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凋葉,鋪如厚氈,何曾有兩片相同的葉子? 何曾有兩片相同的雪花?……
陌上
花開,君可緩緩
歸矣。
只要有一芥末子之微的信仰去祈求,那一窗濃掛著層層撥不開的雲,雲將移,鑲銀灰的邊,將顯。只要祈求,我的主,一切災難,將軟著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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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去的消息傳來,我望向一窗濃掛著層層撥不開的雲。自墜?是你姊姊的聲音。我抓緊聽筒,十數日前你才告我年節後約吃飯,而且說「謝謝你一直對我這麼好,這麼關心,」我回說「什麼話,我們多老的朋友!你才是對我更好更關心。」「過完年,我姊姊回法國,」你停頓一下,幽幽說「我們吃個飯。」我開懷接說「上次我們在living one,又過好幾個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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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不盡的時日,我們各坐一方撥彼此電話。數不盡的夜晚,瞄準時鐘一樣,電話鈴聲雙雙響起。我們總知道彼此都未寢,也自嘲「但無閒人如吾兩人耳」。春去秋來,噓寒問暖,對話起承經常由交換各自家中的寒暑表開始。
我十七歲時隨父母遷住半山眷村,後數年新村落蓋成,你也搬來,我們開始彼此認得。你較我更屬舊家子弟,不道人短,不說己長,循規蹈矩,見素抱樸。你爸教你們站有站樣,坐有坐相,免人品頭論足。我問頭足之間,中間那段沒人過問嗎?物以類聚,我們每每自嘆平庸,只不過多會努力背書而已。數理既差,家人又無商賈背景,一起選乙組,按分數填志願,按分發讀中文系。你高我一屆,成績遠高我一等,年年獎學金上榜。同校系畢業後,你在頭城教一陣書,我在出版社做一段編輯,各自出國後,短短失去了彼此。再聚時,我們都取得碩士,同入公職,似乎注定一生一世的同路人。
你到家中看我。我在國外吃足苦頭,回到台北口袋餘十美元,一只皮箱掉去一片皮,內裡全是救世軍購得的小兒衣物。我們談笑晏如,一如往常。在紐約你念亞洲研究,男同學有一人自大陸來,天天一個搪瓷盅,注水注湯調麥片粥,刷牙漱口恐怕洗臉也是這只萬能盅,一碰杯嘴,你說他在課堂上呼喇作響,旁若無人,「我們上海人就是愛湯湯水水。」在舊金山我讀中文,有一回與香港同學赴某派對,遇一大陸高幹子駕名車分送我們返回住處,「你來讀什麼?」「讀中文。」「來美國讀中文?」他的縱聲狂笑,子彈掃射一樣在方向盤上翻滾,「學電腦程式吧!」我的臉頰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後都還如火炙。儉,美德也,而流俗顧薄之,讀中文亦然。你我互瞅「我們當初分數不是也可以上台大法商」?悔之晚矣,我連《經典常談》都讀不完半本,苦苦當三個月家教買下《史記會注考證》十二冊,是為償還不知掉落在何處一冊由系圖館借來的《本紀》。做不成經史子集人,物質兼精神慘賠,此後更知不足,虛其心,去修教育學分,去雅禮補校上祕書班速記。
「但無閒人如吾兩人耳」,十一點時葉媽媽電話催促,兩家相距三十公尺,我們都快年屆三十,你再晚歸,她要從一橋之隔的乙村往我們甲村走來。你的身形像她,像一種圓潤的小楷體。你說你媽是闊家小姐,來台灣變成舉目無親,深居簡出,巧於女紅。到你家看她據桌一角細吐煙圈,微笑似謎,和我劬勞奔波於家務兒女的媽媽大不相同。說到你爸年輕時馬上英姿的器宇軒宏,我爸黎明即起聽電晶體收音機彭蒙惠,在頭足之間的中段中年,兩人同樣逐漸夢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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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審
秋來,眠食何似
伏維萬福。
以慢板開始的旅途。第一樂章啟於絲弦的索索聲,其餘的樂器,逐一前來謙謙相詢。第二樂章,仍是第一樂章的水中倒影。屈屈可數幾個音符,變化之微難以察覺,何能復而不厭,行而不流,緜延又緜延。一生都是慢板,無香車寶馬,我徒步,朝拜,心越虛,知越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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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事萬物皆有必要之惡。我的主,如果祢是如斯之善,何以容忍如斯之惡?祢不也用劍鞘來傳祢的教?祢說人一生必有難,像閃爍的火花飛騰。
生之年,晴雨無定。死之日,豔陽天,是詛咒。不辭生,不辭死,知生知死。生非謎,老是謎,死是謎。萬慮皆空一葉舟,遠觀船身輕輕倩倩,搖起櫓來才知備嘗艱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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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姊姊沉吟「個把小時便成死別」。在每年自法返台過年的姊姊家說罷話,你要回鄰棟樓裡一瞧,爐上還擺著燉鍋?久久不歸,你姊姊開始生疑。叩門不應,找來里長員警開鎖匠。慌慌受阻於門外的一群人究竟驚擾些什麼?屋內悄似靜物畫,沙發未轉向,抽屜未傾覆,百葉簾褶如凝,一壺茶冷得似冰。廚房外陽台窗敞,碧空無瑕,無風無雲,無邪無望。你究竟去哪容你的身?
我央求你姊姊帶我到宅院後園,問最後的樣子,又不是像落葉一樣飄墜,「當然不會好看」。水門汀上默默擺著數盆平日花草。淚水再度滂沱,那天陽光如何蹂躪你身,是皮開肉綻嗎,是約伯在血肉崩離中仰望上帝嗎?籬落間望向你七樓敞開的窗口,七層樓梯浮動似浪。千家沐浴寧靜朝暉的除夕日,錚然一葉,怎會跌得巨響訇然。縱浪大化嗎,也承不住你的身軀,是誰用手指闔上你的雙眼?葉尖盆沿,覓盡所有的角落,如果可以找到你的遺痕,我又如何迫使這些痕跡與我說話?人的自縊,自沉,自墜,不多有所聞?死者可悲,生者可憫,旁的人來,不知要把同情放誰身上,或存或沒,誰人不傷,我可能還不若你的堅強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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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姊姊帶我穿屋入室,千愁之門次第開。你爸媽年邁病重後,我不曾進入。我晚你十五年搬離山上眷村,四十五歲這年,我終於存足自備款,買下一間舊寓,與你恰恰僅隔著徒步二十分鐘的公園與圖書館。
有夢最美,對我們二人是什麼夢話?你一直和父母同住,有兩老須侍奉,我則有二子須育養成年,工作加家務,我們常說有責任比有夢更美。學術事業心雖然在讀中文系後戛然而止,但我們從不忘於辦公室外交換看書和閒話心得。讀中文有一好,便是越老越好,打發日子還能延伸自我。那麼多供讀書目取之不竭,人若願意,可以像蝗蟲一次吃下和身軀等重的穀物,一輩子讀下幾噸書也於世無害。
你算上研究大陸當代文學的先驅,特喜小說,讀完便扔下給我,我亦步亦趨有味讀去,一片新鮮空氣襲來,蓬蓬然心為之大動。你揮灑寫成並出版一書,樹立權威水準,隔兩年後卻漸漸擱筆,「文學研究沒那麼多題材強寫,沒念博士沒學政經,不懂計量不懂模型,油盡燈枯,這一天不遠。」你最後欣然離去研究員工作,和我一樣在行政系統,兼編輯研究專刊,「學中文嘛,做文字潤飾還過得去」。我偶爾發表報端的散文,第一人發現興沖沖剪寄給我的是你,澆之以冷水的也是你,「纖纖瑣瑣心情小事,寫來寫去寫不出個閭巷範圍」,無一句話是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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唾液,汗珠,咖啡杯吸管,警方線索採樣是為辦案,線索不啻鐵鍊。你向來說姊姊美麗幹練特別是堅毅遠勝於你,她平靜深語,後來才發現你來自不同醫院的大小藥袋如此混雜。數年前我因家變事煩,眠食不安,體重急遽下降,你在公園交我姓名為你的處方藥袋,好助我在耿耿不能成眠的夜晚擁「大哉,贊安諾」自重,你還外配上一副心臟處方藥,我便苦笑是加贈bonus嗎?我們的膝關節,在那蝕骨細胞、造骨細胞同活躍的祕密工作室裡,也幾乎是同時出現問題。你我連身體都像彼此的水中倒影。
「病藥兩非何足辨,死生雙幻不須忙」。誰能持解剖刀對著謎一般的笑?誰能持解剖刀對著謎一般的愁?你提早退休,未結婚生子,事親至孝,被認作理所當然。你爸高齡辭世前醫院頻頻進出,生死線上受盡捶楚。之後一年,又見酷日下的你大汗涔涔奔往藥房,說你媽執意臥床在家,無人可動她分毫,拒食後只蜂蜜蛋糕勉可餵進。她的褥瘡幾可見骨,你敷藥如塗泥料。你寬亮著聲音在電話大嚷「開冷氣了還三十度」,我說我家低樓層更熱,日已落,三十五度,天空還像燒紅的炭,我的衣襟都著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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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端放你爸媽遺照。懸掛的吉祥物垂著穗,一如生前。圓桌布鑲繡的飾邊和我媽繃子下穿針引線的是同個花樣。那幅藍白相間的染布畫,你自法屬小島和姊姊姊夫一家度假歸來,也帶給我一幅,我們同去裝了框。你初訪婚後多年的姊姊,「她的紅酒兔肉燒得真好。但整天看她辛勤持家,法國人麻煩,桌布床單什麼都要燙」,也沒聽你說留尼旺是個什麼迷人島。
窄床幽燈,行至你房間,寒光一道落案乍驚,難道是我的詛咒物?挨著筆筒,是我在living one吃飯時給你帶的《送行者》。那年大家都看都稱頌,我好奇趕時髦,並警告「後半段難看」。眼淚又開始如崩,《送行者》旁還有那回同時給你von Otter的耶誕歌和della Casa的最後四首歌。我們一起去聽盛小雲的蘇州評彈,癡醉在世界上最美的聲音裡。我也醉心的聲樂女高音,要你聽,那透過晶鑽一般的喉端軟骨,流溢著出奇的美,竟使Strauss那四首歌,幽黯的詩句放射出無比的光華,有如平安夜的「萬暗中 光華射」。世事有真有夢,有人擇「真,則速死」,有人擇「夢,則速醒」。此曲婆娑,生意已盡。你真否化作歌裡的最後兩聲殘笛,在暮色四合裡,掠空而逝。How weary we are of wandering, is this perhaps dea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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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願養我志
何須養我身。
父母雙亡,責任了卻,你此後不更可謝絕塵凡事。怎知你反自囚在一層加深一層的晦暗裡,深擁獨居的寂寂哀弦。幾次約好劇院碰面,你臨時取消,我對著旁邊空位殊感懊惱。你的繁言響笑消失,電話減少,約吃飯你則再說再說,天涼了再說。我雖非愚鈍不知,但我們年歲至此,何須旁人叨叨。如歌詞唱道「我滿足自己所知,也滿足自己無知。我滿足自己的理智,也滿足自己的瘋狂。我不需要了解其他事,請你這智者遠離我。你走,留下你的話語便可。」
最後一次,你邀我下班到家取些盆栽。你素喜閒逛花市,購些玲瓏花草讓陽台生輝。那晚要我三盆兩百塊錢的選一盆蘭花。我無綠手指,說上回梔子花被我養黃得腰都彎了。那晚不知為什麼由陳樹菊的販菜捐獻英蹟說到王貫英的拾荒圖書館,我們一同背起小學課本〈武訓興學〉。「莫嘆苦,莫愁貧,有志竟成語非假,鐵杵磨成繡花針……飢寒交迫難度日,沿門托缽受苦辛」,我背不出來了。你那晚特別高興,書聲瑯瑯接下去,「武先生,創學校,不稍停,跪在地上不起身……」面露勝者驕的愉快送我到玄關,「武先生,年到五十九,仍然乞食儲錢文……但願養我志,何須養我身」。「年到五十九」,托著那盆蘭花缽穿過夜色,它在我手中的重量,至今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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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次,在校園裡的living one,你沉默寡語,笑容勉強,吃也勉強,一只小瓢簡直一直豎在湯碗裡。落地窗外,樹形因傲霜之枝更顯其美。秋風獵獵吹面,時光荏苒在衣,我們索索踏著熟悉的欖仁葉回家,紅黃雜糅,紛其可喜乎,落葉比落英還要繽紛。我沒能驅散你罩頂的烏雲,互道再見時忽感艱難。
有如一個人的臉孔,歲月的殘忍與蹂躪在一片葉子上。簌簌凋葉,鋪如厚氈,何曾有兩片相同的葉子?何曾有兩片相同的雪花?
你姊姊給你帶回碎花連身蓬裙,你新燙著蓬鬆的捲髮,在豔陽下你不知自己像穿花蛺蝶,多麼是你最漂亮的一年。你站在那像幅透明水彩。母親節你在我下班的斜陽巷口帶來一束粉玫瑰,很快迴身說給你爸媽買包子和紅豆鬆糕去。
樹靜風止,葉落木空。少去一棵樹,一條街的盎然綠意可能便毀。知交零落後,少去你的聲音和身影,卻成無限。今夏梔子花忽綻開一朵,我說「你來了」。抬眼望見一隻孤鳥棲息在空枝,我也心驚說是你。
在箱籠裡裝好各樣抗憂鬱、抗焦慮、抗壓力、止痛藥。三趟飛機,兩列火車,一輛巴士,一部租車,兩趟渡輪……真有此蠻夷小島可抵?祢說世人年月如草,風吹便歸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