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起作禮拜時柳牧師所講的「一男一女,一夫一妻,一生一世」。四十七年前,父親牽著披白紗的我走向紅毯的那一端……
那是去年最後的一個月。從8月下旬以來,戰哥五度進出醫院,終於解除他尿血的問題。
8月下旬,戰哥忽然發現尿中有血,一次又一次,整整十天不曾停過。那時剛剛做過詳細的體檢,沒有任何問題,只是和以往一樣,在腎臟和尿道有結石。由於查不出血的來源,泌尿科醫生認為就是結石所引起的。但石頭很小,只有0.9公分,應該不能引起這樣大量的出血。
之後各科醫生一致認為,要戰哥停用所有的藥物,以免藥物干擾。血是停了,但不久又來了。如此反覆幾次,戰哥不堪其擾,我也跟著擔心害怕。後來泌尿科醫生建議,不如把石頭打掉吧!
於是戰哥住進醫院。雖然結石很小,一樣要麻醉。戰哥在手術室裡面,我在外面,雖然外面有醫生,有影像畫面,看碎石的情形,但我第一次覺得和戰哥隔得好遠,他在裡面昏睡,而我在外面,不能進去。電波重複的擊打這個小石頭,它中心遭受破壞而鬆散,因此畫面上的白色圓點慢慢膨脹,差不多有四十分鐘吧。碎石完畢,戰哥被推出來,我快步上前,在床邊呼喚他,他慢慢睜開雙眼,問我:「都好了嗎?」我握住他的手,輕聲說:「都好了,沒事了。」心中一陣酸楚。
以後幾天,我們等著那被擊碎的石頭掉出來,卻毫無蹤影。一天天過去,戰哥依然偶有血尿,石頭?沒看見。
那個周末,星期六的下午,我們照例去游泳,但我看見戰哥頻頻從泳池上來,極不舒服的樣子,我問他,他說肚子好脹,我覺得不對勁,急忙打電話給醫生,誰知醫生出國了,我一通電話打到國外,只聽他在遙遠的那一端,用極清晰而有經驗的聲音對我說:「這情況,一定是石頭卡住了,趕快去醫院,先照超音波。」我雖然將信將疑,但想到戰哥不舒服的樣子,立刻換好衣服,並要戰哥加快速度。我先回家,因為星期六,孫孫們都來家裡吃飯,而戰哥直奔位於天母的醫院。
這頓飯吃得很不安逸,心神不寧。孫孫們不解事的歡顏也無法使我開懷。戰哥,戰哥,原來你在我心中比世界上的一切都重要。不一會兒,醫院來電話,醫生的推斷正確,那石頭並未如預期的震成粉末,只是折斷變小了一些往下滾到出口,仍然太大,便卡在那裡,出不來。並且說,戰哥必須馬上動手術取出結石,水分不能順暢出來,已有一部分淤積在腎盂,如果時間再長,腎臟整個積水,功能就全損壞,換言之,腎就壞了。預定八點進手術室。幸好他沒有吃晚飯,否則就麻煩了。
聽完電話,我反而鎮定了,「頑石」有了著落。醫生說像這樣碎不了的「頑石」很少見。戰哥真是從裡到外,都很「堅強」。我和兒、孫吃完飯,送他們回家,就一路去醫院看我的戰哥了。
到醫院已過九點,戰哥早進手術室了,我只好在外面等他,有兩位醫生從手術室出來看我,說一切順利,他們正用鐳射燒那塊頑石,鐳射燒的點很小,因此,都燒完,要一段時間,只是戰哥在進手術室前一再問:「我太太呢?我太太呢?」我的眼眶紅了起來。
這手術還真久,一個多小時過去,戰哥還未出來,我一人坐在手術室外面,感到多年來從未有過的無助,各種思潮不斷湧進腦海。我記起作禮拜時柳牧師所講的「一男一女,一夫一妻,一生一世」。四十七年前,父親牽著披白紗的我走向紅毯的那一端等待的戰哥時,就決定是這樣了。四十七年來我們共甘苦、同榮辱,好吃的要我先吃;我愛漂亮,好看的衣服怎樣也會讓我穿上。我們一同養大四個兒女。看著他們男婚女嫁,生兒育女。詠心最小,尚待字閨中,但戰哥從不給她壓力,反而高高興興幫她施展抱負。我對吃美食全不在意,也不愛下廚。在國外是毫無辦法,但在台灣這麼多年悠長的歲月,他從不要求我鍛鍊廚藝。有傭人時傭人做,沒有傭人時在外面買現成的。這不僅省了我的事,也讓我多出了許多時間來發揮自己的興趣──閱讀、寫作、音樂等等。很多朋友勸我要學打麻將,免得老來沒有朋友,並減少得老人癡呆的可能。我真的用心學過,很多人,包括我母親都努力教過我,但不知為何,我就是學不會,一坐上麻將桌,立刻不能專心。我很苦惱的告訴戰哥,他安慰我,「學那個做什麼?有時間不如多運動!」我就照他的話,開始游泳,一轉眼,也游了十多年了。戰哥以前比較愛打高爾夫,有記者惡意報導他愛打「小白球」,他乾脆和我游泳,到現在,游泳已成為我們共同的運動,每星期四次,春夏秋冬都一樣。
從當學生的時候,我就愛看電影。戰哥也愛,他講起曾經看過的老片子、老明星,如數家珍。所以認識戰哥後,我們常相約去電影院。結婚生子後依然常偷空看電影。後來他從事公職,繁忙異常,再沒有心情、空閒看電影。因此我不是和朋友就是和孩子們一道去看。猶記有一個夏日,和惠心同去看《羅馬假期》,排隊買票時,皮包被輕輕一碰,低頭一看,拉鍊大開,所有的錢都被扒走了,不但無法買票,連打電話的零錢都沒有,只得向百貨公司的店員借了一塊錢銅板,打電話給戰哥,只聽他在電話中著急的喊:「不要離開現在的位置,我馬上來。」不一會兒,他就坐車到了,遞了一包錢給我,那天是周末,我說:「既來了,就一起看吧!」他卻搖著頭說:「不行,我還有事!」又急忙走了。看他滿頭是汗的離去,我有無限的感動和感激。而他那焦急的面容,至今猶清晰的出現在我眼前。
戰哥離開公職後,比較有空,我們又可以常看電影。周日下午,是我們的電影時間。有好片子,我們是最早的觀眾。但我得先收集資料,選擇「好片子」。去年春天,所有在台灣上映的奧斯卡得獎或提名的影片,我們全都看了,有一次,四天看了兩部。
看電影真是享受人類智慧和科技進步的不二娛樂,戰哥:你快出來,又有好幾部精采的片子要陸續上演呢!
以往,我每次寫稿,在發出之前,總要女兒們看一遍,看看有什麼地方需要修改。我一直想給戰哥看,他的思慮、邏輯是無人能及的,但是他太忙了,不好再煩他。在他離開公職之後,我試著給他看,起初他就意思意思打量一下,後來他看的時間愈來愈久,會給我很多建議,有時竟使我重寫。這都值得,他的看法,往往可以使我從另一面角度去思考我所想寫的主題。
他從不讓我憂慮,也不讓我擔心害怕。2005年首次去大陸,機場約有二千名民進黨的人手持雞蛋、棍子候著,要給我們好看。但這件事戰哥卻徹頭徹尾沒有給我知道,我是帶著輕鬆愉快的心情登機的。否則,他認為除了讓我憂心外,並無濟於事。
想著想著,看看牆上的鐘,已快十點了,他還未出來。戰哥,你沒事吧,不過一個小結石,怎麼那麼久?我似乎聽見他每次回家時在門口喊我的聲音。我坐不住了,站起來在空曠的診間來回踱步。我在想,人總有一天「不如歸去」,只是早、晚不同。如果我先,那沒有話說。但戰哥老對我說,他比我大好幾歲,理當先行。如果真這樣,我不會獨自活著,兒孫雖然繞膝,但沒有人能代替你,我要永遠與你同在。「仰視百鳥飛,大小必雙翔」,我無法踽踽獨行。
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一位醫生從手術室出來,告訴我,手術順利,「頑石」燒得粉碎,戰哥馬上出來,但還要在恢復室觀察一小時。他帶我到手術室門口,戰哥的床被徐徐推出。我湊過去,忍不住輕撫他熟睡中的面頰,並在耳畔輕輕呼喚他。慢慢,他睜開眼睛,看見我,叫我,並說:「幾點了?你怎麼還在這裡呢?」我告訴他現在在恢復室,要十一點多才能回房。他又閉上眼睡著了,想必麻醉尚未褪盡。我不再講話,伸手進厚厚的被褥下緊握他的手掌。
我再在耳邊叫他,他睜開眼,說:「好冷!」於是又加了一床被。他又問我:「幾點了?」「回家吧!很晚了。」但我堅持陪他回病房。他的床頭有兩袋點滴,一袋是消炎藥,一袋是水,因他的腎稍有積尿,有感染,必須用大量的水沖掉。又因為被石頭卡住的地方腫脹,怕排水不順,就替他放了一根細細的管子,等二星期消腫後拿掉。
回房後,戰哥清醒多了,但看起來仍然疲倦,我講一些他不知道的過程。夜已深了,本來安靜的病房更形寂寥。我不忍心把戰哥一人丟在這裡,遲遲不肯離開。但他一直催我走,我到家時,已是凌晨三點了。
我把房門鎖上,但輾轉反側,總也睡不著。我惦記戰哥,他能入眠嗎?窗外細雨潺潺,寒意森然。希望他好好入夢,只有夢裡可以忘記一身是「管」。
兩星期拔管後,戰哥不再尿血,總算痊癒了。再照超音波,「頑石」終於消失無蹤。閒雲潭影,物換星移,寒冬已至,白露為霜。一宿雖有哭泣,早晨便必歡呼。再過三年,我們就生活在一起半個世紀了,雖然歲月有嬗遷,人事有代謝,但我們要重新以健康快樂的心情去迎接未來的每一天,不要讓時間有任何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