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掃蕩殘胡立帝畿,龍翔鳳舞勢崔嵬。左環滄海天一帶,
右擁太行山萬圍。戈戟九邊雄絕塞,衣冠萬國仰垂衣。
太平人樂華胥世,永永金甌共日輝。
這首詩單誇我朝燕京建都之盛。說起燕都的形勢,北倚雄關,南壓區夏,真乃金城天府,萬年不拔之基。當先洪武爺掃蕩胡塵,定鼎金陵,是為南京。到永樂爺從北平起兵靖難,遷于燕都,是為北京。衹因這一遷,把個苦寒地而變作花錦世界。自永樂爺九傳至于萬歷爺,此乃我朝第十一代的天了。這位天子,聰明神武,德福兼全,十歲登基,在位四十八年,削平了三處寇亂。那三處?
日本關白平秀吉,西夏承恩,播州楊應龍。
平秀吉侵犯朝鮮,承恩、楊應龍是土官謀叛,先後削平。遠夷莫不畏服,爭來朝貢。真個是:一人有慶民安樂,四海無虞國太平。
話中單表萬歷二十年間,日本國關白作亂,侵犯朝鮮。朝鮮國王上表告急,天朝發兵泛海往救。有戶部官奏准:目今兵興之際,糧餉未充,暫開納粟入監之例。原 來納粟入監的,有幾般便宜:好讀書,好科舉,好中,結末來又有個小小前程結果。以此宦家公子、富室子弟,到不願做秀才,都去援例做太學生。自開了這例,兩京太學生各添至千人之外。內中有一人,姓李名甲,字子先,浙江紹興府人氏。父親李布政所生三兒,惟甲居長,自幼讀書在庠,未得登科,援例入于北雍。因在京坐監,與同鄉柳遇春監生同游教坊司院內,與一個名姬相遇。那名姬姓杜名媺,排行第十,院中都稱為杜十娘,生得:
渾身雅艷,遍體嬌香,兩彎眉畫遠山青,一對眼明秋水潤。臉 如蓮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櫻桃,何減白家樊素。可憐一片無瑕玉,誤落風塵花柳中。
那杜十娘自十三歲破瓜,今一十九歲,七年之內,不知歷過了多少公子王孫。一個個情迷意蕩,破家蕩產而不惜。院中傳出四句口號來,道是:坐中若有杜十娘,斗筲之量飲千觴。院中若識杜老媺,千家粉面都如鬼。
卻說李公子風流年少,未逢美色,自遇了杜十娘,喜出望外,把花柳情懷,一擔兒挑在他身上。那公子俊俏龐兒,溫存性兒,又是撒漫的手兒,幫襯的勤兒,與十娘一雙兩好,情投意合。十娘因見鴇兒貪財無義,久有從良之志,又見李公子忠厚志誠,甚有心向他。奈李公子懼怕老爺,不敢應承。雖則如此,兩下情好愈密,朝歡暮樂,終日相守,如夫婦一般。海誓山盟,各無他志。真個:恩深似海恩無底,義重如山義更高。
再說杜媽媽,女兒被李公子占住,別的富家巨室,聞名上門,求一見而不可得。初時李公子撒漫用錢,大差大使,媽媽脅肩謅笑,奉承不暇。日往月來,不覺一年有餘,李公子囊篋漸漸空虛,手不應心,媽媽也就怠慢了。老布政在家聞知兒子嫖院,幾遍寫字來喚他回去。他迷戀十娘顏色,終日延捱。後來聞知老爺在家發怒,越不敢回。古人云:“以利相交者,利盡而疏。”那杜十娘與李公子真情相好,見他手頭愈短,心頭愈熱。媽媽也幾遍教女兒打發李甲出院,見女兒不統口,又幾遍將言語觸突李公子,要激怒他起身。公子性本溫克,詞氣愈和。媽媽沒奈何,日逐衹將十娘叱罵道:“我們行戶人家,吃客穿客,前門送舊,後門迎新,門庭鬧如火,錢帛堆成垛。自從那李甲在此,混帳一年有餘,莫說新客,連舊主顧都斷了。分明接了個鍾馗老,連小鬼也沒得上門,弄得老娘一家人家,有氣無煙,成什麼模樣!”
杜十娘 被罵,耐性不住,便回答道:“那李公子不是空手上門的,也曾費過大錢來。”媽媽道:“彼一時,此一時,你衹教他今日費些小錢兒,把與老娘辦些柴米,養你兩口也好。別人家養的女兒便是搖錢樹,千生萬活,偏我家晦氣,養了個退財白虎!開了大門七件事,般般都在老身心上。到替你這小賤人白白養著窮漢,教我衣食從何處來?你對那窮漢說:“有本事出幾兩銀子與我,到得你跟了他去,我別討個丫頭過活卻不好?”十娘道:“媽媽,這話是真是假?”媽媽曉得李甲囊無一錢,衣衫都典盡了,料他沒處設法,便應道:“老娘從不說謊,當真哩。”十娘道:“娘,你要他許多銀子?”媽媽道:“若是別人,千把銀子也討了。可憐那窮漢出不起,衹要他三百兩,我自去討一個粉頭代替。衹一件,須是三日內交付與我,左手交銀,右手交人。”若三日沒有銀時,老身也不管三十二十一,公子不公子,一頓孤拐,打那光棍出去。那時莫怪老身!”十娘道:“公子雖在客邊乏鈔,諒三百金還措辦得來。衹是三日忒近,限他十日便好。”媽媽想道:“這窮漢一雙赤手,便限他一百日,他那裡來銀子?沒有銀子,便鐵皮包臉,料也無顏上門。那時重整家風,媺兒也沒得話講。”答應道:“看你面,便寬到十日。第十日沒有銀子,不干老娘之事。”十娘道:“若十日內無銀,料他也無顏再見了。衹怕有了三百兩銀子,媽媽又翻悔起來。”媽媽道:“老身年五十一歲了,又奉十齋,怎敢說謊?不信 時與你拍掌為定。若翻悔時,做豬做狗!”
從來海水鬥難量,可笑虔婆意不良。
料定窮儒囊底竭,故將財禮難嬌娘。
是夜,十娘與公子在枕邊,議及終身之事。公子道:“我非無此心。但教坊落籍,其費甚多,非千金不可。我囊空如洗,如之奈何!”十娘道:“妾已與媽媽議定 衹要三百金,但須十日內措辦。郎君游資雖罄,然都中豈無親友可以借貸?倘得如數,姜身遂為君之所有,省受虔婆之氣。”公子道:“親友中為我留戀行院,都不相顧。明日衹做束裝起身,各家告辭,就開口假貸路費,湊聚將來,或可滿得此致。”起身梳洗,別了十娘出門。十娘道:用心作速,專聽佳音。”公子道:“不須分付。”
公子出了院門,來到三親四友處,假說起身告別,眾人到也歡喜。後來敘到路費欠缺,意欲借貸。常言道:“說著錢,便無緣。”親友們就不招架。他們也見得是,道李公子是風流浪子,迷戀煙花,年許不歸,父親都為他氣壞在家。他今日抖然要回,未知真假,倘或說騙盤纏到手,又去還脂粉錢,父親知道,將好意翻成惡意,始終衹是一怪,不如辭了幹凈。便回道:“目今正值空乏,不能相濟,慚愧,慚愧!”人人如此,個個皆然,並沒有個慷慨丈夫,肯統口許他一十二十兩。李公子一連奔走了三日,分毫無獲,又不敢回決十娘,權且含糊答應。到第四日又沒想頭,就羞回院中。平日間有了杜家,連下處也沒有了,今日就無處投宿。衹得往同鄉柳監生寓所借歇。
公子再四被逼不過,衹得含淚而言道:“僕天涯窮困,蒙恩卿不棄,委曲相從,誠乃莫大之德也。但反復思之,老父位居方面,拘于禮法,況素性方嚴,恐添嗔怒,必加黜逐。你我流蕩,將何底止?夫婦之歡難保,父子之倫又絕。日間蒙新安孫友邀飲,為我籌及此事,寸心如割!”十娘大驚道:“郎君意將如何?”公子道:“僕事內之人,當局而迷。孫友為我畫一計頗善,但恐恩卿不從耳!”十娘道:“孫友者何人?計如果 善,何不可從?”公子道:“孫友名富,新安鹽商,少年風流之士也。夜間聞子清歌,因而問及。僕告以來歷,並談及難歸之故,渠意欲以千金聘汝。我得千金,可 借口以見吾父母,而恩卿亦得所耳。但情不能捨,是以悲泣。”說罷,淚如雨下。
十娘放開兩手,冷笑一聲道:“為郎君畫此計者,此人乃大英雄 也!郎君千金之資既得恢復,而妾歸他姓,又不致為行李之累,發乎情,止乎禮,誠兩便之策也。那千金在那裡?”公子收淚道:“未得恩卿之諾,金尚留彼處,未曾過手。”十娘道:“明早快快應承了他,不可挫過機會。但千金重事,須得兌足交付郎君之手,妾始過舟,勿為賈豎子所欺。”時已四鼓,十娘即起身挑燈梳洗 道:“今日之妝,乃迎新送舊,非比尋常。”于是脂粉香澤,用意修飾,花鈿繡襖,極其華艷,香風拂拂,光采照人。裝束方完,天色已曉。
孫富 差家童到船頭候信。十娘微窺公子,欣欣似有喜色,乃催公子快去回話,及早兌足銀子。公子親到孫富船中,回復依允。孫富道:“兌銀易事,須得麗人妝臺為信。 ”公子又回復了十娘,十娘即指描金文具道:“可便抬去。”孫富喜甚。即將白銀一千兩,送到公子船中。十娘親自檢看,足色足數,分毫無爽,乃手把船舷,以手招孫富。孫富一見,魂不附體。十娘啟朱唇,開皓齒道:“方才箱子可暫發來,內有李郎路引一紙,可檢還之也。”孫富視十娘已為瓮中之鱉,即命家童送那描金文 具,安放船頭之上。十娘取鑰開鎖,內皆抽替小箱。十娘叫公子抽第一層來看,衹見翠羽明彆,瑤簪寶珥,充牣于中,約值數百金。十娘遽投之江中。李甲與孫富及 兩船之人,無不驚詫。又命公子再抽一箱,乃玉簫金管;又抽一箱,盡古玉紫金玩器,約值數千金。十娘盡投之于大江中。岸上之人,觀者如堵。齊聲道:“可惜,可惜!”正不知什麼緣故。最後又抽一箱,箱中復有一匣。開匣視之,夜明之珠約有盈把。其他祖母綠、貓兒眼,諸般异寶,目所未睹,莫能定其價之多少。眾人齊 聲喝采,喧聲如雷。十娘又欲投之于江。李甲不覺大悔,抱持十娘慟哭,那孫富也來勸解。
十娘推開公子在一邊,向孫富罵道:“我與李郎備嘗艱苦,不是容易到此。汝以奸淫之意,巧為讒說,一旦破人姻緣,斷人恩愛,乃我之仇人。我死而有知,必當訴之神明,尚妄想枕席之歡乎!”又對李甲道:“妾風塵數年,私有所積,本為終身之計。自遇郎君,山盟海誓,白首不渝。前出都之際,假托眾姊妹相贈,箱中韞藏百寶,不下萬金。將潤色郎君之裝,歸見父母,或憐妾有心,收佐中饋,得終委托,生死無憾。誰知郎君相信不深,惑于浮議,中道見棄,負妾一片真心。今日當眾目之前,開箱出視,使郎君知區區千金,未為難事。妾櫝中有玉,恨郎眼內無珠。命之不辰,風塵困瘁,甫得脫離,又遭棄捐。今眾人各有耳目,共作證明,妾不負郎君,郎君自負妾耳!”于是眾人聚觀者,無不流涕,都唾罵李公子負心薄倖。公子又羞又苦,且悔且泣,方欲向十娘謝罪。十娘抱持寶匣,向江心一跳。眾人急呼撈救,但見雲暗江心,波濤滾滾,杳無蹤影。可惜一個如花似玉的名姬,一旦葬于江魚之腹!
三魂渺渺歸水府,七魄悠悠入冥途。
當時旁觀之人,皆咬牙切齒,爭欲拳毆李甲和那孫富。慌得李、孫二人手足無措,急叫開船,分途遁去。李甲在舟中,看了千金,轉憶十娘,終日愧悔,鬱成狂疾,終身不痊。孫富自那日受驚,得病臥床月餘,終日見杜十娘在傍詬罵,奄奄而逝。人以為江中之報也。
卻說柳遇春在京坐監完滿,束裝回鄉,停舟瓜步。偶臨江凈臉,失墜銅盆于水,覓漁人打撈。及至撈起,乃是個小匣兒。遇春啟匣觀看,內皆明珠异寶,無價之珍。遇春厚賞漁人,留于床頭把玩。是夜夢見江中一女子,凌波而來,視之,乃杜十娘也。近前萬福,訴以李郎薄倖之事,又道:“向承君家慷概,以一百五十金相 助。本意息肩之後,徐圖報答,不意事無終始。然每懷盛情,悒悒未忘。早間曾以小匣托漁人奉致,聊表寸心,從此不復相見矣。”言訖,猛然驚醒,方知十娘已死,嘆息累日。
後人評論此事,以為孫富謀奪美色,輕擲千金,固非良士;李甲不識杜十娘一片苦心,碌碌蠢才,無足道者。獨謂十娘千古女俠,豈不能覓一佳侶,共跨秦樓之鳳,乃錯認李公子。明珠美玉,投于盲人,以致恩變為仇,萬種恩情,化為流水,深可惜也!有詩嘆云:
不會風流莫妄談,單單情字費人參。
若將情字能參透,喚作風流也不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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