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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9/30 15:53:59瀏覽925|回應0|推薦17 | |
3 坐在咖啡館的客人,悠閒地談話,文雅地、小口小口地喝著咖啡,和窗外的緊張繁忙,彷彿一點也不相干。 韻心由茶色的玻璃窗往底下看,那兒似乎聚集了現代生活的繁劇、匆忙、快速、混雜與寡情。街道上的車輛有如一羣昆蟲,不斷往前爬;而熙來攘往的人却像一隻隻忙碌的螞蟻。他們到底爲什麼而忙碌?我呢?我也是螞蟻麼?悲哀、無知的螞蟻?活著是不是就證明存在? 從小到大,身邊都有父母呵護,風風雨雨,全被隔在門外。在溫室中,却老覺得活得很虛無,不知道爲何而生?爲何而活?結果虛無竟成爲擺脫不了的痼疾,經常困擾著自己。然而只因爲浩明,痼疾不藥而癒了。一想到他,就覺得生活充滿進取與希望,虛無真是可笑!可是現在呢?浩明全無消息,虛無又輕易地取代了浩明的位置。如何來爲一頁頁空白的時間,塗抹顏色呢? 無邊的困惱,像細密的巨網,罩了下來,她越掙扎越是糾纏不清。 女侍端來兩杯熱咖啡,曳地長裙滑過厚軟的深紅色地毯,腳步聲像被一張大口吞食下去。空氣中,狄斯可歡悅的音符,像脫了繮的野馬在草原奔馳飛躍,左前方幾名小女生,配合著節拍,在座位上有韻律地扭動起來。她們一式穿著時髦的老爺褲,鮮艷得像孔雀,與清湯掛麵的頭髮形成強烈對比。 『要不要放糖?』杜文誠問。她搖搖頭,文誠便自個兒放了糖,用銀匙叮叮噹噹地攪動起來。 她一抬眼,看見他正用那圓大的眼睛注視她,並且微微笑起來,透著某些不可言喻的得意。她懊惱地又望向窗外,想他可能是爲她答應約會而得意。從海邊回來,在公司一連接到杜文誠幾次電話。不知怎的,只覺得他討厭,後悔留電話號碼給他。後來拗不過,應他邀請出來看了趟電影,又覺沒什麼話說,散了場,立時要求分手,他却堅持送她回家。她想不透他哪兒來的耐心,竟然忍受得了她一再的奚落。她實在無法瞭解他,也不曾想去瞭解他。 拿起杯子,啜了一口,好苦。她努力不讓文誠看出她的表情。只怪自己又答應約會,活該!她又啜了一口。 原來咖啡不加糖有這麼苦。然而浩明喝咖啡向來不放糖,她不明白他何喜歡這麼喝?如果她能夠知道,那麼浩明應當就坐在對面——文誠的位置。不,應該是坐在自己身邊,然後自己頭一偏,靠著他厚實的肩。韻心想著想著,不禁惱火起來。自從上次為了莫名其妙的藉口而爭吵後,浩明竟像斷了線的風箏,失去了消息。問學心,他裝作不知道(至少她如此認為),兄妹因此還吵了一架。 浩明是不是有什麼瞞著我?他怎麼懦弱起來?爲什麼一再躲避我?難道他不愛我了?一個個問題在心中打轉,弄得她心煩氣躁。而翠雯忙著談戀愛,打電話去老找不到人,這更教她煩悶起來。她有個渴念,想出去走走,聽聽自己踩在街面的足音,看看這個自小長大的城市。偏偏這時候杜文誠來電話了,雖然他不是那種值得傾訴的人,她也答應了。結果面對著杜文誠,由他的得意竟引發她淡淡的羞辱與自卑。她不免連自己也討厭起來。 『怎麼了?』又是那種令人不自在的笑容。 『沒有。』 『我有一個發現。』 『什麼?』韻心以爲自己衣冠不整,不禁敏感地摸摸衣服,然後雙手就緊抱著,掩飾自己的不安。 『妳沉思的表情,像極了文藝復興時代畫家波提且利筆下的維納斯。』 他說話的時候,熾熱的目光眈眈地緊盯著人。她覺得身上的衣物全被剝光,像『維納斯的誕生』中一絲不掛的女神一般,不禁臊熱臉紅,侷促萬分。 『這話所表示的仰慕,比妳所想像的要多得多。』 她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話,但這確實多少討好了她,使她怦然心動。然而令她害怕的是,他可能握她的手。這更使她有著深深的罪惡感。 女侍上來,爲他們添加冰水,並換上一個乾淨、透明、精巧的煙灰碟。 二人注視著女侍的一舉一動,竟沉默起來。音樂不知何時停止了,左前方的位置爆出了一陣尖銳強野的笑聲,像剛出籠的鳥一樣,撲著翅膀,在空氣中亂飛。方才那些高中女生那兒,不知什麼時候加入了一些專一專二的小男生,旁若無人地玩著拱豬。那些小男生都穿著尖頭亮釦皮鞋,有個矮個兒還戴了頂一眼即可看穿的、可笑的假髮。 『聽翠雯說,你家經營進出口貿易?』 『其實是光學儀器總代理。』 『壟斷了台灣市場?』 『哪有這麼簡單,只是競爭對象較少。』 她看杜文誠一副少年得志的模樣,心中有絲不快。 『事業是先父一手開創的,我現在正學習、熟悉公司的業務。』 韻心上身後傾,仔細地打量眼前這位白皙而稍嫌瘦弱的青年。他,一看即知,生活優裕,沒吃過什麼苦頭,絕不是白手起家的那種人。她又瞧了瞧杜文誠,不免鄙夷起來。像浩明就不同了,他完全獨立,自己走自己的路,這才教人尊敬。只是,她的尊敬現在該送往何處呢? 『到舊金山別忘了頭上戴花』,男歌手低柔的聲音,聽來令人悒悒的,快樂不起來。 『幹你×的!』 封閉的空間,突然爆出一陣兇狠雜沓的毆打與叫罵聲。坐在左前方的青少年扭打起來,幾名小女生哭著,縮在一旁叫喊:『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侍者趕上來拉架,那名戴假髮的、個子矮小的男生,假髮被扯掉,想彎腰去撿,又被補上一拳,嘴角流出血了。高個兒不放過,又衝上去,給侍者拉住。矮個兒擦擦嘴角,又罵了幾句髒話,刁鑽地溜出去。高個兒掙脫侍者,虎虎地追上去。被嚇壞的女生,連撲克牌也來不及收,起身要走。侍者立即送上賬單,幾名女生看男生全不在了,一個個面面相覷。付了賬出去時,彷彿聽見她們抱怨:『真倒楣!』 鬧事的人走了,客人像錯過了高潮,失望地坐定,重又燃點菸,低低談論著,像蟋蟀的絮語。隔了一會兒,音樂又清晰起來了。 『不知爲了什麼?』韻心看著那些小女生下樓,喃喃地問著。 『還不是爭風吃醋。』文誠說。 韻心覺得身子彷彿偏向了一邊,正感奇怪,一偏首,這才發現文誠已坐到身邊。臉一下子像爬滿一千萬隻螞蟻,臊熱萬分。整個心也慌得要吐出來似的。她想躲,但一時却沒地方。可是總不能動也不動,像隻束手待斃的蟑螂呀!她立即站起來。 『走吧!』 杜文誠彷彿愣住了,仰著臉看她,一臉錯愕、難堪的苦笑。韻心見他沒有動靜,便自個兒先走。此時杜文誠才如夢初醒,慌忙跟了上去。 # 天空有太陽,髒髒的雲在嬉戲,也有風在笑。但整個看來,似乎未透露一點換季的消息。雖然都十月底了,秋季却還十分曖昧。行人的穿著,有輕快的短袖上衣,有簡便的涼鞋,也有人已認真地穿上夾克或西裝。大家的穿著極為混亂,猶如韻心的心情。她原本想讓氣氛好些,但她弄不清楚,為什麼一下又教杜文誠狼狽不堪地在身邊半走半跑的追著。奇怪的是,她為此感到一股快感,一種被追求所升起的特有的快感。就算杜文誠的背景教她討厭,但他本人却是無辜的呀!想著想著,便放慢腳步,欣賞著星期日的下午。 她不意看見一條狹窄得像筷子的小巷,其實只算是二幢房子間的空隙,居然掛滿大大小小的裝飾畫,在西門鬧區努力求生存。 杜文誠跟上來,像要跟她說些什麼,却又怕她生氣,只好把話都吞了回去,默默地跟在她旁邊,傻子一樣,不知該怎麼辦?韻心看見他那副百般委屈的可憐樣,不禁笑了起來。 『笑什麼?』文誠一臉不解地陪笑,那口氣輕得有些沒出息,全然沒有男子氣概。但這似乎可以原諒。 『笑你爲什麼百依百順。你不必如此。』她又誇張地笑起來。 這次他像被笑聲刺痛了,臉上的笑容瞬間冷藏,臉色一如剛從水裏撈出來,蒼白而消瘦。他一反馴順,強拉她到街角。街牆掛著文藝電影的看板,一位男子雙手捧起女孩的臉,女孩兩眼緊閉,等待突破性的一刻。杜文誠突的扳正她,嚴肅得令人窒息: 『我愛妳!這足以構成理由吧!』 『我愛妳』,這有多荒謬,真是直接得教人無法消受。韻心注視他。他的神情是那麼神聖,神聖得找不出一絲虛偽、玩笑。可是……唉,不懂。誰又懂呢?如果這出自浩明的口,那她一樣會像電影上的女主角,雀躍地伸出手臂,緊緊地摟住他,吻他,不怕行人側目。 她發覺杜文誠雙手仍扳著她的肩,便立即掙開。同時對他方才判若二人的暴烈行為,感到吃驚與些微的害怕。 自身邊走過的行人,頻頻投來怪異的目光,彷彿他們是決裂的戀人似的,這使韻心極不自在。空氣顯得異樣侷促。一位送貨員,吹著口哨,騎著單車自跟前駛過,背後車架上的紙盒,堆得高高的,傾斜得令人担心。 『我們不要站在這兒好不好?』她說。 他兩眼仍審問著她別過去的臉。 電影院散場了,空蕩的街道頓時擁擠起來。吵雜的人聲如一鍋滾水要掀開蓋子。韻心突然發現,每一個人都有一張不同的臉孔,呈現著不同表情——明亮的,黯淡的;美麗的,醜陋的;歡悅的,悲愁的……,像一個個零碎的亂夢,不斷地在眼前交替輪換。她投進人潮,杜文誠跟在身邊,像告訴著她什麼,她却什麼也沒聽見。只覺四周漸漸渙散的人羣反教她寂寞得厲害,她連自己的影子也離失了。 # 夜了,繁密的天星在人不注意的時刻裏全亮了。一盞盞不起眼的路燈一閃一閃地眨著眼睛。 『不用送我了。』韻心站在清冷的路邊,注視著路另一端。車輛一束束明亮的燈光,咬痛她的眼睛。 文誠靜默地站在一旁,那靜默却像什麼東西罩著人,今人難受。韻心受不了,立即招了輛計程車,趕忙鑽進車子,把那種窒悶關在車外。文誠迅速地掏出一百元給司機。韻心正要阻止,司機却已滿面笑容的收下了。 『快樂一點,好不好?』引擎聲中,他這話聽來依舊十分清楚。 韻心並沒看他。她忽然有些怕他,怕他那種臉色。便用平淡、冷漠裝飾著自己的臉。 車子咳嗽了兩聲,終於上路了。韻心偷偷回頭,杜文誠若有所失地、落寞地望著車走的方向,可憐得令人不忍。看著看著,她自己也悲哀起來。 # 由於電話普遍,聯絡方便,幾乎謀殺了信件。所謂『關心』只用講的,不再時興用寫的了。然而從浩明下部隊以後,信箱就常常平躺著希望。那時,只因一封浩明的來信,就美了整個晚上,整個夢境。現在呢?信箱寂寞了。 韻心下了車,一眼望見釘在大門左側的白色信箱。會有信嗎?早先,心裏總是充滿希望,滿以爲浩明會很快來信,然後日子又會明亮起來。但寄出去的信如石沉大海,一個接著一個的失望,把希望沖得很淡很淡。她不想去打開它,畢竟打開它,只會招來更多的不快。那裏面只有一個殘酷的失望,等待著她,準備咬嚙她脆弱的眼睛。 她推開門,進去,順勢拍了拍及腰的曇花的枝葉,倒鈎似的花苞在半空中抖顫不已。走了兩步,又不放心,折回來,打開信箱,不意箱內竟好端端地躺一封信,那雪白的信封使得她的心突的抽緊起來。取出信,迫不及待地就著微弱的街燈,瞧個仔細。信封左上角貼著一面迎風招展的國旗,國旗一角印了郵戳,有海的味道。發信地點:金門。收信人:周學心。她再仔細地端詳一番,鼓大的希望的汽球又碰一聲破了。那陌生的字跡,從未見過,不是浩明那特具一格的魏碑。 會不會是請人代謄? 她差點拆開信。隔了一秒,還是忍耐下來。客廳透出暈黃的燈光,給人很溫曖的感覺。她換了拖鞋,走進去。學心正坐在沙發看報紙。 『回來了。』學心的眼睛很快又回到第三版上去。第一版以斗大醒目的標題,提示卡特的人權外交以及日益嚴重的能源危機。 『爸媽呢?』 『劉伯伯請吃飯。還沒回來。』 韻心把信拿到學心眼前晃了晃。學心雙手終於放下報紙,從千奇百怪的社會新聞裏露出臉來。 『我的信?』 『不錯。』她把信交給學心,緊緊偎在他身邊。 『幹嘛?』學心偏首看她,戒備著。臉上故意裝出很淡漠的樣子。他一如韻心,有著直挺的、刀刻一樣的鼻樑。 『看是不是丁大哥寄來的。』 『這哪裏是浩明的筆跡。』學心把信封拿遠,瞇著眼,仔細地端詳。 『打開看就知道。』 『是他的話,我會馬上讓妳看,用不著瞞妳。』 韻心不相信,還是緊偎著他,盯著信。 學心慢條斯理地撕去封口。韻心在旁,不耐煩地催促著。 『怎麼樣?』 『這人你不認得。』他瀏覽了下,輕描淡寫地說。韻心不信,他只好把信交給她。 像點了一枚不能爆炸的鞭炮,韻心洩氣、失望地坐回沙發,心裏不免又怨起浩明,為何杳無消息?難道他已完完全全自地球消失了? 『哥,你真不知浩明在哪兒?』 『看妳這陣子老是悶悶不樂,我若知道他在哪兒,一定告訴妳了。我甚至會抓他回來向妳報到。』學心像記起一件重要却忘掉的事。『我實在不懂,他怎麼會一下子不知去向?所有朋友都失去他的消息。是不是妳對他做了什麼?』 『天知道!』 『要不然他怎會無緣無故就跟我們一刀兩斷?』學心肯定地說:『我了解他這個人。一定有原因的。』 『我完全不知道。』 『妳應該比我清楚。』 尚未沉澱的痛楚,一下又被撩撥起來。 『我真的不知道!』韻心突的站起來,把信丟還學心,衝回自己的房間。 學心跟上來,急敲著門。 她趴在床上,傷心地哭泣起來。她多麼希望,過去的事能像垃圾一樣,輕易地,沒有一絲感情地把它丟棄。 門依然急急敲響,像把鎯頭不斷地敲打著昏脹的腦袋。 『妳還好吧?』學心在門外焦急地問。 『不要吵我,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外面終於寂靜了下來。巷子偶爾傳來一聲由遠而近而遠的、尖銳如哭號的叭鳴,截破一層層寂靜,益發顯得淒涼。她覺得臉上涼涼的,用手一抹,竟是一手破碎的眼淚。她還是趴著,等待情緒慢慢沈澱。 月光很亮,很涼,秋在夜裏比較明確了。皎潔的月光把窗外的樹影投印在窗玻璃,透過玻璃,淡淡地鋪展到梳粧台、地板和床。梳粧台面的一塊小鐵片,閃著無聲的寒光,更顯得突出。可是這突出的光芒,却又重重地擊傷韻心。 韻心下了床,沒穿拖鞋,一逕走到梳粧台。地板的堅冷,令她打了一陣寒顫。她坐下來,注視著那塊小鐵片。 『那一天我很緊張,但我也很有自信,投個六十五公尺,一定沒問題。』浩明兩手握拳,滿臉光采:『輸到我時,我深深提了一口氣,拔掉保險針,握緊彈簧片,奮力一擲,順勢臥倒,隔了一會兒,手榴彈轟然一響,那巨大威武的聲音真是好聽。然後一些隨爆炸迸飛的小鐵片越過了安全牆,雨一樣叮叮噹噹地落在我的鋼盔。結果我手榴彈投擲成績七十公尺,全連第一。我立即撿了這一塊小鐵片留作紀念。』 那小鐵片靜靜地躺在梳粧台上,陳述著往日的種種。韻心下唇禁不住顫抖,忙用牙咬住唇,伸手握住小鐵片,重重地敲打著梳粧台,痛苦地哭叫: 『爲什麼!爲什麼!』 她手心一股刺痛,先是一陣熱燙,緊接著又覺得冷冷的。攤開顫抖不已的手掌,原來是被小鐵片刺傷了。她憤憤地把小鐵片往牆角一丟,噹的一聲,房間又無聲無息了。 給自己敷了藥,躺在床上,兩眼直瞪著天花板,一直睡不著。隔了一陣,她終於下床,撿起牆角的小鐵片,放小珠寶盒裏面。這才發覺小貝殼也躺在裏頭,她立即將蓋子闔上。(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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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創作|連載小說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