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 魂
那年冬天,茶几上水仙初放,我跨洋歸來,和母親並肩坐在客廳中唱老歌。她穿著藏青色補綻過的老舊旗袍,雙腿併攏,姿態嫻雅,乾瘦如洗衣板的身子直挺,蠟黃的臉上掛著一抹恍惚的微笑。
母親的手背青筋虯曲若老樹枯藤,伸出彎如鷹爪的手指,她逐字指著「松花江上」的歌詞激動地唱著,稍頃,我們竟都瘖啞失聲,淚濕衣衫。她,因當年抗日慷慨悲歌的豪情又回轉心中;我,因知母親的身子裡,癌細胞正張狂地吸取她生命的汁液,沙漏即將滴盡。我盯著母親旗袍上的補綻,忽焉明白,在枯索的老年,她為何執意非穿這老舊旗袍,因為那是五十年前陰丹士林布的記憶,是烽火、青春與愛情的印記。山風搖撼著門窗格格作響,母親停止了歌唱,輕撫我手臂,問道:「冷不冷?」正像她一日問數十回的「餓不餓」是記憶力失喪的母親對兒女殘存的本能的愛。
隔年夏天,我坐在上海一家絲織廠內,幾塊彩布隨意圍起的伸展台前,情緒是觀光式的閒散,毫無設防。活潑蹦跳的勁裝群甫下舞臺,熱滾滾的旋律方熄,江南的絲竹調悠悠響起,我不由得抬起眼來。這一看,剎時像有天羅地網將我攫住,動彈不得,頰上的淚不聽話地,雨線般滾下。
台上緩緩走來全然中國的風情。身材高眺的模特兒穿著鑲滾了細緻花邊,精巧盤扣的綢緞旗袍,繡羅衣裳泛著水淨光澤,淺紫、天青、月白、淡粉、湖藍。電影慢鏡頭般悄然移動的,是腳下輕軟的繡花鞋,像春日湖泊裡相繫的兩片輕舟,前面的方悠悠轉出,後面的即如影相隨。若江南連袂採蓮的女子,飄然旋身,顧盼間說不出的婉約嫵媚,舉手間道不盡的嫻靜貞定。整體美只得一個靜字,啊!靜女其姝,中國對絕色女子的古典詮釋。淚眼模糊間,模特兒的身影交疊收攏,合而為一,我彷彿見到母親自天地玄黃中向我緩緩走來。我終於領悟為何父親執意母親一生穿旗袍了。
自幼隨母親上街,行人頻頻回首驚豔,總以為是因她春花似的笑靨,後來方知,還有那曼妙的身影。有一天,我和父親站在家門口,望見穿旗袍的母親遠遠走來。父親忽然由衷讚嘆:「注意到媽媽走路的姿態嗎?雙腳走成一直線,真好看!是唸戲劇訓練出來的吧!」
父母床前擺了一世的黑白婚照,框住五十年前的風情。母親穿著繡了海棠花的真絲旗袍,可惜是半身像,我只好任想像補白:這旗袍該是長及足踝,在小腿處開衩吧!也許還有流蘇綴飾長絲巾、同色鏤花對襟背心、珠玉鑲嵌的花飾坎肩?半世紀前的玄武湖畔,梳著周璇式髮型的母親正蹙眉遠眺,是反芻著生離死別的驚心?還是憂心著戰場上新婚夫婿的安危?湖綠色的旗袍下擺被秋風捲起若浪花,襟前紫羅蘭色的海棠花與染遍半壁江山的絳紅烽火交相輝映著,是何等的風華!
記憶中母親總是穿著旗袍,旗袍在母親身上,就像鳥兒的翎羽,糜鹿的茸毛,蝴蝶的彩翅,是身體的一部份,那樣服貼自然,順理成章。上班、赴宴會、上山徒步、下溪涉水,甚至跳社交舞,都是一身旗袍。騎自行車上下班,旗袍的緊腰身、窄下擺,絲毫不成障礙。彷彿練就了一身「旗袍功」,她先深吸一口氣,將下擺提起,推向膝上數公分,高跟鞋一蹬,便女俠般躍起,飛車而去。黃昏回家,不及更衣,便鑽進廚房煮飯,在嗆人的煤煙中切洗烹煮。壁虎與田蛙交鳴的夜裡,傳來刷刷的搓洗聲。溶溶的月光將母親穿著旗袍坐在小板凳上洗衣的身影,投射到我窗前,別具一種無悔的卓絕之姿。
幼時的全家福中,母親的衣著反映出家境的拮据。冬天是黑底鑲金色暗花的棉襖,夏天是自縫的素色旗袍。箱底帶著樟腦味,曾屬於父母的上好毛呢絲綢衣裳都經母親巧手點化,成了我身上乳黃的繡花圍兜,紅絲絨黑領口大衣,弟弟們身上的灰格襯衫、淺褐外套與長褲。如今每逢秋聲颯颯,記憶深處不期然有急弦繁管般的車衣聲響起,母親埋頭在暈黃燈光下縫紉的身影飄然浮起。
一日春雨初歇,六歲的我在竹籬院落中玩耍,一灘灘小水窪間,青蛙歡然跳躍,蚯蚓在邊緣蛇行。雨後彷彿轟然一聲冒出地面的豆芽,一片嫩黃,灑滿了院落。心驚這絕美,我回頭大喊客廳裡低頭繡花的母親。她穿著淡藕色的家居旗袍,脂粉未施,半長的天然捲髮垂肩。聞聲抬眼,登時水窪與新芽照亮了她年輕的臉,她嫣然一笑:「你像我,喜歡美!」
彼時那繡花的嫻靜少婦內心並不平靜。拋開了演戲夢,她力爭上游,考取師大美術系,卻因家在台中,兒女年幼,經濟拮据,而再度割捨。之後她考取圖書管理員的工作,終於在現實和夢想間找到一個妥協點。人生的格局原是由不得己的吧!如同一塊太小的布料,拼湊著裁一件衣裳,顧全了衣領,就顧不到袖子,只好將就一番,各部分都不致太委屈。
母親上班後,生活寬了視野,多了笑語。照片中,母親與女同事們穿著旗袍,像選美似的,一字排開,燦爛的笑容與白花花的陽光相輝映,雖是普通布料,自有布衣的坦蕩從容。偶而她們也追求時髦穿洋裝,母親就到美容院吹成六十年代流行的蓬鬆鳥窩頭。父親到台北上班後,母親獨撐門戶,每天傍晚,落地唱機播放著僅有的幾張唱片:翠堤春曉、梁祝黃梅調、紫薇的國語歌曲。母親輕盈穿梭於廚房餐廳間,隨聲哼唱,風扇一吹,洋裝便鼓漲似草菇,與圓滾的鳥窩頭上下呼應,活潑又喜氣。
然而母親穿洋裝的日子短得可數,父親喜歡她穿旗袍。旗袍料多半是父親選的,花色素淡,夏季為輕柔的淺色小花紋圖案,冬季則以褐色毛料為主。旗袍款式隨時尚變化,夏季短袖或無袖,低領,長度齊膝,赴宴時外罩米白短袖鏤花針織背心,冬天則穿長袖開扣純羊毛衣,在旗袍領中央下方別上胸針,戴上耳環,抹點口紅,立時明艷照人。我猜她更愛明亮的顏色,因她曾暗自嘔氣:「爸爸總愛選黯淡的咖啡色。」父親性情剛烈,她步步退讓,終至成了他身後一個梳髻穿旗袍的影子。
父親退休後,攬去一日三餐的工作。每天清晨,母親閒坐梳妝台前,緩緩刮鬆日漸稀疏的髮,嫻熟地盤成髻,然後閒閒舉步,踱往庭院賞花。及至父親大喊:「交通車快開了!」方驚醒賞花人,接過父親手中的熱牛奶,一飲而盡,以跑百米的速度奪門而出。目送她略發福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父親不禁呵呵大笑。後來父親為文描述此景,母親讀後有點悻然:「把我寫成這種喜劇角色!」
老,像石上的青苔,悄悄來臨,侵蝕了玉般的容顏,稀疏了烏亮的青絲,消瘦了圓潤的身軀。晨光熹微中,梳妝台前梳頭的母親,不時發出一串絞緊人神經的急促嘖嘖聲。自梳齒間揪出罪魁禍首,一綹早落的捲髮,恨恨扔在洋灰地上,卻抹不去鏡裡眉間的煩躁怨懟。寬鬆的旗袍,瘦小的髮髻勾勒出母親上班去的背影,父親半天才收回目光,徐徐道:「真是個老太太了!」
母親退休後,不再坐在梳妝台前梳髻化妝,花白的捲髮隨意夾住,反覆穿著二、三件舊旗袍。守住一方庭院,成日洗衣、掃地、澆花,滿園花卉經她的綠手指照顧,四季花開不斷。母親如老圃,談起百花,心得說得數來寶似的。她常一邊將落花在草地上排成圖案,一邊吟哦著黛玉的葬花詞。穿旗袍,拄著掃帚,癡立花前的母親,成了我們心中永恆的家園。
然而這頤養天年的寧靜花園竟遭到一生最無情的雷雨侵襲。海那邊不時捎來鬱積一世的憤恨苦毒,發為無邊貪婪的索取。無數失眠的夜晚,母親書寫日記的刷刷聲是此生枉度,深情辜負的吶喊。在她一遍遍淚水漣漣,高亢激越的控訴聲中,高傲善辯的父親竟至次次啞口無聲,只將昂藏的身軀,投向無人的房裡,等待風雨平息。這風雨卻不斷來襲,如霍霍的飛鞭,在母親心頭留下永不癒合的笞痕,夜裡疼得輾轉反側,想不透這齣命運導演,自己美化的荒謬劇。母親驟然老去十歲,身子瘦成蘆桿。
上天不忍吧,走到絕境的母親開始遺忘。忘了冷暖、飢飽、季節,然後是時空交疊,人物混淆,恩怨情愁逐漸淡去,內心的風暴方停了。父親過世,母親每抬眼望見遺像,便驚心動魄,頻問:「爸爸在哪裡?」聽她次次初聞真相的切切哀哭,便是鐵鑄的心也要熔化,遂將遺像移往內室。
那日我遍翻衣櫥,想為母親找一件喪禮穿的黑旗袍。滿櫥的旗袍,竟找不到一件合穿的。輾轉找到昔日為她做旗袍的小裁縫,想趕製一件黑旗袍,她卻已不再靠這手藝吃飯。如今,百貨公司裡的名牌旗袍專賣店,花色繁多,剪裁講究。改良式旗袍領子低,背後有拉鍊,胸前的一字襟、琵琶襟只為裝飾,滾邊精緻,下擺寬鬆,像洋裝般舒適,唯價錢驚人,只能在重要場合中當禮服穿。九十年代的街上,哪有穿旗袍的身影,連母親當年的同事們都改穿新穎的休閒裝,讓人不由得懷念起當年素淡如小家碧玉的家常旗袍。
去歲收到母親的姪女來信,懷舊的筆調為少女時代的母親注疏,我重新認識母親。早知她醉心演戲,卻不知狂熱如許。她自己設計舞台服裝,翻箱倒櫃,這廂找出一床緞子被面,那廂搜出一段布料,瞞著反對她演戲的外婆,躲在閣樓上連夜縫製出漂亮的舞台裝,演完戲後,再悄悄將戲服還原。天生捲髮的她穿著自己縫製的洋裝、連衣裙,在保守的縣城,有個時髦的外號 - 洋妹妹。
這時髦活潑的「洋妹妹」,與穿洋裝梳鳥窩頭時的母親確是性格相近,輕快而開朗,何以後來卻變得如此含蓄憂鬱?是因為把旗袍穿成了 性格嗎?我自己不愛穿旗袍,怕那束縛。再活潑的人,穿上旗袍就立刻自律了。貼身的剪裁逼人挺胸收腹,不敢大聲呼吸,張口大笑。硬領高聳及耳,箍住脖子,難以轉動,緊窄下擺不容昂首闊步。穿上高跟鞋,猶如走鋼索的人腳上加鍊。中國女子端淑莊重,搖曳生姿的風情原是這樣產生的!婚後天天穿旗袍,旗袍婉約內斂、自我約束的特質,是否會漸漸滲透肌膚,內化了她的性格?還是女為悅己者容,在一生中,不斷壓抑自我,遂浸染了淡淡的憂鬱色彩,人與衣,內與外,至此合為一體。
母親去世後,留下滿衣櫥的旗袍,我撫摸著沒有生命的布帛,幻想著是她蛻下的肌理。身體是魂魄的居所,衣服是身體的包裝,身體消失了,靈魂將何往依附,只好在故人衣衫旁流連,難怪有衣冠塚了。在親友心中,母親是只穿旗袍的。她過世前,有親友夢到她打扮得明艷照人,穿著旗袍赴酒會。她穿著湛藍底粉紅花朵的旗袍入殮,躺在粉紅的棺木中,像在一個落英繽紛,徹底靜寂的夢裡睡去。穿旗袍走天路,未必是母親意願,然則她亦恐分不清這糾結一生的衣服情結了。
旗袍婉約優雅的風情,是中國,是女性,是我心底永恆的母親。
( 摘自姚嘉為著作"湖畔秋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