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歲「第一次」見到父親

民國34年日本投降，第二年的夏天（民35年），近午時分，我在鋸造自用木屐，老闆娘在店門口與問路人吱吱喳喳，我不理，但聽到「台灣…」，我對台灣極敏感，抬頭望出去，是本地人打扮年青人。我又鋸我的木屐，「廷錦呀，你過來一下！」老闆娘在叫我‧
老闆娘對那個人說：「他的爸爸也在台灣！」手指著我‧ 年青人看我愣愣的端詳他，問我：「你十五歲吧？」
「是！」
「媽媽是潘順嬌？」
「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媽媽就是媽媽，別人也沒有叫名字，他們都叫什麼二嫂二嬸二嬸婆。
「你爸爸叫什麼名字？」
「我爸叫張冠雄，在台灣，媽媽到處探聽他。哎~對了，你叫什麼名字，住那裡，我媽媽最喜歡找台灣回來的人問爸爸消息。」我說‧
「我叫張冠雄…」
「這就是你爸爸啊！快叫！」爸爸？爸可不能隨便叫的，我得問清楚。

他真的是我爸爸‧爸看我憨憨的，十五歲了還這麼矮小，出乎他的想像。三十七歲的爸雙手粗壯有力，虎腰熊背。古云「虎父無犬子」，您「虎父」的兒子怎麼像「犬子」？您該「偷笑了」，常常饑腸空空，沒餓死沒變成「貓」，算祖宗恩澤。不過我這隻狗子，他還蠻珍惜的，讓我破了幾項「第一」記錄：回鄉下途中，第一次坐「黃包車」、第一次上「館店」、第一次七、八個師傅歡歡喜喜在店口送我回家，第一次覺得天塌下來有爸頂的安全感…‧

途中很多炸糕餅店，館店(非現在飯店)。很想吃我曾經賣過的「炸蚵餅」，對這剛認識的爸爸不好意思開口。

「我們上館店吃東西。」爸說‧

「爸！不能吃的！」我說，帶點警告口氣‧

「哦？說說看為什麼不能吃。」爸問‧

「你不知道，那貴死人的！」

爸不怕貴，點了幾道菜，有魚有肉。館店夥計每點一道菜、出一道菜，都像唱歌一般唱：「三號桌客倌點炒三鮮一碗！」、「六號桌客倌海鮮粉乾一碗上桌了！」…。父子幾個鐘頭相處，我就自然多了，有問必答。

「爸！你知道我怎麼不會餓死嗎？我吃過戲子飯…‧」

「戲子飯？」爸以疑異眼神問我什麼戲子飯(賤稱演員)‧

「戲子很賤！吃了他們的飯，和他們一樣賤，命賤的人就不容易死，媽媽用米去戲台頂換飯給我吃的…」‧我們習俗都把戲演員飯給孩子吃，保平安‧

「不可以說人家賤！」爸說‧

「媽說演戲的人，都是窮苦家的孩子，賣給戲班學戲，挨打挨罵長大，所以賤啊！爸~我告訴你，我還是乞丐的乾兒子喔~吃乞丐飯，我同乞丐一樣壞命子，才不會病死__媽說我在她在，所以替我保很多險，不會死的，…」我說‧
爸摸摸我的頭，「還要吃什麼？」
「買好吃的東西帶回家給媽吃，媽…」買芝麻球、炸年糕、炸蚵餅…

到家鄉渡頭，我很快的跳上岸邊，邊叫邊跑：「爸爸回來囉！台灣爸爸回來囉！」把爸爸拋得遠遠的，經過公婆倉、橋頭、土地公廟…直奔後廳左走廊，「媽！爸爸回來囉！」好多族親聞聲而把我家擠得滿滿的。

媽面對這突如其來的__十年未見面的夫君，緊張的想看久別的爸爸成什麼樣子，又想換件衣服，又想梳理頭髮，手忙腳亂一項都沒做成。
「二叔公您回來啦？」
「老叔公大家都盼您快回家！」族人圍攏爸爸問東問西，「恭喜二嬸婆…」‧我家還沒這麼熱鬧過‧
媽像相親似的難為情的眼神瞄爸一眼：「你要吃點什麼？」
爸倒大方的端詳同是三十七歲的妻子__媽媽，爸說:「不餓，路上吃過了…」‧小客廳擠滿人，大家把媽媽擠在角落，成了配角，媽媽有幾碗淚要洩一洩都沒機會。

「老叔公，錦叔好懂事哦！」

「小時候好可愛喔！」

我第一次聽到「錦叔很可愛」__我輩份大，小孩童，老公公都叫我叔叔、叔公‧　　　　　　　　　　　　　　　　　

向來沒有聽過有人說我可愛、懂事、會讀書…今天怎麼啦？我怪不好意思的，這第一次，我好不習慣啊。

夜深了，親人終於各提油燈走了。爸問幾個親人，不提二弟么妹的事，在路上我都說了。媽大略的說說：「廷璋、珠瑛…」爸把話題岔開：「戰爭亂世，過去就過去了，在台灣，也是不好過，寶香很照顧我，希望妳不怪我…」‧

媽突然雙掌摀住嘴巴極端傷心的抽泣。「寶香是什麼？媽媽為什麼如此激動傷感？」我很錯愕。我在下房間睡，整夜都聽到媽低沉哭哭啼啼傷泣聲。我不敢問，第二天媽回答我的問題：「你爸爸在台灣有依嬸，你要乖一點，知道嗎？」不知道，有依嬸什麼意思？為什麼我要乖一點？
「你不要問，要聽爸爸的話，知道嗎？」不知道，怎麼會這樣怪裡怪氣？
這也是第一次__媽盼望得到的是__爸爸有同居人__在台灣‧

不久後，爸獨自回台灣。「爸為什麼不帶我們一起去？我們什麼時候去？」

「爸爸要我們過年後去。」

媽媽送爸爸到福州市馬尾港碼頭區，送走爸爸，臉上失去盼望的喜悅，帶我回鄉下。
民國36年2月23日，由福州乘船，到基隆外海"黑水溝"，船被狂風巨浪，折騰13天，我們破船漂流到廣東汕頭市當難民3天，由汕頭市政府幫助，轉乘中興輪來台‧那是九死一生的活過來__我2003年寫一本20萬字的"戲說人生"~有一篇"台灣海峽未亡人"__感動文化大學中文系金榮華主任，他去南部海洋大學講座時，就以此篇做幫襯‧


16天後__3月9日到台北市赤峰街41巷9號，爸不在家，是同居阿嬸接待__母子倆國、台語不懂__這是我第一次__有話難言的地方‧68年前的往事眼前，這幾次「第一」，都很驚濤駭浪呀!但都過去了‧


感謝老仔仔兄
雅筑師姊
新月妹子
三位把"第一次"拉手交給我‧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