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家點評】紅玫瑰與白玫瑰

小說家張愛玲是點石成金的文字魔法師，在她眾多魔法之中，最令人驚豔的要屬「化虛為實」。何謂化虛為實？舉李安改編自張愛玲的同名電影《色，戒》為例，其中最後一場戲是這樣的──

情報頭子易先生殺了情婦之後，依戀不捨地來到她的房間。這時，易太太突然打開門，問易先生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按理，此時畫面上只有兩個人，但房間角落的一面穿衣鏡起了神奇的作用。鏡頭裡，除了易太太和易先生（背面）之外，居然出現了第三個人──鏡子裡的易先生（正面）。

就這樣，易先生一分為二，變成鏡裡、鏡外兩個人。弔詭的是背對觀眾的實像正在撒謊，是個虛假的人；而正對觀眾的虛像反倒投射出易先生壓抑、看不見的內心，他才是真正的易先生。李安利用一面鏡子，巧妙地將易先生一分為二，一虛一實，最後巧妙地化虛為實，將人物看不見的內心，用看得見的影像具體呈現出來。

張愛玲出神入化的文字魔法，在影像上難以呈現，無怪乎所有拍她小說的導演全都敗下陣來，只有深得其髓的李安抓住了張愛玲。現在回到張愛玲的小說〈紅玫瑰與白玫瑰〉，看她如何化虛為實？

小說結尾，佟振保回家，妻子白玫瑰正在跟小叔抱怨，數落丈夫的不是，但振保並沒有當場發作，反而故作鎮靜地跟弟弟話家常。直到弟弟回家了，振保這才爆發開來，他氣憤地抓起枱燈砸向妻子，嚇得她連忙逃出去。隨後……

振保覺得她完全被打敗了，得意之極，立在那裡無聲地笑著，靜靜的笑從他眼裡流出來，像眼淚似的流了一臉。

張愛玲利用一座砸向白玫瑰的枱燈，將佟振保的情緒一分為二，一哭一笑，一實一虛，難過的哭是實，得意的笑是虛，因為這一點都不好笑，也沒什麼好得意的。緊接著，小說把焦點鎖在虛的笑身上，她讓佟振保的笑變成具體的實物，從眼裡流了出來，並且大膽地這樣譬喻「笑像眼淚似的流了一臉」。

大部分的讀者都能察覺：這裡的笑其實是眼淚。張愛玲譬喻能力之高，在此幾乎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一般而言，所謂的譬喻是把兩個不相干的東西，找出彼此間的相似點，用此來說明彼。但張愛玲卻可以用眼淚來譬喻眼淚，這一點簡直就是特技了。但，一個更好的解讀是：笑不只是眼淚，而是大於眼淚，它包含眼淚在內，以及其他訴不盡的情緒。

張愛玲的枱燈，與李安的鏡子有異曲同工之妙，先是一分為二，隨後虛實相間，最後虛笑成了實淚，以及一言難盡的其他，成功地擴大、延展了佟振保內心的悲傷。

【寫作導引】譬喻

張愛玲的譬喻能力驚人，以〈紅玫瑰與白玫瑰〉著名的開頭為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硃砂痣。」

這裡講的不過就是老生常談的「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但它卻因為張愛玲一個絕妙的譬喻，而擁有了全新的生命。

所謂譬喻是利用二件事物的相似點，用彼方來說明此方。通常是「一對一」，也就是兩「件」事物，如玫瑰譬喻愛情，菊花譬喻君子。

但張愛玲卻跳出這個框架，採用「二對二」的譬喻，也就是兩「組」事物，「紅玫瑰與白玫瑰」、「妻子與情人」。

還能再往上走嗎？有「三對三」的譬喻嗎？

漫畫《火影忍者》裡有個設定是這樣的，「查克拉＋印＝忍術」（你可以想成武俠小說裡的「內力＋心法＝武功」），這是忍者圈人人皆知的事，連提都不值得提。但故事裡卻用「藍色＋綠色＝黃色」的調色原理，把老生常談的事，重新說了一遍，於是就成了「藍色是查克拉，黃色是印，然後綠色是忍術」，一個驚人譬喻誕生了。

其實藍色和查克拉並沒有相似處，黃色和印、綠色和忍術同樣也沒有，但當它們各自結合在一起，就有了相似處，「A+B=C」。

一個好的譬喻，可以讓枯萎的生命，瞬間張開眼睛，如花綻放。

※延伸閱讀：張愛玲《傾城之戀》、《半生緣》、錢鍾書《圍城》

──完

★★★繼《小說課》之後，歷經一年半，《這個世界的18個謎》終於誕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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