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秋裡最濃的,是那片即將飛舞的紅葉~
第一章 初秋
黃色的秋天,水月兒將圓未圓;
梧桐狂飲著月色,醉臥在我的水面。
我有一江秋水藍藍,幽幽流進妳荒蕪的空山;
天涯!啊!天涯,為何要我們相見?
我的一世期待,卻只換得妳一季的無言!
仲夏夜,窗外火火下起令人心驚的傾盆大雨,惱人的溽暑頓時像被澆了盆冷水,不甘心的避開。秋的記憶,在這寂靜的夜裡,無端地被喚醒。
一個背影略為消瘦的長髮女孩,坐在漆黑潔亮的鋼琴前,她纖細修長的手指不斷地輕撫著琴鍵。
她用這樣溫柔的手指,和那流水般無限惓戀、專注的眼神,仿佛是在輕撫著她睡夢中的情人。
這時,女孩坐直了身軀,她的雙手在鍵盤上突然地舞動起來。
於是,美妙又神奇的音樂,就這樣的把現實和虛幻連接起來…,然後,現實漸漸的模糊,終於被虛幻吞噬,吞噬得無影無蹤…,而女孩也完全的沉浸在那濃濃的深秋裡。
這首〈秋日的私語〉,再一次為女孩開啟了一秋的思念。
天邊顫然裂開一條銀閃閃的罅縫,為這滿天的黑雨增添了幾分的詭暗。
吳如松匆匆塞了一百元給司機,他迅速跳下計乘車,傘撐起來的時候,他全身幾乎已濕透。
他顧不得那陣惱人的濕寒,緊緊的跟著前面那輛剛才轉進仁愛路巷裡的黑色賓士。
幸好巷頭那裡塞起車來,吳如松才順利的跟上了那部車。不過,直到這一刻,他仍不敢確定,車後座的那個矮小且肥胖的中年男人,就是他被委託跟蹤的對象。
這男人姓林,四十初頭,是一家非常有名的上市公司的董事,這也是吳如松從事這個行業以來,接過最大的案子。
車子又轉了個彎,不久便在一家PUB門口停了下來。
林董撐起傘下了車,吳如松沒聽清楚他和司機的對話,只見他迅速轉過身並快步地跑進那家PUB裡。
吳如松仔細看著門上那個斗大的英文草寫字【Lisa】,它鑲在彩色霓虹燈裡面,在這雷雨交加的夜裡,不斷的閃耀著一股神秘的光氤。
從外觀柔和的色彩判斷,這家PUB應該是滿歐洲風格的,除了拱型淡黃色的門,門前走道兩旁還種了許多令人賞心悅目的花草。
從外到內分別有鼠尾草、鳶尾花、三色菫、百合、鬱金香,門兩側種滿了薰衣草,窗上還爬了棵沒開花的紫羅蘭。
吳如松在門外考慮了一會,發現自己似乎沒什麼選擇的於餘地,於是他推開門,門裡的景緻讓他心頭一震,典雅的色調,柔和的燈光,優美的音樂,這會好像真的置身於中古世紀的歐洲了。
大廳的天花板更採用巴洛克的風格,炫麗奪目。天花板上畫的是美女,一個個半裸的美女,不過經過〔改良〕,美女們顯得的苗條而纖瘦,胸脯也堅挺得多。
本以為林董會躲在陰暗的一角,不料吳如松一進門就在吧檯前看到他。
他轉過頭來和吳如松打了個照面,吳如松迅速避開他的眸光,試圖在角落裡找一個空位。但他失敗了,他實在不敢相信,才九點多,這家PUB居然就已經客滿了,在台北大多地方,PUB九點才剛開門呢!
吳如松正想離開,但已經來不及了,櫃檯裡一個女人叫住了他。
「第一次來?喝點什麼?這裡特別留了個位置給你!」
這女人正在調酒,側著頭對吳如松說,她的聲音優柔中略帶著沙啞,很有味道,也有人稱這種聲音是帶著磁性。
但因燈光氤暗,吳如松看不清楚她的長相,只感受到她婀娜多姿的身軀。
吳如松稍為猶豫了一下,他已無退路,只好硬著頭皮走向吧檯。
「美女好看嗎?」吳如松坐定後,女人不懷好意地笑著問他。
「是在哪裡塑身的?」吳如松笑著問。
她走近,先端了杯調酒給坐在旁邊的林董。
「喝什麼酒?等人嗎?」她問吳如松。
「我是進來躲雨的!」吳如松感覺到身旁的林董正在仔細的打量他,他盡量將身體完全背著他,也始終沒有正眼去看眼前的這個女人。
「你是這麼多年來第二個因為躲雨走進來的人!」她笑得詭譎了,不過笑中似乎還隱喻著什麼,吳如松想要看穿她,但她卻迅速將頭轉過。雖然只是匆匆一瞥,但吳如松的眸光卻已被她的美貌所擒困。
「我叫Lisa」女人說。她嘴角的笑容逝去,臉上的表情全凝聚在深而濃的眸中。她的眸,又黑又明亮,和她紅嫩的唇一樣的醉人,緊緊的扣住吳如松的心弦。吳如松聯想起,她五官長得有點像好萊塢的明星奧莉維亞‧威廉斯。
「噢!」吳如松給了他一個〔原來如此〕的笑容。原來她是老闆?「來瓶啤酒吧,青島!」
Lisa走向冰箱,拿出一瓶青島啤酒,連同酒杯,冰塊一起送了上來。
「兩百五」她說。
吳如松付了錢,才想起自己不知多久沒進PUB了,上次,青島啤酒才剛出來…。
轉身看去,這裏生意這麼好,一定都是衝著她來的。
冰冷的啤酒,熟悉淡淡的苦澀,有一陣子,吳如松記得好像完全感覺不到那苦味…,那種滋味像置身在灑開了一地麥穗的麥田裡,倘佯著這一望無際的蔥綠金黃,直叫人渾然忘我。
喝了兩杯啤酒,帶著幾分酒意,總覺得Lisa越看越美,尤其是她的笑容,她的笑,不但成熟嫵媚,更帶著幾分的神秘。
她笑時眼角不但流露著自信,更有著一股強烈的感染力,能夠輕易讓人感受她眸中深處的那份靈犀。
「這地方真好!」吳如松心想,才第一次見面,他就對Lisa產生了極大的好感。
一首《蕭邦》的〈夜曲〉剛結束,優美的〈卡農〉隨即翩然豋場。
「喜歡卡農嗎?」Lisa淺淺笑著問。
「很喜歡帕卡貝爾的,」吳如松喝了一口酒後對Lisa說「不過,其他人寫的卡農和帕卡貝爾別的曲子就沒那麼出色!」
「你很懂音樂?」Lisa眼角微揚,帶著幾分的喜悅問。
吳如松發現身旁的林董側過頭來看他,他立即應了句「只是無聊的時候愛聽罷了!」他雖只是淡淡的說,但卻掩飾不住他眼神裡流露出的一股莫名的興奮。
吳如松又喝了兩杯啤酒,他不想喝的太急,索性咬起杯底的冰塊。
破冰之聲挾帶著那陣陣令人眩暈的涼沁,吳如松讓自己的心,隨之沉入寂靜的湖底。那不是純然的寂靜,而是像此刻窗外的暴雨般,能夠迅速的把塵世上所有的喧囂覆蓋,進入忘我般的寧靜…。
他咬著冰塊,遠遠的欣賞著Lisa,他又感到她的美,是真實而平易的,像是垂手可得,卻又遙不可及。
人都喜歡美的東西,不論是美如女人,花朵或是…音樂,只是有些東西太美了,美得會教人掏空回億,美得令人難以承受…。
這時Lisa的手機響了,是一曲美妙的〈春天〉。吳如松笑了,心想,她真是個標準的古典迷,連手機也不放過。
Lisa優雅的拿起手機,背對著吧檯,幾乎只講了一句話,就掛了電話。
她緩緩的走來,一直走到林董身旁。
「十點半」她低聲的對林董說,聲音小到別人再也不可能聽到,要不是吳如松會讀唇語,根本不可能知道她說了什麼。
林董看著牆上的鐘,吳如松也抬頭看了一眼『十點二十了!』
突然,吳如松心底猛然絞痛起來,他驚覺,難道他幽會的對象竟然會是她?
『怎麼可能?他是如此的醜陋!』
『還有什麼原因?當然是為了錢!』
他起了強烈的念頭,他想鄙視她。他低著頭,努力想像著,想像著Lisa本是一朵美麗盛開的花朵,但突然間便凋萎了,香味也隨即渙散,只剩下醜陋的軀殼…。
但他側身一看,Lisa卻依然美麗的站在那兒,她在調酒,面向著吧檯,她向吳如松嫣然微笑。
她的笑卻著實的比春花還美,迅速且徹底的瓦解了吳如松那波微不足道的攻擊。
林董下了高腳椅,走向洗手間,他矮小略胖的身影,直叫吳如松心疼。
『Lisa為什麼要和他在一起?』
無論如何,今夜,她們即將成為敵人了!
『希望妳將來不要怨我!』如果還有將來的話!
林董出來後,吳如松走進洗手間,用力的洗了把臉,他努力的調整自己的心情,準備工作。
但Lisa美麗的臉龐這回又浸在水裡,矇朧的水簾,絲毫沒有遮覆、扭曲她的美豔。
他在洗手間裡面等著、望著門外的動靜,心情就像第一次一樣的緊張。
每次,總是到了這個關鍵時刻,他就會恨起自己,恨起自己的工作。
林董先撐起傘走出門,Lisa等了五分鐘,然後示意叫一個叫如意的女孩走進吧檯接替她,才跟著出去。
然後,吳如松很謹慎的快速跟在後面,他確定Lisa沒有發現他。
他們在離店門口十幾公尺的路旁會合,各自打著傘併肩走在一起。
吳如松緊緊跟著,撐著低低的傘成了他最好的掩護。
轉了幾個彎,一直走到忠孝東路上,這一路他們都沒有回過頭來。〔或許這大雨讓他們感到安全!〕
最後他們終於來到了目的地,〔果然是賓館〕,吳如松本來還想會不會是去 Lisa住的地方。
他一直上到能夠遮雨的臺階,才迅速的拿出相機。
他們仍未回頭,直到吳如松順利把工作完成,把相機收起,放進背袋裡。
在進入賓館之後,Lisa才終於帶著幾分不安的眼神,從半透明的玻璃門裡往外瞥了一眼。
吳如松的眼神和她有著極短的交會,他相信Lisa絕對認不出他來。
但他的心卻又莫名隱隱地痛起,這次要比在PUB時更痛得厲害些,而他也更恨著自己。
吳如松快步的離開了現場,攔了輛計程車,他緊閉著雙眼疲憊不堪地癱在後座,心情糟透了。
往事一幕幕從他眼簾閃過,而他極力克制著自己避免去想起。
他張開茫然絕望的眼睛,看著雨刷忙碌無奈的和雨水博鬥著,〔它總是能打贏每一場小小的戰役,但卻終將註定要死在戰場〕。
『人生不也正如此?又有什麼好悲傷的?』
不知過了多久,他呆滯的眼神,逐漸逐漸地泛起一絲的光澤,因為他想起了 Lisa。
即使他那麼的確定〔他摸了下他的相機〕,即使他相信這輩子不可能再和她見面,但她仍是那樣美的浮掛在他腦海,鑲嵌在他心頭。
回到家裡,吳如松迅速的走進臥房,翻箱倒櫃的找出了一個皮製的小盒子。
然後他搬動椅子,從衣櫃頂上拿出一疊畫紙,他往中間挑了一張最潔白的。
「找不到畫板」,他顧不了那麼多了,他打開皮盒子選了一隻炭筆,將畫紙平鋪在客廳的桌子上…。
世界,不整個宇宙像都在此刻停止了,他開始動筆,他專注的眼神就像一團烈火,決心要把那張紙燃燒。
半小時之後〔還是一個世紀那麼久?〕,吳如松終於放下炭筆,他依然那麼的專注,專注地凝視著他手中的畫,他被畫裡那個美麗的倩影吸引,更被他所畫的那雙水般的明眸所感動。
他感動的流下了久未流下的淚水,曾經他還以為他的淚水早已乾涸。
※ ※ ※ ※ ※
燈紅酒綠,歌舞通繚,這裡是全廈門最大的夜總會。今晚,幾乎所有的人都在等,等待著全廈門最紅的Model登臺。
不只是男人,連一向愛爭風吃醋的女人,也都在大廳,要不就在房間裡四十寸的〔等離子〕前候著。
歌聲終於響起,是一曲動感十足的〈戀愛百分百〉。
而她,也終於在滿池被望穿的秋水中走出場,並隨即舞動起來。
才一會,就有人覺得,她今天選的曲子不好,旋律不夠優美,而她美妙身段所舞動的美感,卻遠遠不是這支曲子所能夠乘載的。
的確,她的每一步,每一個動作所呈現出來的,是那樣的優美,那樣的自然,而她的律動,更比曲子本身更令人著迷。
「從來沒有一個Model能有她跳得這麼好。」
「她能這麼紅絕不只靠她的美貌。」
「即使是比姿色,全廈門也沒有人比得過她。」
「聽說,今天是她最後一天登臺!」
「聽說,她終於被人包了,這支曲子是那人指定的。」
「在這種地方,沒有人能全身而退的,從來沒有!」
臺上美貌的Model繼續賣力的跳著。
「聽說她從來沒學過舞。」一個小妹在螢幕前說。
「葳葳說,所有的舞步都是她臨場,隨著音樂擺動的!」另一個小妹說。
「怎麼可能?我才不信了呢!」
熱烈,持久的掌聲響起,第一支舞停了。舞者隨音樂停止在舞臺上,她動也沒有動一下,就像是櫥窗裡的Model,她呈現著幾乎令人窒息的美和全然的寂靜!
這時,才有人驚訝的發現,她連不動時竟也這麼美!
緊接著第二支曲子響起。
是一首美妙令人遐思的〈泰綺思〉。
今天,她破了例連跳了兩支舞,這使得〔最後一次登臺〕的傳言越發的真實起來,大家開始認真打聽了。
「到底她是被誰包走的?」
〔葳葳〕是她的媽咪,〔她身體不好想休息一陣子〕,今天她至少已經回答了一百個人同樣的問題。
但這個答案是不會有人相信的!
其實葳葳才是最捨不得她的,因為,往後她每個月的收入會大幅的縮水。
「誰都知道她是葳葳的搖錢樹。」
「話也不能這麼說,葳葳對她也很照顧的!」另一個房間的小妹說。
〈泰綺思〉美得令人沉醉,使人遐思!
而她的律動更叫人癡狂,引人入勝!
她沒穿芭蕾舞鞋,卻依然能在舞臺上旋轉。
她不但能劈腿,還能把腿抬到頭上,她的身體在音樂的浸浴下竟比水還柔。
這回沒有人還會相信她沒學過舞蹈!
她的眸光始終專注在音樂裡,不曾離開。
她的臉微微泛紅,嘴角流露著極淡極淺的笑容。
那是她一貫的笑容!
有人說,那笑容是歷經滄桑,不過葳葳卻說,那是因為她〔早就看破了〕。
跳完舞,她辛苦的拖著近千朵的花,並勞動五、六個工作人員幫忙拉。她深深的向所有的人鞠了一個滿躬,然後,她吐了口氣,仍帶著那極淡極淺的笑容,離開了舞臺。
她毫不眷戀,沒有絲毫的不捨,離開舞臺後她就失去了蹤影。
這最後一夜之前,她最少答應三十個以上的客人要陪他們喝酒。
但卻沒有一個人等到她的人,連影子都不曾見到。
而她竟就這樣的消失了!
※ ※ ※ ※ ※
一大早,吳如松就起來把晾了一夜的照片,從暗房拿到辦公室〔客廳〕,他一張張小心的剪裁,心中帶著那種強忍的冷漠。
Lisa的畫像斜放在桌角,經過一夜的沉澱,他的心沒有那麼痛了,取而代之的是,充滿對自己的恨意。
『或許不必把照片交給她,』吳如松躺在沙發上想著『乾脆跟她說沒拍到。』
但他太需要這筆錢,何況對方預付的五萬元他已經用了大半…,而且今天還要付房租!
他的心此刻進入了另一種〔天人交戰〕的狀態。
急促的電鈴聲驚醒了吳如松,他躺在沙發上疲倦的竟睡著了。
『一定是房東,』他心想『這麼一大早的,』他順便看下牆上的鐘『才九點多!』
他揉著睡眼開了門,門外的人竟讓他吃了一驚『竟然是她!』
「劉小姐?」他幾乎愣在那「怎麼不先打個電話來?」
「我有打,但你的電話暫停使用了。」劉小姐說。
「喔…」吳如松很不好意思的應了一聲「秘書辭職了,我忘了去繳。」
劉小姐走進辦公室,她眼夠尖,一眼就看到桌上的照片,當然她也認出了她老公的身影。
她的表情本來極為氣忿,一付〔終於被我逮到〕的樣子。
但隨即她看到桌角的畫像,再仔細比對了幾張照片〔大部份都是背影〕。
「你沒搞錯吧!?」她的神情突然轉換成一付的難以置信。
「怎麼會搞錯?」吳如松不解。
「你知道她是誰嗎?」劉小姐眼睛睜的老大「她怎麼可能會做這種事?」她搖著頭對著吳如松苦笑。
吳如松還是一頭霧水「妳認識她?」他問。
「當然!」她說「她是我高中同學!」
「妳是說Lisa?」吳如松有充分的理由懷疑,因為Lisa看起來要比她年輕很多。
「是你搞錯了,」她又重覆說,「不過,」她想了又想「也可能是我弄錯了…,沒錯是我弄錯了!」她下了結論。
「照片就只有這些?」她問,表情突然轉而嚴肅。
「就這些。」吳如松說。
「底片呢?也給我吧!」劉小姐說著收拾起桌上的照片。
吳如松走進暗房拿了底片給她,心想『這應該是最好的結局了!』
「錢我照樣給你。」劉小姐說著從皮包裡拿出一張五萬元的即期支票交給他。
吳如松將支票拿在手上,考慮看了一會說「這張支票還妳,就當我們一人損失一半。」
劉小姐聽了吳如松的話,先是愣了一會,隨即卻大笑起來「難怪你舅舅說你不適合幹這行。」她說這話的表情有褒有貶,還夾帶著幾分的揶揄。
「不然,這幅畫給我吧!」
「不好意思!」吳如松說「這幅畫已列入我私人的收藏,我還是還妳錢吧。」
劉小姐又笑了,這回笑得詭譎「敢不敢跟我賭,我說,這幅畫終究還是會落入Lisa手裡!」
「不會的!」無如松回的堅決。
「好了,這件事到此為止,我要回家溜狗了!」即使是背影,吳如松似乎仍看得到她那不懷好意的笑。
『她為什麼會說,畫最後會落入Lisa手裡?』吳如松百思不解。
※ ※ ※
一個約二十五、六歲的年輕大男孩,站在天母的一棟別墅前,他手上拿著一張紙條,正在仔細的核對地址。
『沒錯了』他心想,他調整了下領帶,按下電鈴。
先是狗吠聲,然後對講機響了「誰?」是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
「您好,我是徐浩,來找劉董事長!」他說,聲音帶著幾分的顫抖。
「請進!請隨手關門!」這是一個男孩的聲音,隨即門開了。
徐浩走進門,並照指示順手將門關好。
剛才那個中年女人正忙著死命的拉住兩條龐大的拉不拉多狗。
那個男孩從門裡走出來,「請進!」他的聲音略帶稚嫩,他扮演的是迎賓的角色。
男孩大約十三四歲,長得很清秀,但眉毛很濃,耳朵也較大些。
徐浩換了拖鞋,依男孩的指示坐在沙發上。
這時,一個美麗的女孩從房裡走出來,「你很準時。」她帶著淡淡的笑容對徐浩說。
「董事長好。」徐浩立即站起來,恭敬的向她招呼。
「拜托你,在我家不要這樣叫我好不好?」她笑得深了些。
那中年女人安服了狗之後走了進來,而男孩卻悶聲不響地走回他的房間,並關上了門。
「要喝什麼飲料?」女孩問「咖啡、紅茶、還是果汁?」
「不用麻煩了!」徐浩忙說。
「客人不喝飲料,主人會很沒面子的!」女孩說。
「咖啡好了!]他帶點不安的眼神說。
「王媽麻煩妳了。」女孩對中年女人說,這時徐浩才間接確認了王媽的身分。
「不好意思,星期天還要你跑來。」女孩說。
「不會的,反正也沒事。」他停頓了一會,疑惑生澀的問「請問,不叫您董事長,該叫什麼呢?」
女孩笑了,這回是真的笑了,露出她深深的酒渦。「就叫我的名字啊,名字取了就是給人叫的嘛!」
她看著仍然怯生生得徐浩,又補了一句「我的名字叫秋月。」
「真好聽的名字」徐浩說,而他的臉竟微微的氾著紅。
「咖啡很香!」王媽端來咖啡後徐浩說。
「現磨的!」秋月說。
「都是秋月教我的」王媽說,臉上呈現著一絲的驕傲。
「我們喝完咖啡就開始好嗎?」秋月問。
「沒問題,」徐浩忙說「今天先上經濟學?」
「先從經濟學開始吧!」秋月雙眼凝視著咖啡杯,若有所思的說。
吳如松好久沒這麼有錢了,他從來沒遇過像劉小姐那樣好的客戶,心中也不免為她不平,他打從心底憎惡著林董。『為什麼有這麼好的老婆,還要在外面偷腥?』
他去書店逛了一整天,狠狠的買了將近一萬元的書,這些書他打算看到過年,過完年,〔剩下的錢,應該夠他去中國走上三個月!〕
也算不來多久沒出國了,聽說這十年來中國的進步很快,和他十年前去時,已不可同日而語。那時,他回憶著,『連上海的廁所都沒有門,女孩子上廁所還得帶把傘…,要不就不敢喝水,一直憋回旅館。』
『不知Lisa怎麼樣,這個美麗的女人,我就知道她不可能會和林董在一起!』
想著想著,他拿出那張畫像,看了個出神。然後,跑去畫店裱了個仿古的框。
他把畫掛在臥室,帶著幾許不安和自責的苦笑著,好像自己無恥的俘擄了這個美麗的靈魂。
他明知自己和Lisa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他不可能會企圖追求她,而她也不可能會看上自己,尤其是經過這件事之後。
但他又不捨得把畫給劉小姐,他知道她一定會把畫給Lisa的。
然後,他開始去想,如果她不是他的那個,那他們去賓館做什麼?這件事一直困惱著他。
當然『看朋友』是很好的答案,也是這一行最常聽到的答案,但遺憾的是,這個答案從來沒有一次是真的。
『難道這一次會例外?』
他決定去看她一趟,出國前,那時一切都該淡了。去喝杯酒,『她總不會把我趕出去吧!』
『如果她真的那樣,就把畫撕了!』
徐浩一口氣幫秋月講了兩個小時的經濟學,從《亞當斯密》開始到《凱因斯》,到後凱因斯。又講到二十世紀中頁以後,美國民主、共和兩黨如何運用、攻擊並修正他的理論。
美國總統們,如何靠《凱因斯》得到政權,而又失去它。
「原來經濟學這樣有趣,又這樣的重要!」秋月說。
「下次我們講些重要的理論,可能會有點枯燥,但絕不難懂。」徐浩說。
「下次就在我的辦公室,星期三下午三點!」秋月提醒他。
「我知道」吳浩說,他想了一會,臉上一付欲言又止的樣子。
秋月似乎知道他想問什麼,不過她沒有給他答案,只是搖著頭心中苦笑著。
「有沒有女朋友?」臨走時秋月問他。
「有,」徐浩回的很小聲,而且臉竟然有點紅。
秋月笑了,噗嗤的笑了出來,她實在不相信台北還有像他這樣的男生,尤其是一流學府的畢業生。
徐浩走後,男孩才懶洋洋的從房間走出來。
「怎麼樣?」秋月瞅著他笑著問。
「太溫了,」男孩一付老成持重的模樣說「他配不上妳!」
「我再提省你一次,」秋月佯莊嚴肅說「我是在幫你找家庭老師,不是在幫自己相親,這點你可要搞清楚。何況我也還不想交男朋友,更不怕嫁不出去!」
「我們還是登報吧。」男孩嘟著嘴說「妳真的下個月要出國啊?」
「姊姊一定要去!」秋月幽幽地,帶著不安和歉意說「只去十天,你也不要再問我原因好嗎?」
※ ※ ※ ※ ※
兩個星期後的一個晚上,吳如松一個人去忠孝東路四段,看了一場電影。
那是一個關於一顆寂寞靈魂的故事,而寂寞的宿命在名導演的精心策劃下,竟是如此的牢不可破,如此的令人心驚,使所有的努力終歸徒勞,終而回到了寂寞的原點。
散場後,他的心情立刻被捲入一場孤獨的殺戮戰場中。
天空飄著絲絲的細雨,訴說著那無止境的虛無和絕望。
細雨伴著他一條一條街踱過,踱過一條條張皇、茫然的十字路口。
他好想找個人傾訴,有誰知道這些年來他一個人是怎麼過的?
但他想了三條街,想了一個世紀…,竟然想不到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
每到這時刻,他總會羨慕起卡繆筆下的異鄉人,一個可以對寂寞和孤獨麻木不仁,對過去和未來沒有界線,也沒有感覺…。
但他畢竟不是異鄉人,雖然沒了愛,但他心中仍偶爾浮氾著一股濃濃的美。
自然的美、花草的美、真摯的美、還有,像Lisa那樣的美!
或許心中還有美,所以自己才會感到寂寞!
或許心中還有美,他才會那麼痛苦!
或許心中還有美,所以自己才有活下去的理由!
『或許吧!』
曾經有多少個夜晚,他都深信著,有一天,他終會孤獨的死去。
那是上帝〔誰知道是什麼?總之是個萬能又殘酷的神!〕對他的處罰,為他曾經時所犯下的錯…!
不知不覺的,他走進了巷子裡,更小的巷子,而他終於停下了腳步。
沒錯,他驀然間從深陷的迷思中醒了過來,因為他看到了那個字,那個潦草,卻美麗又朦朧的英文字【Lisa】!
他停在離門口二十公尺的地方,猶豫著,他的心從迷思的寂靜長河流進迷惘的汪洋大海。
這裡,是不是他潛意識一直想來的地方?
這裡,是不是他唯一還留有一絲希望的地方?
他為何竟毫不自覺的走到這裡?
難道是為了那神秘詭譎的笑?還是為了得那一點點可憐的慰籍?
無論是一個笑容還是一點的慰籍,在這個夜裡,都將是多麼的奢侈啊!
但他並沒有往前走去,他怕Lisa不能諒解他,他怕她鄙視自己,他怕那唯一的溫存〔極淡極淡的〕終又變成惡夢。
但他又不捨得離去,因為他不知將獨自面對什麼樣的夜晚,或是用什麼酒才能迅速,狠狠的把自己灌醉?
絲絲細雨在他身上匯流成河,一條如淚水般的河。
他絕望無助的雙眼,在了無邊際的沉溺中掙扎…。
就在此時,一個溫柔,略帶沙啞的聲音在他耳後響起。
[是你嗎,吳先生?為什麼不進來躲雨!」
吳如松猛然回過頭,他心中著實一震,「果然是Lisa!」
Lisa撐著把粉紅色的小雨傘,用她深而溫馨的笑容,敉平了吳如松心中的所有不安和疑慮。
「剛好我今天有事來晚了,來,我請你喝杯酒。」
Lisa堅持要和他共撐那把小傘,吳如松只好接過她手中的傘,小心翼翼的走著。
她既擔心會不小心觸碰到Lisa的身體,又擔心她會淋到雨,因此短短的二十公尺,竟好像有數里之遙。
進門後,Lisa一眼瞧見角落有個空位,便要吳如松先去那兒坐著。
吳如松才坐定,〔如意〕便從吧檯端了杯溫水來。
「我叫如意,吳大哥請多關照。]
上次吳如松沒有機會看清楚她的面貌,今天他才看了個仔細。
她五官長得很甜,尤其是笑起來得時候。她個子小小的,大概只有155公分,但很豐滿,雙腿也均勻,小蠻腰走起路來款款生姿!
「吳大哥住哪?」如意問。
「吳興街。」
「不遠啊,以後有空常來嘛!」
「幾個人住?」如意又問。
「一個!」吳如松說。
如意「噢!」了一聲,用眼角偷偷在他眸中窺視了一下,便轉移了話題。
不久,一個叫〔曉星〕的女孩端了杯酒來。
「吳大哥,這是Lisa姊請你喝的。」 曉星說。
吳如松喝了一口調酒。
「還習慣嗎?」如意問。
「vodka、蘇打水、椰奶,還有…鳳梨汁?」
「太棒了!」曉星露出欽佩的表情說。
「喝完這杯酒,我們來擲骰子?」如意提議。
「吹牛?」
「看誰吹的厲害!」
吳如松叫了瓶啤酒,開始和如意玩起〔吹牛〕。
Lisa來的時候,一瓶啤酒剛好喝完。
「我是來騙酒喝的!」如意說「Lisa姊,他太厲害了!」
如意走向吧檯,Lisa坐到吳如松身旁。
「聽說你畫得很好!」Lisa說。
吳如松苦笑著,不敢正視她。
「幫我畫張畫好嗎?」
吳如松沉思了一會說「我很想,但不行。」
「為什麼?」Lisa問。
「我很少畫,而且一個人只能畫一次!」
「又是為什麼?」Lisa想笑了,很少有人能讓她連續問兩次〔為什麼〕。
「我是業餘的,不靠賣畫為生,我不畫風景,只畫非常美麗的女人,而且一個女人只能畫一次!」
Lisa沒有問第三次〔為什麼〕,只巴著眼睛要答案。
「因為只能感動一次!」吳如松說。
Lisa似懂非懂,吳如松也不知道該如何向她解釋。
「既然不賣,有沒有什麼其他的條件或方法?」Lisa輕咬著下唇,試探性的問。
「或許以後吧!」吳如松說,他的表情滿堅決的。
「下次帶來給我看好嗎?」
「我要出國了!」吳如松說。
「什麼時候?」
「過完年!」
Lisa笑了,她的笑真美。「你知道嗎?現在離過年還有半年多!」
吳如松也笑了,他沒想到Lisa居然會對那幅畫這麼有興趣。『她連看都沒看過呢!』
「其實今天請你喝酒,有別的事要跟你談。」Lisa突然嚴肅起來。
「什麼事?」
「你的工作還在做嗎?」
「休息了!」吳如松苦笑。
Lisa本還想說什麼,聽到別桌有人在叫她,她輕蹙眉,「等我一會。
」說完她便離開,走到鄰桌去。
吳如松轉過頭,叫她的人是一個四十左右,紅著醉臉,剃著光頭的男人。他眼神裡明寫著〔不爽〕。
看著Lisa的背影,這一剎那,吳如松似乎看到了她的幾許無奈和滄桑。
『她可以不必過這樣生活的,除非她喜歡,』吳如松心想『這樣美的女人,要找個有錢,又疼她的男人絕不難!』
『她到底想找我做什麼?查某個男人的底細?』
Lisa忙完一桌又一桌,一直到十二點才又轉回吳如松身旁。
「我有事請你幫忙,今天很忙,你明天下午有空嗎?還是你能等我到兩點?」
「妳確定兩點脫得了身?」吳如松問「確定我就等妳!」
「我請妳喝酒!」Lisa說完走向吧檯,她和如意輕語了幾句,然後又回到那個光頭男人那桌去。
曉星端了一瓶啤酒來,「吳大哥,我不太會玩,但我不怕喝酒!」她坐下,倒酒,檢查骰子,然後自己先喝了一杯。
沒多久,大半瓶的酒就快被她一個人喝光了。
「口還渴不渴?」吳如松笑著問。
「不要這麼說嘛!吳大哥,人家已經很努力在玩了!」曉星一付受了冤枉的樣子。
吳如松又掏錢買了瓶啤酒,這會換〔Bubo〕上場,Bubo才十八歲,長得很可愛,看來要比實際年齡更小些,頭髮染成她這個年紀的專屬〔純金〕色。
「來這工作媽媽不反對嗎?」吳如松劈頭就問。
「這裡是全台北最乾淨的PUB,她反對我就只好換別家了!」Bubo說,一付理直氣壯的樣子。
Bubo在這混了半小時,幾乎一口酒都沒喝。
吳如松看到Lisa走進吧檯,拿起皮包,心想不知她要去哪。
她走到門口,竟然和他招手,經過確認,吳如松立即跟了上去。
屋外的雨仍未停,Lisa撐起傘,輕抬望眼,笑著把傘交給吳如松。
她們共撐著那把小傘,往仁愛路的方向走著,穿過幾條蕭瑟的巷子,白天,這些巷子還人潮洶湧…。
他側頭看了Lisa一眼,看進她若有所思的深眸裡。她嘴角雖仍啣著那絲笑意,但她的眉卻糾葛著一股愁緒,那愁,即使是她的笑,也不能叫它散去。
「這街道,像是一個女人。」吳如松低聲對Lisa說「白天還川流不息…!」
「你在暗示什麼?」Lisa睜著笑眼問,她的愁已在這剎那間一掃而盡。
她當然知道,吳如松指的是一個女人的青春。
「你得在街道上賣好東西,不然即便白天也門可羅雀。」Lisa想了一會又說「常常街道上已沒人時,我店裡還沒空位呢!」
吳如松心虛的低下頭,立即把思緒移轉到Lisa肩膀,他撐傘的手不時靠在她柔軟的右肩上。
「你的店呢?」Lisa揚起眉問。
吳如松苦笑,沒有回答她。
Lisa帶著他先走進一家PUB,她嫌裡面太吵,又出來。
他們又走了一條街,進去另一家,情況也差不多。
又走了一會,她們停在一棟大樓前,吳如松不知她在想什麼。
她又猶豫了一會,看了下錶〔兩點了〕,她終於決定引著吳如松走進大樓裡。
值班警衛沒有攔住他們,只和Lisa交換了一個禮貌性的微笑。
上了電梯,Lisa輕蹙蛾眉說,「今晚,沒適合的地方可以談事情。」
吳如松給她一個never mind 的笑容,繼續保持沉靜,但他心裡很清楚,Lisa是要帶他去她住的地方。
果然,Lisa開啟了一扇門…,吳如松一眼就判斷出,那是三房兩廳的套房,大約有三、四十坪。
吳如松坐在客廳裡一張黑色軟皮的大沙發上,Lisa倒了兩杯溫開水,順便遞給他一條乾的大浴巾,要他把身體擦乾,「這種天氣很容易感冒的。」她擔心的說。
「我和麗雲(劉小姐)是高中同學,也是唯一還經常聯繫的朋友。」Lisa說。
「她和你舅媽是大學同學?」
「是表舅媽,」吳如松說「他們差了十幾歲!」
「我想請你幫我去找一個人」Lisa喝了半杯溫水後說。
「情人?」吳如松狡黠的笑著問。
Lisa點頭,回了他一個苦苦的笑「就是那第一個進來我店裡躲雨的人!」
「他在哪?」
「以前一直在高雄…」Lisa說「那天他來台北,我和林董本來就是要去賓館見他的!」
「但他沒來…,二十分鐘前,他還打手機跟我說快到了,但從此卻失去了聯絡。」Lisa憂鬱的低著頭,她的眼眶紅了,吳如松意識到她們的感情一定很深,而且很不尋常。
「妳們最後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吳如松問。
「三年前,」Lisa想了一下,幽幽說著「三年兩個月零八天了!」
~待續 第二章 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