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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1/12 09:51:42瀏覽467|回應2|推薦12 | |
曾經我輕挽你的手,漫步在綴滿杜鵑花苞的二二八公園,我仰起臉,端望你充滿風霜的容顏,身影背後是聳入雲端的和平紀念碑,天清氣朗。你,鬢髮星星。 你一手拄著拐杖,我自然扶起你另隻手臂,我們緩緩而行,好讓你慢慢地說。一如我們初相見,你透過老花眼鏡慈藹地望我,靦腆的你,只一再要我多吃。 我始終珍藏著你的筆跡:「友人下戰書,共圍方城,你得自己用膳,能吃就盡量多吃。」我可以想像當時的你,彎腰專注伏案的神情。早在我研究所畢業之時,你便慎重地請出厚厚一本手鈔線裝書,書眉上標明『瀏陽張氏族譜』,你一頁頁地翻,將張家的過往說與我聽,我,正承續張家的傳統與歷史。然後你用微微顫抖的手,一筆一劃寫下我的名字,並註明「長媳,民國八十七年一月婚,中國文學碩士」。那一刻你應該是驕傲的,因為你要我用雙手接過這本族譜,輕輕地說:「以後就由你來保管,這是我們張家的家譜,你們是第十八代。」我看看我的名字,第一次清楚知道自己紮根何處?這是我所歸屬的宗族,這裡是我的家。 我們順著園裡步道走,走啊!走! 見到門口兩頭牛,我說牠們真是忠心,數十年來未曾離開固守的崗位。愛花如痴的你告訴我,杜鵑才是園裡的守護神,一尊一尊昂立在門口兩旁,就像十八羅漢守著聖殿,無論修剪成何種姿態,每年三月一定全力綻放。那天衡陽路處處掛著大紅喜氣春聯,你微笑地說伍中行墨魚燉起排骨十分好吃,今年要多多採買。 你也說在臺灣落地生根,等了大半輩子,期待葉落花開。於是在一個有風的日子,我確定懷有身孕,那時的你正在等候病床,那年秋天冷得特別快,九月的公園一片蕭瑟,如果生命最大的喜悅在於迎接新生,最大的恐懼在於邁向死亡,我能否拒絕同時面對?肺癌末期對於八十歲的老人,還能擁有重生的機會嗎?醫生告訴我寶寶一切安好,預產期在明年三月。我說:「何時可以知道男女?我想早點告訴我的父親?」醫生說:「起碼再等四個月。」哦!還要、四個月,多令人心焦的等待。 一片落葉飄下,秋天了,公園的葉子,已經趕來報訊。秋去冬來,當冬天走了,春天也就到了,我兒誕生在春天。爺爺能撐到春天嗎?你看得見孫子嗎?我問蒼天,蒼天無語,惟用一片落葉來應我,一葉梧桐落在蓁蓁杜鵑木上。風吹動枝葉,響,啪啦啪啦,響著。 想著,我必須堅強,想著,我必須勇敢,想著,我必須像一名母親。等待的過程如此心焦,為著生也畏著死,每次到三總探視你,你總是說:「要多補身子,要多喝雞湯,要多吃,一定要多吃……」我苦苦地擠出笑臉,生命裡還有什麼可以再少的?自從你入了院,我的世界全都變了樣,彷彿守護神離了我的身,不再護衛著本命,縱使已進臘月,仍然只剩我獨自守著家。這才驚覺從入門到現在,你從未讓我下廚。步入市場,才知道整巷都是濃膩的肉腥味,燻肉香腸火腿烤鴨燒鵝,夾在人群中挪動著臃腫的身軀,遲鈍的我一不小心便碰觸到垂放兩旁的雞鴨鵝,長長的脖子、緊閉的雙眼,拼命地搖著頭,彷彿抗議我對牠們死後的干擾。舊曆年時,爆竹響徹雲宵,陪伴我夜夜孕吐。 我想起你為我燉的墨魚排骨,想起一陣陣濃郁牽引我的香氣,我想輕挽你的手臂,我也想再聽你話當年,一次一次又一次。雖然我知道留不住你,可是我沒想到我不但不能靠近你,就連衣角也不得碰觸。我無法為你親摺一座蓮花,讓你踩踏著我的祝福輕盈昇離,我不能為你燒紙錢不能為你供祭品,所有我想為你做的都被嚴格禁止。他們說我孕婦的手,會牽絆拖累你,讓你無法安心地走。於是我獨自來到園裡,看著想著聽著,無語的牛、沉默的羅漢、低聲嘆息的風,你曾說過的話,一字一句,在耳邊訴著。 終於還是必須送你走,選定日子,他們在我高隆的腹部繫了一條紅帶,牢牢地打了個結,說這樣可以確保小孩安然出生。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他們叫我不要跪,可是我無法忘記你對我的好,我輕喚父親,嚶嚶低泣。我想盡我的孝,又想為你保住我的兒。肚子太大,我得盡力將頭貼向地面,裊裊香火燻出淚光,哀哀樂曲撥動痛處,一切彷彿無休無止。汗水不斷滲出額角,苦痛往嬰兒房室流竄,我要再次請求,最後一次哀告,我要送你上山頭,確定你在何處安息? 沒有人應允我的請求,他們不停穿梭忙碌著。喪禮結束,我是唯一落單的人,他們要我脫下麻衣丟入火爐,眼看它化為灰燼,隨風揚起迅速散去。他們要我快快回家,回家的路變得好糢糊。辛亥路上,天清氣朗,像極了那天的二二八公園,望著人來人往,我想著你即將步入歷史,心裡有種隱隱的刺痛,很細很微但卻越痛越深。想起陶潛曾擬輓歌辭:「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我真得該回家了,為你為我,固守家園。從此你便孤獨一人,你會找到自己的家嗎?想起今生我們無法再度同行,我搓搓手心,想你手臂的溫暖,用手摸摸肚子,探著我兒的脈動。已經快到三月,淡淡三月天,不知園裡的杜鵑,是否繁盛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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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