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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2/21 00:19:33瀏覽5268|回應82|推薦439 | |
我是一棵老樹,一棵老銀杏樹,沒有人說得清楚我到底多少歲了,附近最老的九十多歲老翁總是對人說:''我祖父活著的時候,這棵銀杏樹就已經高過村子教堂頂端的十字架了。'' 這麼說來,我總有幾百歲了吧,幾百年的歲月裡,我們銀杏樹最多長得粗壯高大些,但是對人們來說,幾百年的歲月卻可以讓朝代多次替換江山面目全非,甚至,連短短幾十年也就人事不再了。 由此,我想起了一個故事,故事發生於我身邊的這棟小木屋。 二十多年前,一個城市畫家租下了這棟小木屋,他那時三十歲不到,滿懷著追求自我理想的藝術熱忱,來到這鄉間隱居,一心只想畫畫,畫天空、雲朵,畫山雞、野兔,畫夏日陽光、冬日白雪,當然他也畫人,每星期一次會有一個女孩來到木屋裡給他做模特兒。 這女孩來自附近村莊,在一家小超市當收銀員,畫家在超市購物時,無意間發現這女孩的面龐很特別,高起的顴骨,消瘦的兩頰,以及略呈方形的下額輪廓,很能挑起他的創作想像與動機。 鄉下女孩真的答應了畫家的邀請,一星期前來一次當畫家的模特兒,逐漸地,變成一星期兩次、三次,而在半年後,女孩就住進了小木屋,為畫家燒飯清理屋子,每天從超市順便帶些食物、日用品回來,週末在院子除草整理花園,而畫家,就把女孩的種種日常生活動態畫成了一幅又一幅的油畫,色彩豔麗,筆觸活潑,在天空、雲朵、山雞、野兔、夏日陽光、冬日白雪之間,總是以同一個顴骨高聳的女孩為主角,或是坐在花草間,或是摟抱著一隻貓,或是掃著從我枝幹上飄落的金黃葉片,或是堆著瑩白雪人,或是著衣,或是裸露。 這些一幅又一幅的油畫,被展示於城市畫廊,竟然受到了群眾的喜愛,而被藝術評論界美喻為''高更再現'',媒體記者甚至追蹤至畫家隱居的小木屋,想揭開畫中女孩的神秘面紗,由此而爆炒出各路熱聞,炒來炒去,最終是女孩受不了上班時被騷擾下班後被跟蹤的壓力,而不得不辭去了超市收銀員的工作,但是即使只是待在小木屋裡,籬笆外的樹林間也時而躲藏著記者的攝影機,隨時等著搶拍鏡頭。 與世隔絕的小木屋生活不再是世外桃源,於是畫家只好又搬回城裡,住進了一棟大廈最頂端的高級公寓,一方面可以避免受人騷擾,另方面,出了名的畫家變富有了,付得起昂貴房租,當然,女孩也跟他一起搬進了新屋,對他或對女孩而言,他們之間早已連結了一種互生的關係。 他的創作靈感需要女孩的滋潤,而女孩,一顆簡單純樸的心靈裡,早已孳生了一株壯碩大樹,根莖盤錯交纏於泥土厚重沉甸的養分裡,那是愛,無限的愛。 泥土擁抱大樹的無限之愛,在在表達於女孩對畫家日常生活的貼心照顧與無界限的崇拜,甚至在畫家逐漸不再返家過夜,逐漸不再以她為創作動機,而經常必須獨處空屋的寂寞時光裡,她依舊懷抱著滿心厚重沉甸盤錯交纏的愛,日夜等候,等候著愛人終於又對她說:''妳是我的藝術女神。'' 總之,沒有人感到吃驚或感到怪異,當這一天來到時。 這一天,是女孩又搬出華屋的日子,因為,畫家決定退租,另外購買了一棟房子,在新買的房子裡將住進畫家與另一個女子,畫家送給女孩一筆錢做為分手的報酬,女孩回到鄉下,又住進了小木屋,然後有一天,她就上吊自殺了,唉唉,就吊在我的枝幹上。 其實,我老銀杏樹要述說的故事現在才要開始啊: 這女孩自殺以後,二十多年來就再也沒有離開過早已荒廢的小木屋方圓一兩百平方米的範圍,我的意思是,她的靈魂。 她最常徘徊的地方就是我跟小木屋間的這塊小空間,偶而,她會跟烏鴉追逐嬉戲直到路口,然後她就突然剎住,慌張地轉回到我身邊,說:''我這模樣,讓人看了豈不當成鬼,誰還相信我就是那畫中的女孩。'' 可憐的女孩,她一直還沒搞清楚,她就是人們所稱的鬼,沒有了驅體卻無法離開此界的靈魂,她死的時辰太突然了,沒有湊對宇宙震盪的節奏與旋律,因而錯過了適時轉入另一個宇宙的開口,這二十多年來,她失去物質身軀的一團能量就游移於宇宙之間的夾縫裡,此界的人眼見不到她,而轉入他界的門卻不再為她開放。 這一切,只為了她斷氣時沒有聽到宇宙之歌。 她常常攀在我的枝幹上,問道:''老銀杏,我的心怎麼這麼空盪?就像一個啞音的大提琴,琴身空空盪盪的,我好想聽一首歌。'' 她卻說不出那是一首什麼歌,於是,她有時會突然躍起,來來回回舞動於我的枝葉間,她忽快忽慢忽猛忽柔地舞動,震盪起了一陣陣風,我茂密的葉片無法自已地隨著發出了悉悉梭梭呼呼沙沙吱吱嘶嘶……的各種音響,彷若一首宇宙大協奏,近方遠處的鳥雀鼠蟲全都屏息傾聽,四週的花草叢木全都隨著韻律搖擺,連天上的雲朵都游移而來,低低探下身子,聞嗅著蹦跳的音符。 然後,她會乍然停止舞動,幽幽問道:''老銀杏,我這首歌唱得動聽嗎?'' 她透明中微微散放著青光,好似消耗了太多熱量而血色盡失,喔喔,沒有身軀的她哪來的熱量跟血色,我的意思是,每次她很傷心時,總是這麼透明中微微散放著青光。 你們一定很訝異我說她很傷心,但是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訴你們,此心非有形軀體裡砰砰跳動的心臟,而是形成有形軀體的無形靈魂之核心。 有形軀體的心臟會毀爛,但是無形靈魂之核心永不消失,奇怪的是,人類的眼睛卻見不到自己永不消失的靈魂核心,奇怪的是,除了人類,所有的動物植物都見得到這永不消失的靈魂核心,我的意思是,這四周圍的鳥雀鼠蟲花草叢木全都認識這女孩的靈魂,她就像是我們當中的一份子,但是,如果偶而路過一個人,這個路人卻對她視而不見。 她總是以為自己不夠美,因此路人不屑多瞧她一眼。 失去軀體的她早已失去時間的意識,她的時間老是停頓於同一個時刻,亦即,出門的畫家即將歸來的那一刻,每天,她都在等待畫家即將歸來,她常常問我的一句話就是:''老銀杏,你幫我瞧瞧,我這模樣光鮮美麗嗎?我可不希望他回來時看到我一臉憔悴。'' 說著,她會極力把所有的能量集中變成那個當年活在小木屋的女孩模樣,我總是搖擺著我的葉子對著不成人形的她呵呵笑著說:''夠光鮮夠美麗。'' 她又努力閃爍著,問道:''老銀杏,我的眼睛有神嗎?'' 可憐的女孩,一片透明的她哪有眼睛,但是我依舊搖擺著我的葉子呵呵笑著說:''妳的眼睛可真有神啊。'' 然後,一個深秋的傍晚,當她正在我的枝幹間撩撥著金黃葉子與小松鼠捉迷藏時,遠方路口處出現了一個行人。 緩緩地,行人朝著小木屋的方向走來,緩緩地,行人走到了小木屋的門前,他嘗試著打開小木屋的門,但是小木屋從女孩自殺以來就深鎖著不再開放,行人繞著小木屋四處張望著,他舉手揮下垂掛屋簷的大片蜘蛛網,輕輕擦拭小窗厚重的塵灰,探視著幽暗一片的屋內,然後,他呆呆站在屋簷下好一會,於是,踱著遲緩的步子,朝著我老銀杏走來。 他走近我,用手輕撫著我樹幹上的一行刀刻字:愛你至死。 這行字是當年幸福的女孩刻劃給畫家的生日賀詞,撫著我的樹幹,行人竟落下了淚水,淚流滿面地,他放下身上的小背包,靠著我的樹幹坐下,坐在落滿一地的黃葉堆上輕輕嘆息著。 立在小木屋屋簷上的一隻烏鴉突然聒聒叫了起來:''那是畫家嗎?那是畫家嗎?'' 一隻土撥鼠從地洞裡探出頭張望,尖聲叫了起來:''大概是吧,大概是吧,他怎麼看起來這麼頹喪啊?'' 倏地,女孩撥開茂密的葉子,歡呼了起來:''啊啊,我的畫家回來了,我的畫家回來了。'' 她閃電般從樹梢溜滑而下,緊緊擁抱著畫家。 ''啊啊,親愛的,你可回來了,等了你一整天呢,可是你看起來好傷心啊。'' 她溫柔輕撫著畫家沾滿淚水的臉龐。 畫家毫無所動,目光茫茫然透視過女孩,他眼前所見到的只是前面的小木屋,以及一幕幕當年與女孩的快樂時光。 女孩憂心問道:''老銀杏,他出門前還好好的啊,怎麼現在變成了這副蒼老憔悴的模樣,而且,他好像見不到我,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我嘆了口氣說道:''我的姑娘,妳得醒醒了,妳難道完全記不起從前的往事嗎?都二十多年了,他哪能不變老。'' 女孩開始輕輕顫動起來,顫動的她看起來就像一圈又一圈的波流,而波流的核心處微微散放著青光……。 坐在地上的畫家從身邊的小背包裡取出了一個筆記本跟一枝筆,他持筆潦草地寫著:''是我殺死了我的妻子,因為她與情夫設計陷害我,想把我關進精神病院,我雖然長年患憂鬱症,但是並未失去理智,我只是覺得心底有一個洞,所有的盛名財富,都無法填滿這個洞,我就像一棵失去泥土的樹,一天天地枯萎,我已經畫不出來自靈魂深處的畫,滋養我靈魂的愛早已經隨著一個女孩的死而消失了,我不希望被寬恕,我的罪孽太深,殺死了不愛我的妻子,以及,讓愛我的女孩為我而死,因此只有以死才能表達悔意。'' 然後,他從小背包裡取出一個小藥罐跟一瓶水……。 突然,女孩嘶喊了起來:''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老天啊,我早已不是人了,可是,親愛的,我不生你的氣,我不要你自殺,你如果自殺會像我一樣,成為無處可去的孤魂野鬼,千萬別走我的後路啊。'' 而畫家,轉著藥罐蓋子,開始倒出藥丸……。 忽地,女孩飛躍而起,瘋狂地來來回回舞動於我的枝葉間,她忽快忽慢忽猛忽柔地舞動,震盪起了一陣陣風,我茂密的葉片無法自已地隨著發出了悉悉梭梭呼呼沙沙吱吱嘶嘶……的各種音響,彷若一首宇宙大協奏,近方遠處的鳥雀鼠蟲全都屏息傾聽,四週的花草叢木全都隨著韻律搖擺,連天上的雲朵都游移而來,低低探下身子,聞嗅著蹦跳的音符。 而在這深秋的季節裡,我的枯葉哪撐得住這陣陣旋轉的疾風,它們仿若金黃色的雪花紛紛飄落,密密蓋滿了我樹根四週的一整片地。 然後,女孩停住舞動,在地上落葉堆裡,來回掃動,掃畫出了一個大大的心形。 然後,女孩立在落葉堆的心形當中,極力把所有的能量集中變成那個當年活在小木屋的女孩模樣,她透明中微微散放著青光,喔,不不,她不只微微散放著青光,她的青光在擴散著,擴散著……。 立在畫家眼前的竟是一個活生活現的女孩模樣,高起的顴骨,消瘦的兩頰,以及略呈方形的下額輪廓,還有一對閃閃發亮的眼睛,啊啊,一個活生活現的女孩,婷婷立在落葉堆的心形當中。 被旋風吹得滿頭散髮滿心疑惑的畫家,這時突然手一鬆,藥罐掉落在地上,藥丸紛紛灑落, 滾進落葉堆裡,他豎起背緊靠著我的樹幹直直坐著,張大眼睛瞪著眼前的女孩抖聲說道: ''妳妳,妳可是討命來了,我,我對不起妳。'' 女孩的眼睛滾落下晶亮的淚珠,一顆顆滴落在金黃的銀杏葉上……。 她的嘴唇一張一闔地,她正在吟唱著一首歌,那是她一直在尋找的一首歌。 而天地,柔和地搖擺震盪了起來,在搖擺震盪間,四面八方隱隱約約忽遠似近地響起了一首宇宙大協奏。 我看著她,緩緩往上升起,升起……,我看到,啊啊,我看到她全身散發著金黃的光彩,無比華麗地融入了向晚的雲朵間。 我的枝幹變得如此光禿,如此寂寞,而四周圍的鳥雀鼠蟲花草叢木也都憂傷地沉默著,這一刻,空氣靜謐得彷若一切皆死,這一刻,彷若死亡正欲復生。 然後,天空突然開始飄落起雪花,冬天,就這麼毫無預兆地降臨,為大地掩上了一層潔白的面紗,潔白了我光禿寂寞的枝幹。 在朦朧的雪花中,我看到,畫家正邁著急速的步子,逐漸消失於路口。 (銀杏樹與女孩的告別) (銀杏葉上的淚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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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