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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男人,夜夜站在鷹架上看風景
2011/10/20 22:33:49瀏覽129|回應0|推薦2


亮哥摔死那天,早上七點,獨自爬上鷹架開始幹活,清理水電管線,熟練的身手,攀爬穿梭九樓十樓之間,抽菸,罵三字經,罵自己,罵小黑,罵金大俠,罵外頭陰暗寒冷的鬼天氣,三月天可真奇怪,氣溫照樣冷得膀胱脹飽難受,老想撒泡熱尿,想憋,就是憋不住,站在鷹架上撒尿,無我無天,大地無涯,管它底下有沒有長眼睛,熱尿撒下去,噓噓簌簌,水泥牆上刷出一道長長細流,側看像一幅山水抽象畫,身體抖一抖,渾身舒舒服服,拉開嗓門,啦呀啦的,唱唱情歌,嘻哈的調調,愜意,快活,亮哥哼唱什麼,除了他的女人和小黑,沒有人聽懂一字半句,半生不熟的鄒族話,自己唱著,心裡也是一知半解,亮哥唱歌給他的女人聽,這是大家知道的事,一大早情緒亢奮,只有亮哥和他的女人知道原因。

他的女人睡在對街老舊公寓,不到百步的距離,聲音大一點,他的女人歪著耳根,咬字不清的鄒族情歌,隔一條大馬路,唱錯走音也能一清二楚,亮哥唱著來勁,瘋瘋癲癲近乎下流的肉麻歌詞,句句搔進他女人心底溫熱的遐想,她翻身偷偷瞄一眼工地,亮哥已經轉到另外一邊的鷹架,繼續唱他的肉麻情歌,忙著收拾散亂管線。藉由地利之便,想唱就唱,唱歌調情,眉目笑開的好心情,羨煞工地的眾男人,大夥偶爾起哄亂唱,亮哥面對公寓,扭起圓滾滾的身體,得意的又唱又跳,幾個人一起寶貝寶貝的叫,樂翻了,有時亮哥獨自站在鷹架上,點著菸,靜靜凝視對面公寓窗口的任何動靜,他心裡想什麼,天知,地知,自己知道。

他的女人生活日夜顛倒,傍晚六點到凌晨三點,跟著二位鄒族同鄉擔任洗碗工,三個人都有親戚關係,年紀相差二三歲,平常三個女人一起說長道短,一屋子的呵呵笑聲,池塘邊的蛙鳴蛙叫,發騷發浪也沒那麼嘈雜。亮哥的女人工作的餐廳靠近夜市,一周七天,五天客滿,碗盤送進送出,放一堆,洗一堆,忙忙忙,洗洗洗,碗盤就是洗不完,周六周日生意好,經常要加班到天色發白,員工用餐時間之外,難得片刻空閒,碗盤洗到頭昏手麻。亮哥的女人身子瘦弱,大病小病終年糾纏,腰痛,胃痛,雙胞胎似的,揪她的身體,剮她的骨子,一旦發作,一天痛好幾回。為了就近照顧,亮哥租下這間老舊公寓,當成兩人愛的小窩,他的女人喜歡下廚烹煮,臥房小沒關係,廚房大一點,冰箱大一點,菜可以買多一些,準備應付不時之需。愛的小窩跟工地面對面,成了同事串門子聚餐的好地方,「違法的事情又不是沒幹過,你們要喝酒發酒瘋,到工地去喝,而且不可以在家抽菸。」這一道禁酒禁菸令,亮哥聽若聖旨,一切照辦,不准任何人帶菸酒來串門子,沒酒沒菸,泡茶是唯一的選擇,正好順了亮哥的如意算盤,泡茶兼賣茶,連本帶利賺自己人,茶泡下去,一刻功夫,香噴噴的菜餚端上桌,美味當前,亮哥話匣子一開,說起他的女人,這個好那個好,沒完沒了,得意的不得了。

躺在臥房眺望,工地裡人影晃晃,誰是誰,瞇起眼睛也能認出五六分,看見工地露出半顆白亮光頭,影子飛過去,不必猜,那一定是亮哥。毛毛平常下午二點起床,先洗兩個男人的髒衣服,再做別的事情,亮哥愛乾淨,受不了家裡髒亂,地板要亮,物品要歸定位,一塊抹布也要放好位置,絲毫不馬虎。胖子汗水多,夏天午休時間,亮哥經常躡手躡腳踱回屋裡,沖個涼澡,換上乾淨工作服,一天三套衣服換著穿,要收要洗的髒衣服,晾起來比五口人家還多。公寓臨近大馬路,車多,灰塵多,毛毛天天跪著擦拭地板,亮哥不忍心,下班換他擦地板洗衣服,並且約定:「我生日那一天,換妳幫我這個大流氓洗衣擦地,內褲要洗乾淨一點。」約定是約定,她照樣天天洗衣擦地,還嫌他的男人手笨腳笨:「大流氓擦地板?很難看呢,滿地爬,又擦不乾淨,浪費體力。」兩天買一次菜,菜市場走幾步路,拐個彎就到了,買完菜,順便到小黑住處打掃房間,心裡再嘀咕,畢竟是寶貝弟弟,茫茫世間中,讓她操心的,亮哥以外,就是小黑,他的房間,髒衣服,酒瓶,垃圾,床上床下一團亂,比狗窩還髒,整理一次,嘀咕一次:「等我肚子大了,怎麼幫他?」

毛毛踩著慵懶腳步,拎起熬煮的點心,站在工地圍籬外,墊著細瘦腳跟,勉強露出半張粉臉,嬌滴滴的喊她的男人,「亮亮,亮亮」,嬌聲嬌氣的喊,任誰聽了,全身都會酥麻起來,亮哥喜歡捉迷藏,人躲在一邊,假裝沒聽見,他就是要她多喊幾聲,旁邊有人嚷著:「死亮哥,毛毛快斷氣了,下去啦!」一個喊,一個躲,就怕別人不知道自己有這麼漂亮的好女人。

亮哥摔死那天,三十七歲生日剛過三天,一生疙疙瘩瘩,沒什麼值得談論的光彩事情,一路走下來,浪蕩子惹出的爛帳和倒楣事情可多著呢,殺是沒殺過一條人命,卻專門斷人家手指頭,道上傳得沸沸揚揚,一根手指頭,慢慢割,慢慢切,指頭斷了,叫人抓起來扔到地板上,一腳踢出門外,餵他的大狼犬,混流氓,這一招夠狠,切割的痛,叫人生不如死,大流氓結了怨,仇家多,被追殺被砍殺的次數,伸出十根手指頭,數也數不完,從出了娘胎到摔落鷹架翹辮子,外省第二代許多辛酸,再難堪的事,嚐都嚐過了,台灣頭台灣尾四處遊走搬遷,「台灣那麼小,哪個地方沒有走過,不該走的地方都走過了,怕死,就不要混流氓。」不該走的地方,指的是自己蹲三次苦牢,加起來六年八個月,越蹲越大尾,惹出越多麻煩。跟毛毛初見面的那天下午,亮哥被自己人誤傷右大腿,待在醫院悶著沒事做,拄起拐杖偷溜出去逛大街,這個男人的一生,逛大街的炎熱下午,著魔似的,腦筋一愣,煞到這個還沒離婚的鄒族女人,「遇到了毛毛,我突然變成很小尾的小男人,而且很怕死,真的,不騙你。」國台語夾雜的幾句話,雖然得意誇張,實情大概也是如此。

亮哥年幼失怙,父親遭人捅一刀,一刀刺胸斃命,慘死熙來攘往的台北夜市,「地方惡霸索保護費,遭店家刺死」,社會頭條新聞斗大標題,如同芒刺,刺進亮哥心裡頭,走到哪兒,跟到哪兒,一輩子始終甩脫不掉。遇見毛毛之前,「家」這個字,在亮哥眼裡,飄飄渺渺,未曾有過溫馨真實的感受,父母來自中國安徽,國共內戰期間,先到香港乞討過日子,然後輾轉來台灣,靠著同鄉濟助,夫妻打零工維生,生活邋遢寒酸,一餐餓一餐,最後沒錢付房租,十二月寒冬的夜晚,一對窮光蛋夫妻,遭到見錢眼開的房東攆出門,人生地不熟的窮光蛋夫妻,一路攜帶偷來的物品,露宿各地街頭,半偷半盜混日子,誰知道運勢只轉半圈,窮光蛋夫妻結識一票狐群狗黨,窮鬼配惡鬼,結夥恐嚇勒索財物,壓榨善良小民,亮哥的父親離開中國安徽之前,早已經是出了名的惡棍,如今糾眾壯聲勢,憑著狠勁,小二馬上竄成老大哥,重操他勒索取財的流氓生活。

台南沒待多久,獨子小亮亮呱呱墮地,三張嘴巴一張一合,閒著也是三餐等著吃老米飯,老夫妻肩膀的負擔,一日比一日重,雖然是流氓頭頭,風聲緊張時,官府四處打壓,黑錢收入銳減,搞得他心煩意亂,拼腦筋想辦法弄錢。他們安徽老家有種說法:「寧可餓死一個老人家,萬萬不能餓了心肝寶貝。」再不想想辦法,餓著了心肝寶貝,可是一樁大罪過。與其翹二郎腿抖著苦等,不如換個地方弄錢,暫時避避風頭,說不定走一個彎,路上又有別的搞頭。窮光蛋夫妻拿定主意,一家三口搭火車到台北找活路,懷裡抱著小亮亮遊蕩十幾天,口袋裡最後的三千多塊,勉強租到郊區五坪小套房,龍蛇混雜的小巷小弄,吵吵鬧鬧,打打殺殺,小亮亮看多了,長大成為小流氓,那是很自然的事,父母親老來得子,三代單傳的壓力,壓得小家族有點神經質,習慣寵溺心肝寶貝,三代單傳養出三個痞子流氓,子承父業,亮哥不但傳承精髓,還青出於藍,一幫小混混到處遊走收保護費。

小流氓成為人見人怕的大流氓,什麼天理,不鳥它,什麼地義,管它的,有錢有勢才叫天理,父親傳下的是非觀念,到了亮哥光頭腦袋裡,惡根漸漸開出惡果子,畸形霸道的心態,總是令人害怕和倒胃口,徒眾紛紛叛離,幫派瓦解四散,一個光頭到處碰硬釘子,人氣沒了,再狠,一樣留不住沒卵蛋的小嘍囉。倒是毛毛的那雙勾魂眼睛,烏溜溜的眨二下,一勾就勾住了亮哥的心眼,愛情魔力力道之大,大尾流氓變小尾小男人,小男人有了自己的家,不知是哪一代祖宗燒的好香,叫他的光頭也沾到了餘香,家成為他的一切,為了毛毛跟她肚子裡的孩子,大流氓逼迫自己脫胎換骨,斷絕昔日道上幫眾,放下身段做水電工,樂在工作不說,當個小男人的快樂,走起路來,圓滾滾的喜色喜感,感染周遭那些喜歡動手耍狠的大男人,毛毛的一嗔一語,亮哥總是洗耳恭聽,像小兒子撒嬌黏人,媽咪媽咪的叫:「媽咪,什麼事?媽咪,我要 ─── 」「不要叫我媽咪,怪肉麻的,肚子裡的寶貝才能叫媽咪。」管她的,亮哥照樣叫她媽咪,在家叫,在工地也叫,「毛毛」和「媽咪」,工地裡的工人,愛怎麼叫就怎麼叫,從來不會搞混。

湊巧的事情來回轉個彎,好事變壞事,亮哥摔死那天,小黑遲到半小時,路上遇到金大俠的老婆,「又遲到了,小心老闆剝你的皮。」「老闆娘,車開慢一點。」露餡的醜事被小黑撞見,這回坐在身邊的小男人曝光,事情可大可小,小黑頑皮歸頑皮,小腦袋少根筋,不愛嚼是非,金大俠的老婆拿出一整袋零嘴,喊著小黑過來拿,「晚上請你唱卡拉 OK。」小黑搖搖手,沒頭沒腦轉身走人,這一走,事情全爆發出來,最倒楣的人,卻是他的姊夫亮哥。

要命的半小時,事情兜在一塊,彷彿野火撩起,燒出一籮筐骯髒事,一個懶人遲到,殃及許多無辜和活該倒大楣的人,金大俠就是其中一個,說他無辜也是,說他活該倒楣也是。金大俠看見小黑靠著圍籬彎腰鬼祟模樣,滿肚子火氣冒出來破口大罵:「幹嘛,泡妞泡到腰痛?上酒店屌來屌去,上班偷偷摸摸,沒種的傢伙,上工去!」,清理鷹架通常是小黑的工作,資歷淺,跑腿買飲料檳榔,拉拉雜雜全落在他身上,小黑樂得四處打轉鬼混,懶散愛玩,挨罵是稀鬆平常的事,每天挨的臭罵,不多不少,跟他身邊廝混的女人一樣多。

那天早上工地忙著灌漿,大夥提早上工,小黑遲到,工作由亮哥分擔,鷹架下方往北往南的大馬路,車挨著車,黑壓壓沒頭沒尾,車流緩慢移動,昏沉沉的工地,被金大俠的斥罵聲罵醒了,氣氛一下子活絡緊張,幾名工人笑哄哄閃到一邊看熱鬧,亮哥蹲在上頭往下看,跟著老闆罵下去:「死小黑,帶妹妹滾上來,快啦!」,妹妹,亮哥跟小黑的暗語,維士比加米酒,喝一口,一天就快樂一半,另一半的快樂,工作中找人打屁,打屁打到嘴酸嘴麻,再辛苦,一天也值得了。

再遠一些,街頭趕時間上班上課的行人,磨磨蹭蹭錯身交會,亮哥趁小黑上來之前,清理十樓鷹架上的管線,寒風由下往上竄,耳邊的風咻咻響,鷹架搖晃的厲害,走在上頭,感覺一葉扁舟左右搖擺,吱嘎吱嘎響,聽著單調刺耳的搖擺節奏,沒睡飽的神經,一根一根被催眠,底下按喇叭趕時間的汽機車,幾乎停擺不動,再急再趕也是無可奈何,那一天剛好是總統大選前夕,選將殺得天昏地暗,亮哥心裡屬意的宋楚瑜,應該是沒希望了,高樓與高樓之間,比高,比體面,黑濛濛的一片,沒有日光的昏暗風景,一直延伸到西邊的大度山,亮哥怎麼也沒料到,這樣的昏暗風景,竟然是自己最後一眼的世間風景。

「我老婆養小男人,管你屁事!」金大俠狠狠甩小黑一記耳光,小黑跌兩步,起身抬腿踹向後頭,準頭不偏不倚,腳後跟踹得金大俠哀叫跪地,鼻子噴出一柱鮮血,哀號驚動上下樓層,六樓樓梯發生爭吵鬥毆,現場血腥混亂,老闆跟水電工扭打翻滾,「王八的欠我工錢,拿來!」幾聲嘶喊,幾聲狂吼,一把小鐵鎚掃過金大俠右耳,一隻耳朵掃掉半邊肉,四周又是幾灘血,牆壁上,地板上,血灑得怵目驚心。

小黑失控抓狂,猛力揮動小鐵鎚,追著老闆跑上跑下,「大笨蛋,錢拿來!我敲爛你的頭。」金大俠無處閃避,額頭,臉頰,肩膀,背脊,腰臀,膝蓋,小鐵鎚劃出一條條泛紅血跡,半邊臉遭到毀容,身子蜷曲在樓梯角落,歇斯底里的哭號聲傳遍工地,鮮血沿著八樓七樓六樓潑灑,血紅得駭人,沒有人敢挺身攔阻。亮哥早已習慣金大俠跟小黑鬥嘴吵架,聽聲響,這回比平常鬧得更兇,他工作的鷹架靠近嘈鬧的大馬路,幾次淒厲的慘叫,都給馬路上的噪音壓下去,亮哥心裡想:「要錢要到這般德性,丟臉啊。」前幾天還消遣小黑說:「要不到錢?你不會踢爛他的命根子,讓他生不出龜兒子。」小黑天天要錢,要不到就翹班,到底一個月上幾天班,他根本搞不清楚,幾天幾個小時,金大俠可是清清楚楚,只不過裝忙裝糊塗,藉故對帳對不攏,扣下並延遲付工錢,「不管多少錢,該給他的就給他,這孩子脾氣拗,讓他鬧下去也不是辦法。」亮哥不只一次,好聲好氣替小黑討工錢,金大俠嘴巴說好好好,最後都沒下文。

亮哥摔死那天,金大俠的老婆跟她的小男人一早開車出遊,一路吃喝玩樂,老女人和小男人玩瘋了,會出事情,還是要從小黑遲到的惡習說起。金大俠一早沒看見小黑人影,撥電話給老婆,要她去敲小黑的門,老女人懶得爬樓梯,吩咐她的小男人去敲門,「如果裡面有聲音,馬上下樓幫我買包煙。」小男人一下車,老女人就看見對面站著鬼笑傻笑的小黑,她拍了一下喇叭,用食指勾回自己的小男人,暗地裡罵著:「剛剛寫好的劇本,全白寫了。」

金大俠的老婆跟她的小男人,偷偷摸摸半年多,小黑碰見過二次,金大俠罵小黑上班偷偷摸摸,引起大大小小連鎖效應,工地出事,骨牌一張一張翻倒,工地主任養二奶的事抖出來了,警察和工安官員來來回回,問東問西,封鎖線一拉,人心浮動,工人無法進出工地,大罵金大俠和小黑捅出大麻煩,並且賠上一條人命,何時復工,誰也說不準。

男人娶了女人,圖的是什麼,金大俠曾經下了異常怪誕的註解:「生完兒子,隨她去吧,不要帶野種回來就好了。」結婚十幾年,老夫老妻膝下猶虛,心裡空洞的滋味,反射出大男人殘暴無情的性格,對他的女人又罵又揍,這樣的事情,可以說是金大俠的例行工作,也是他們的家族傳統,亮哥摔死那天,金大俠一大早又是一頓脾氣,「晚餐再燒焦,小心妳的細皮嫩肉被肉叉子刮爛!」丈夫無情無義,不甘寂寞的情慾,暗地裡蠢蠢騷動,撩撥乾柴和烈火,老女人貪愛小男人年輕肉體,小男人覬覦老女人荷包,金大俠變態的行徑,活該戴綠帽,夜裡只能各作各的夢,白天各走各的路,夫妻之實,蕩然無存。

金大俠這響噹噹的名字,好記好認,他父親取武俠味濃厚的名字,理由簡單明確,盼望兒子成器,做事像個大俠,創出一片大江山大事業。他的個子矮小,但是嗓門大,火大了,罵人絲毫不顧情面,別人的祖宗八代跟著罵臭頭,身高只比綽號矮子的亮哥高一些,矮子老闆,矮子水電工,兩個矮子相幫襯,工程一個接一個,倒也發了點小財,亮哥跟著金大俠三四年,水電學了一些皮毛,他常想,等孩子生下來,這麼一點薪水,怎麼養活三口家人,想好要找個外快貼補家裡開銷,可惜小黑不爭氣,有錢亂花,沒錢借錢,亮哥經常罵小黑:「你真正是沒路用的番仔,活著像死人一樣,死死好啦。」罵人的功夫不輸金大俠,虧人損人比老闆狠毒老練,矮子笑矮子,一首亮哥填詞的即興曲調《矮子歌》:「矮子有錢有錢,矮子沒屌沒種,那個人就是你,喔喔喔喔,矮子沒錢沒錢,矮子屌啊屌的,那個人就是我,喔喔喔喔,矮子跟矮子,我們都是矮子,喔喔喔喔──」或慢或快,慢到近似哭調仔,抖音拉高拉長,損人帶酸帶笑,不留口德,頑皮饒舌也很好聽,舌頭嘰哩聒啦來回唱,旁人聽不懂幾句,但每一個人都知道那個沒種的人就是金大俠。慘事發生後,金大俠拼了老命,從醫院拖來半廢半歪的身軀,坐輪椅親自參加善後討論,他認為:「亮哥因為腿太短,跨不過鷹架,不小心踩空摔落。」這種說法換來毛毛的白眼和怒罵:「說什麼風涼話,該死的是你!」

關於遲到,亮哥認為是一種病,只比神經病輕微一些,經常罵小黑該睡不睡,睡了作惡夢,影響生活節奏,整天為芝麻事情神經兮兮,這種毛病繼續如此,遲早會鬧出麻煩事,他形容小黑像隻小懶猴,一步當三步踩,慢,慢,慢,上班慢半拍,工作慢吞吞,吃飯慢條斯理,喝酒不乾不脆,偏偏白天晚上酒不離身,有酒就喝,眼睛半睜半閉,走路活像僵屍,亮哥罵他:「再醉下去,當心從鷹架上摔下來!」屬蛇的雙胞胎姊弟,同樣都是慢調調,早產兒常見的病症,始終困擾姊弟倆,毛毛人如其名,慵懶飄動的身子,宛如直立步行的毛毛蟲,一步一步扭著腰,俯首彎腰,曲線半弧半折,病美人一顰一笑,男人色瞇瞇的眼睛,不瞧一眼也難,亮哥喜歡她說話軟綿綿,但微微沙啞的腔調,罵人那種柔聲細語,感覺甜甜的,讓她罵,也算是享受。

「先生,你的車子擋到我的車子。」小巷子裡的邂逅,大流氓碰上弱女子,一個滿臉橫肉,一個清秀可人,兩對迷茫雙眼,雙雙勾黏在一起,一瞬即將永恆,愛戀的幼苗,慢慢滋長,慢慢綻放,一條情路走了七八年,毛毛不堪的婚姻,身心遍體鱗傷,夫妻撕破臉,撕破兩個家族情誼,親家上演潑婦罵街的戲碼,離了婚,毛毛仍然無法擺脫前夫的暴力威脅,爛姻緣拖著爛尾巴,家務事千絲萬縷,亮哥這個大流氓也插不了手。掙脫前夫的那段日子,兩個人一起受折磨,四處躲躲藏藏,亮哥幾度想放棄,「放棄?大流氓就那麼沒骨氣,我說過,一定給你這個大流氓生個胖兒子,說到做到!」亮哥因為毛毛這句話,裡裡外外變了一個人,死心塌地照顧她,毛毛煩心的事情一籮筐,擔心她身子不堪,再為難的要求,亮哥都依她的意。

金大俠的老婆跟她的小男人吃喝玩樂的事情,亮哥至死仍毫無所知,他的死,發生在一眨眼之間,半聾的阿路是唯一的目擊者,當時他扛著幾根鋼筋走在下層鷹架,一團黑影在他眼前飛落,阿路看也不看,繼續扛他的鋼筋,「我以為是上面的人丟垃圾,沒想到是亮哥 ───」警察問阿路:「人是你推下去的?」「對對對,人掉下去的時候,我人站在下面,一個東西掉下來,沒想到是亮哥掉下來。」怎麼問也問不出一點眉目,工人七手八腳,將金大狹抬上救護車,工地緊急封鎖關閉,留守的職員和工人,嘴裡一邊咒罵,一邊分頭去找小黑的下落。

一條水線懸掛在半空中,悠哉悠哉隨風飄搖,有時飄出鷹架外,有時擺回鷹架上,若仔細看,細長棉質水線,其實是連結在水泥牆面上的一枚鋼釘,一條細線上纏下繞,正巧斜過亮哥摔落的空隙,不到一米的跨距,腿再短也能跨過去,細水線牽絆腳踝,就算腿長,一個踉蹌跌倒,照樣踩空摔落鷹架。混流氓的日子,死裡逃生的鬥毆廝殺,亮哥刀上來刀下去,大流氓硬是活過來了,誰料到,一條風中的細水線,一個拉扯,瞬間要了他的命。

鷹架朝東的方向,台中港路一路大喇喇的開進大樓林立的繁華市區,夜晚燈火點綴的夜色,城市交織出最夢幻的面貌,馬路再靠近一些,一條小巷子歪歪斜斜,斜入一叢一叢低矮的老房子,這條小巷子是亮哥和毛毛當初相識的地方,經常在半夜裡,毛毛糊里糊塗的走到小巷子,用她空洞的眼神,追逐疾馳而過的亮光,一個人坐在路邊,恍神到天亮。

亮哥摔死那天,毛毛拖著一身疲累,走入自己和亮哥共築的愛的小窩,清晨的叮嚀和亮亮最後的面容,刀割刀刺的迴旋在屋裡,她實在不知道未來的日子,要怎麼走下去,孩子呢,一出生就沒有爸爸,亮哥盼的等的,結果卻如此難堪,毛毛癱在床上,也不知哭了幾回,哭一回,睡一回。

「毛毛,我對不起妳,我對不起妳,毛毛,對不起 ───」毛毛睜開眼,滿身血跡的小黑縮成一團,跪在她面前,身體顫抖不已,若不是那哀哀抽搐的懺悔聲,毛毛還差一點認不出,右手緩緩抬起,心裡想給他一巴掌,看他狼狽模樣,想起娘胎裡心肉相連和相依相靠的苦命日子,心痛糾結心疼,心就軟了,「小黑,起來。」小黑依然不停顫抖,並且往前湊近,「毛 ─── 」「站起來!像個男人一樣站起來!」銳厲的斥喝劃破公寓暗夜,小黑整個人應聲而起,人沒站穩,搖搖晃晃,旋即仆倒在地,再度跪下低聲懺悔,毛毛怎麼勸怎麼罵,小黑動也不動,只是重複道歉賠罪,「媽咪,麻煩妳打電給警察,媽咪,我出來以後會照顧亮哥的孩子,我不在的時候,媽咪,妳自己要保重身體。」

夜的無盡處,懸掛的下弦月,彷彿蒙上了血紅絲綢的詭異顏色,面對工地鷹架的幾扇窗戶,毛毛的那一扇窗,幽黯,無光,她的眸子和臉頰,反而現出月光灑下的蒼白,毛毛輕輕撫摸自己的胸腹,喃喃而語,「亮亮,我們的孩子在這裡,你聽見了嗎?你聽見了嗎?」泣聲脆弱細微,懷著小生命的身軀跟一灘死水沒兩樣,癱在濕透的床單被褥上,眼睛被黑夜勾了魂似的,只是呆滯的望著前方,下弦月隔著高樓的朦朧形體,一忽兒飄浮,一忽而抖動,夜色越來越顯得無盡無邊,失去身邊兩個男人,她只能無語問蒼天,闔上眼睛,想像不可知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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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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