裝。因為小姑長得比較高大,而且也比較會打扮,所以大 家都叫她 小姐,叫我吉米仔(日語小不點的意思)。每天早上七點鐘,我們每天穿著木屐由葫盧堵走到萬華,所以一直到現在,儘管物換星移,我對於萬華附近的每條巷道還是很熟悉。

我和小姑姑兩個人每天要合做150件童裝,她負責開領口和口袋口,小姑說領口、口袋比較困難怕我不會做,我則是要車所的直線和收裙尾,我的工作當然比較重,但是我從不抱怨,我只是不停地做,到最後我收圓裙尾弧線的時候,一次就車完,大家都為我鼓掌,說我最厲害,有一天,小姑請假,我一個人一天一樣也做了150件童裝,讓老闆娘嚇了一跳。

大家都稱讚我乖巧、能幹又漂亮,清錦大哥一直希望我當他的弟媳婦,新買的縫衣積及所有好東西都讓我先用,我那時情竇初開,也不懂什麼叫做愛情,不過因為小姑還沒有嫁人,我也不想談什麼感情,所以有人約我,我也不理他。一個業務員常常要約我出去,我每次都拒絕他,因為我覺得他油嘴滑舌的,我不是很喜歡,可是被他逼煩了,我就答應跟他一起去看電影,結果我帶著小姑、阿旦、阿桂等一群女孩子狠狠地敲了他一筆,他後來就再也不敢約我了,現在想起來就覺得好笑。另外,還有一個專門來我們公司修理縫衣機的師傅,老是藉機接近我,不過我對他也沒意思,我只顧做自己的工作。

正值青春年華的我,有很多人追求,但是我從不想談戀愛,沉重的家庭負擔讓我對愛情失去興趣,當老大的責任感逼得我更努力地工作,我已經沒讀書了,我希望我的弟弟妹妹們可以好好地有書讀。愛之深責之切,嚴厲的管教讓弟妹們對我敬鬼神而遠之,氣我是氣得牙癢癢的,回想起來,我實在太笨了,只知付出不想回報,為什麼當時要對弟妹那麼嚴格呢???奉勸各位,弟弟、妹妹可以給他們ㄧ切,但不可以管教他們,你管教成功,不但無功還會被怨恨一輩子呢?

十八姑娘一朵花,我18歲那年,小姑嫁人了,我也沒做童裝,這天是 農曆6月13日 王爺公生日,我買了一隻雞一隻鴨,因為阿公不吃鴨、爸不吃雞,我煮好拜好,叫他們父子倆去吃飯,我爸吃飽就將碗摔往地下,罵說:幹你娘!誰叫妳雞鴨一起煮。我說沒有一起煮,他說妳騙人,我煮熟拜好,都還沒吃飯就趕快來做衣服,我的右邊是窗子,前面是縫衣機,後面是裁布床桌,我爸站在我左邊,用力往我後背捶打3下,我還坐得直直的沒吭一聲,他再用力拍打我的左臉,打到第四掌,我的頭像爆炸,耳朵沒聲音、眼睛黑暗、心悸,才慘叫一聲,昏倒趴在縫衣機上,隱約聽到我爸說,我才不相信打不哼。

有人說我怎不逃,四面包圍往哪逃?晚上媽回來,我起來想跟媽講,媽竟說活該,誰叫妳應嘴應舌,我聽了心裏很難受,被打得昏死過去沒人管,沒吃也沒人叫,左邊的臉腫得像剛蒸好的麵包,顏色像豬肝紅,又熱又脹,農曆6月13日中旬天氣最熱,我躦到棉被裡哭,難道我不是他們的孩子嗎?好想死掉算了,後背一根小骨頭被打斷,全身都痛在床躺三天沒人管我的死活,臉的腫消了,照鏡子才看到白眼球變紅眼球了,眼球也凸出,本來是弱視變成全盲。

媽當時在中山北路晴光市場做衣服,我嚇得趕緊去找她,晴光市場的眾人一看也嚇呆了,建議媽媽帶我去當時最有名的台北橋施眼科,醫生說怎沒早點帶來看病,現在已太遲,急救的黃金時期已過,醫生要我別走動,因為一動血就會流到白眼球,原本還有機會治好,但後來沒錢也就算了,沒再去看醫生,現在我成了氣象台了,每到變天的時候眼睛就痛得快爆出來,我想氣象局都沒有我這麼準吧!

後來我轉移陣地到基隆表阿姨家做衣服,在那邊我認識了師傅、師娘,我跟他們很投緣,他一直說要認我當乾女兒(好奇怪,自己人不愛我,但外人都很疼我),他敎我好多好多做衣服的技巧,在他的教導下我學會做大衣、旗袍、西裝外套等,什麼都會做,時間也就這樣慢慢地過去了。

時代越進步,買現成衣服的人越多,裁縫師的生意自然越來越差,我只好跟著老師傅一起回到台北長沙街紅樓劇場旁做大衣。在這裡做兩個月領的錢,就讓我將海光新村家後面的空地建造成房子,厲害吧!

有一天,師傅身體不適,師娘也中風,他退休推薦我去另一間店當設計師,那邊辦公室在地下室,以前空調不好,大部分的人都抽菸。我肺部不好一直咳嗽,媽說不要去了,自己開班授課吧!沒想到,一個小學畢業的人也可以當老師,一直到現在,走在路上還有學生認出我呢!在叫老師呢?

我的全家福大合照,人生求什麼呢?只要全家人在一起我就很滿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