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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1/07 00:25:58瀏覽3156|回應44|推薦345 | |
三年以來的每個夏日,我都會來到以色列跟約旦交界區的死海度假。 死海其實是一個沒有出口的內湖,一個含鹽度高達百分之三十的鹹水湖,在夏日高溫下所造成的水氣蒸發,全靠較高處的約旦河注入河水而得以保持足夠的水量。 度假,其實是一個典型的消費詞彙,對我來說,從我三年前開始來死海度假時,我就已經很清楚,這是一種非度假的度假,在我的心靈深處我視之為死海飄零。 飄跟零,是我従死海所得到的體會,是我的生命與死海的交會。 死海,是一個醃在鹽氣裡的地帶,到處可見像醃過的青菜般的矮小植物,叢生在曬得一臉紅紅鹹鹹的泥土上,旅館裡的自來水永遠帶著一股鹹味,刷過牙以後牙床也變鹹了,因此早餐的麵包吃起來竟都微帶甜味,而咖啡總是苦中帶鹹。 在含高度鹽分的海水裡,沒有海草沒有魚蝦甚至不見一粒小貝殼,據說,水裡還存活著肉眼無法辨識的微生物。 而當我的身子毫不費力地仰浮在高密度的水面上時,我眼睛見到的盡是漂浮的空氣,以及空氣上方灰灰藍藍飄動的天,在如此飄的感覺裡,我的靈魂處於一種零度的境界。 會每年來死海飄零的原因在於三年前當我三十五歲那年,醫生診斷出我得了一種叫銀屑病的皮膚病,這是一種長期性皮膚發炎的狀況,它既非絕症也非傳染病,病因來自基因遺傳,換句話說,這其實早已隱藏在我身體裡的疾病,在我生命進行了三十五年的某一日,突然冒了出來,日夜以仿若攝氏千度萬度的熱力鑽動在我的皮膚裡。 在某些日子我的臉面紅腫一大片,在某些日子我的手臂癢痛不堪,而我得經常對週遭的人們解釋這不是傳染病,彷彿我做了什麼虧心事似地,彷彿這得自基因遺傳的疾病是我的罪過似地,彷彿我人生價值的座標曲線乍然跌入了零度。 醫生對我說,這是一種自體免疫系統失調的病症,他這麼跟我解釋:''您的身體就像一個王國,王國處於一種草木皆兵的戒嚴狀況,過度敏感地把自己國內的市民當成敵人,只要稍有風吹草動,就馬上進行攻擊,結果死傷的全是自己的人。'' 我想我聽懂了他的幽默,他的意思大概就是,我身體的自體免疫系統不認得自己的細胞,把自己的細胞當成陌生的入侵者而加以砍殺消滅,因此造成了皮膚經年累月發炎的狀況。 奇怪的是,當醫生向我確認了我身體的疾病時,我竟然忘了心情的憂鬱,而忍不住笑了起來,或許因為診斷的結果不是絕症,讓我鬆了一口氣?還是因為自己的免疫系統不認得自己的細胞,這樣的想法讓我不由得產生一種荒謬而導致好笑的感覺? 醫生在我推開診所門離去時,還在我身後拋下一句叮嚀:''原因就在於心靈的戒嚴狀況,戒嚴心態會促發身體的免疫系統加強攻擊力,而這心靈戒嚴的原因只有您自己知道了。'' 心靈的戒嚴狀況,我想,這根本就是我的出身背景,而我出身背景的軸心點就是我的父親,一個絕對性的人物,在他絕對性的統治下我們家裡不存在相對性的理論,任何與他想法相違背的論調都被他的絕對性所消滅。 我從小就是一個絕對服從的兒子,因此在父親心目中我是他的良性延伸,但是''父親的延伸''的意思,不表示我就是跟他一個模子,事實上正好相反,我是一個很難出口說''不''的人,如果父親錯把黑色當白色,我從來不會指明他的錯誤,似乎對我來說是白是黑並不很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會成為父親絕對性的攻擊對象。 而這樣配合父親所形成的慣性性格,也延伸成為我與他人的交錯關係,很多人在認識我以後總是不約而同地給我冠以一個綽號''老好人'',但是也有一些人在背後稱呼我為''沒有輪廓的人''。 我最難忘懷的是,大學時交往的一個女友在移情別戀與我分手時做了如此的解釋:''我們的愛情缺少一張臉跟一個名字,我不知道該如何呼喚它。'' 小我三歲的弟弟跟我的個性完全相反,他那堅持自我的鮮明個性,使他渡過了十八年困難的成長時光,經常受到父親嚴峻的處罰,處罰包括禁止看電視禁止出門抄寫聖經扣除零用錢……,以及,隨時掌過去的耳光,而如果母親偶而為弟弟求情,父親總是用手猛拍一下桌子,說:''閉住妳這臭女人的笨嘴。'' 在我的記憶中,母親也曾經被父親刮過數次耳光,但是中午刮的耳光,到了晚上一切又仿若無事般地夫唱婦隨了。我想,以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眼光來看我的家庭,就好像遠看天上的月亮,雖然月亮並不是百分之百的圓,但是我們不也總是稱它為圓月嗎? 弟弟一滿十八歲就背著一個旅行袋搬出去住了,旅行袋裡裝的主要是他的筆記電腦跟心愛的音樂碟片,好像從這個他生長了十八年的家裡沒有什麼值得留念值得帶走的,他像是在跟父親證明他的絕對性不是絕對性似地,而用相對的可能性拒絕讀大學,拒絕做一個父親所謂的''有成就的人''。 他在高中畢業以後就以當唱片騎師維生,每次與他見面之後的數日裡,我的思潮會處於一種被他無拘的心靈語言及肢體語言所捕捉的情況,因而不由得產生一種如哽在喉的壓抑情緒。 我想,他就像一面清澈的鏡子,在他的身上我總是看到了自己的身影,那是一團籠統的影子,說不出形狀、顏色,看不出是喜是哀,那是一個全部加起來除以二的平均數值。 我其實很少跟弟弟碰面,一方面固然是為了避免惹怒父親,但是真正的原因可能就在於,我不喜歡從弟弟身上得到這樣的提醒,他的無法用絕對性加以限制的混亂,讓我感覺自己只是一個方程式。 直到三年前父親因癱瘓住進療養院,這十幾年的期間弟弟跟父親之間再也沒有交換過一句話,而父親癱瘓之後,他雖然陪母親去看過父親,但是父親早已失去正常意識,無法交談了。 相對於弟弟的叛逆性,我順利地讀完大學,順利地進入一家公司工作,順利地在幾年前昇為小部門主管,至少讓父親在尚未癱瘓前看到了他對我所期望的''成就''。 父親首次中風是在四年前,那時他雖然已經無法開口說話,但是還能在母親的扶持下勉強起身行走,一向服從於父親絕對權威下的母親,竟然在短時間的適應期之後,一改往常屈服謙卑的姿態,赫然變成了一個女皇。 她用女皇的絕對權威無微不至地照顧著生病的父親,家裡其實有足夠的積蓄僱請看護全天照顧行動不便的父親,但是母親卻堅持只用半天看護,剩下的半天她自己親自照顧,她總是說:''我哪放得下心,讓他全天由陌生人照顧啊。'' 而令我萬分震驚的是,當我有一次回家看望父母時,竟然看到母親在餵父親吃飯時輕輕掌了父親一個耳光,嘴裡並罵道:''要活命就得乖乖吃,你別想扔下我一個人孤單活著。'' 而無法開口說話的父親,只是服從著母親的絕對性,一口一口吃著母親餵進他嘴裡的食物。 這一剎那我領悟了,原來父親一輩子所建立的城堡竟脆弱如沙堡,一陣浪水襲來,所有的絕對性也就化為零了,這一刻,我真想問父親,他的人生看法是否產生了改變,但是,他呆滯的眼神只給了我一個空無的回答,我輕輕對他說:''希望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了。'' 半年後,當父親再度中風全身癱瘓,不得不住進療養院以度餘生時,母親崩潰得不成人樣,經常在電話裡對我哭訴著:''他不在家這屋子好空蕩,我真不習慣啊。'' 我可以體會她的寂寞,那應該是一種失去對手的寂寞。 我的皮膚病其實在父親首次中風時就已經出現徵兆了,只是初期僅出現皮膚略紅略癢的輕型狀況,我當它是皮膚過敏並沒有太在意,而在父親全身癱瘓住進了療養院以後,我的頭、臉、手臂、前胸、背部的皮膚在短短幾天內,突然日夜鑽動起仿若攝氏千度萬度的刺痛熱力,我的身體裡正在進行著激烈的自我整肅。 當我光裸站在浴室裡望著鏡子裡我佈滿紅斑腫塊的身體時,我才發現,我是多麼厭惡自己。 在我醜陋的身子裡,我正在斬殺著自己,彷彿我需要死亡,讓自己變成零,然後,或許我能自零度間,再度展翅飛起,自由飄浮,即使只是一小撮飄浮的空氣。 死海的高氧空氣及海水的高鹽度可以軟化結成厚繭的皮膚並使之脫落,醫生這麼告訴我,於是,我三年以來的每個夏日,都會來到以色列跟約旦交界區的死海,想甩掉我厚重成繭的皮膚,我厚重成繭的皮膚裡沉積著我三十多年的累贅。 當我的身子毫不費力地仰浮在高密度的水面上時,我只希望能掙脫這副醜陋的臭皮囊,化成漂浮的空氣,即使蒸發成零的過程苦鹹無比。 這次,在我出發到以色列之前,我跟弟弟一起回家探望了母親,母親的陰鬱模樣令我想起了我縮水的毛衣,皺皺小小軟軟塌塌,在沒有子民的城堡裡,絕對權威只不過是一件縮了水的皺皺小小軟軟塌塌的毛衣。 離去的路上弟弟一反往常的酷,用些許憂傷的語氣對我說道:''你想這是愛嗎?如果是愛的話,多麼令人絕望啊。'' 我同時也在度假之前及時完成了與結婚五年多的妻子的離婚手續,離婚是我主動提出的,我感覺我醜陋的身體跟憂鬱的心靈已經無法繼續維持正常的婚姻生活了,或許疾病讓我發覺,我並不是真的那麼愛我的妻子,而想到愛,我就無法不想起母親跟父親之間糾纏了一輩子的絕望的愛。 而更真實的原因大概是,如果我連自己都不愛,我怎麼愛別人呢? 在這個沒有出口的死海沙灘上,我讓才在海水裡泡過的濕淋淋的身軀平躺進躺椅裡,任苦鹹的海水在我的皮膚上凝結成一顆顆小鹽粒,緊繃的皮膚令我感覺到我的軀體仿若一具醃過的木乃伊似地,在炙熱的空氣裡我昏漲的腦子只想掙脫一身綑綁的方程式,終於化作一縷輕飄的氣體……。 但是我並沒有輕飄起來,我發覺我正漫步於死海的水面上,然後,我見到前方從約旦河走下海面一個人,他高大的身子踩在濺起白色浪花的海面,一步一步地朝著我走過來,我問他是不是那個在約旦河為人行受洗禮的施洗約翰,他回答道:''兒子,我來了。'' 啊,原來是我的父親,在他龐大的身影下,我突然變成了一隻硬殼烏龜,父親彎下腰捧起我,然後踩著海水走向沙灘。 他把我放在一棵紅石榴樹下,說:''生命,愛。'' 然後,他的兩眼簌簌滾流下淚水,淚水蓋滿了他的臉,凝結成白色的鹽巴,他的臉變成了一坨鹽巴球,我看到他的喉嚨蠕動著,似乎在說些什麼,但是被鹽巴封住的嘴卻吐不出一個字句。 我只看到他沒有被鹽巴封住的兩隻眼睛閃爍著點點淚光,然後,仿若逐漸放遠的攝影鏡頭,他在我的目光裡變遠縮小,最後終於沒入了灰白的海水裡。 我狂叫道:''可是那水裡活不了生命啊。'' 這一驚,我全身的硬殼爆裂了,只剩下一個光滑的嬰兒軀體,手上捧著一顆紅石榴哭泣著……。 一連串嘀嘀的手機聲響,把我從夢中嬰兒的哭泣聲裡喚回到了現實,我拿起手機,是弟弟打來的,電話裡他對我說道:''父親在半個小時前心臟停止了跳動,我正陪母親趕往療養院,我會安排一切後事,等你下星期回來時我們就舉行葬禮。'' 我跌入了空茫,恍惚搖晃於無邊無際裡,一時分不清置身夢境或現實,或許夢境跟現實是從來沒有分割過的一體之兩面,那麼,或許剛才夢境裡的父親才是真實的,而我三十多年所體驗的父親只是一場夢。 父親一輩子建立的城堡就像一場夢般地,全都瓦解在最後三年沉默的真實裡。 我想,他是帶著瓦解的愛之渴望沒入了海水裡。 我踱向海水半掩的沙灘,用雙腳感觸著海水裡無法以肉眼辨識的生命,原來生命可以龐大無比也可以渺小若無,而在我腳趾間吐著白泡沫流動的海水,或許是父親一輩子沒有完成的溫柔吧。 我忍不住跪坐到沙灘上把手泡浸在水裡,我感到吐著白泡沫的海水正與我的雙手溫柔交會,輕輕地,我說道:''父親,放心走吧,我會用下半輩子的時光還給生命一個和解。'' 我決定提早結束死海度假,希望還能訂到明天的回程機票。 在走回旅館的小徑上,我順手摘下了一顆垂掛樹上的紅石榴,望著它鮮紅生命的瞬間我的眼淚突然簌簌流下,這一瞬間,我被方程式包紮了三十多年的心,彷彿沖破了堤防的大水,滾滾流進父親最後三年想說卻說不出口的一個字裡:愛。
(下圖為文藝復興時期義大利畫家Sandro Botticelli的作品,畫中聖母遞給懷抱裡的耶穌一顆紅石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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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