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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1/06 00:21:23瀏覽1969|回應26|推薦167 | |
接到母親的電話,我馬上提早離開公司,趕回家去,一進家門,就看到盆栽橡膠樹光禿禿地立在鞋櫃旁邊,原本豐碩的綠葉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迎出來的母親沒說一句話,只對著我用手指向客廳,我走進去一看,窗台上的幾棵植物也全被剪斷了枝葉,陽台的門大開著。 我跨出去,看到挺著八個月大肚子的女友,僵直地坐在蘭花架下的木板凳上,滿地是被剪斷的花葉。 穿著睡衣的女友光脚踩在白、黃、紫混雜在一起的蘭花瓣上,顯得憂傷似又帶點漠然,我慢慢走近她,小心翼翼地拿過她手中握著的剪刀,然後,坐到她身邊,用手環抱著她微抖的身子,輕聲問道:“為什麼要剪斷花葉?” 她靜默了一會兒,說:“它們斷了的身軀怎麼沒有流血?難道它們不痛嗎?” 女友住進我與母親同住的這棟花園洋房已近半年,在這之前,母親完全不知道我與女友交往的事,直到女友告訴我她懷孕三個月時,我才決定介紹她與母親相識,在一家優雅的餐館裏。 那天,當母親的身影出現在餐館入口時,我馬上站起,迎著朝我走過來的母親,我指著立在一旁的女友說道:“母親,給你準備了一個驚喜,這是我新交的女友,今晚介紹妳們認識。” 母親眼裏閃過一絲驚訝,跟女友淡淡握了手,坐下去望著我就直問道:“幹嘛搞得這麼神秘?你們相交多久了?怎麼我一點都不知情。” 我趕忙回道:“啊,我們雖然已認識半年多,但是我們真正好起來才三個多月。” 母親用銳利的目光望向女友, 似乎回復了一貫的鎮靜,拉起一個似笑非笑的嘴角, 對女友說道:“我兒子都已年過四十,妳看起來可比他小了一大截歲數吧?” 女友羞澀地回道:“我們很談得來,年齡應該不是問題。” 我怕女友招架不住,趕忙接口道:“母親,她是我這麼多年來所遇到最好的女孩,個性溫柔,你一定會喜歡她。” 一個晚上,母親幾乎不再說話,默默吃完了主餐,不等甜點就先告別離去了。 從我七歲那年,父親移情別戀,另外成立了家庭以後,母親就沒有再嫁過,不,更正確地說,她連一個男朋友都沒交過,她總是說:“男人哪,不是想騎到我頭上,就是想靠我的錢過活,沒有一個是懷著好心眼的,你父親剛開始做小職員時,那點薪水哪夠養家?還不都靠我撐著,等到他升職成了主管,就馬上變心,另找了個年輕姑娘。” 母親出身富裕家庭,自己開了一家服裝店,經濟上完全獨立自主,其實,她五官清秀,身材修長,總是打扮地體體面面,但是與父親關係的破裂,似乎在她心裏造成了無法彌補的傷害,使她不再信任任何男人。 喔,我幾乎忘了,她一向不准我說什麼她心靈受傷害的事,我還記得,當我初中寫作文“我的母親”時,就曾提到母親因與父親離婚心靈受傷害之類的內容,母親當時抖著手,指著我的作文簿恨聲說道:“你的母親不是一個脆弱的女人,這種忘恩負義的男人肯定傷不了我!” “你的母親不是一個脆弱的女人”,每個與我交往過的女友都不約而同地如此對我說,但是我相信,母親堅強的外貌下隱藏著或多或少的脆弱。 我十歲那年,當母親與父親早已分開三年,而父親的妻子生了雙胞胎時,母親獨坐廚房暗自落淚的背影,至今仍鮮活地貯存在我的記憶裏,我記得,我走上前去對她說:“媽,別傷心,你還有我呢。” 母親突然一反平日天塌不下來的穩重姿態,放聲哭了起來,邊哭邊緊抱住我說道:“我的寶貝兒子,媽真的只有你了,你可別像你父親那樣拋棄我啊。” 我答道:“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母親哭了一臉濕地望著我說:“至死不離!” 我用十歲的稚嫩指頭與母親勾了這個至死不離的誓言。 我不知道,是不是這個至死不離的誓言,讓四十多歲的我至今未娶,雖然我一直不缺乏愛我的女人,但是每段感情卻總是無法延續下去。 有時我到母親店裏,也在店裏的老顧客會說:“這麼一個體面的兒子,怎麼還沒成家呢?” 母親總是嘩啦啦地朗聲笑起說:“這年頭還找得到理想女人嗎?” 其實,我自己都說不清什麼是理想女人,我比較常自問的反而是,什麼是理想男人。 我非常確定,我的父親肯定不是理想男人,雖然母親不肯承認父親對她造成的傷害,但是我深信, 父親的移情別戀另外成立家庭的往事, 不僅傷害了母親,也傷害了我, 或許可以這麼說, 我從幼年起就一直這麼想,因為我不值得父親愛,所以父親才如此輕易地放棄了我們, 也因此, 我總覺得我有義務接過母親所受的心靈傷害, 如此的歉疚感,大概是我四十多年來一直沒有搬出去獨住的主要原因吧。 而每個與我交往過的女友卻都無法理解我內心深處的世界, 事實上也不能怪她們, 因為連我自己都無法清楚地畫出心底那塊陰影的輪廓。 有個女友說:“你不剪斷母子臍帶,如何成家?” 另一個說:“你母親如此抓著你不放,我能得到你完整的愛嗎?”而一個曾經住進我們大洋房,兩個星期後又搬出去的女友, 這麼對我說: “在這棟房子裏, 我總覺得你的母親在監視我。” 一年前我認識了現在這個三十歲不到的女友,她的清秀外貌長得有點像母親,但是個性卻截然不同,女友的內向、謙卑、溫柔、拙於言詞,正好與母親的外向、自信、果斷、言詞銳利相反。基本上我很少想我到底喜歡哪一類型的女人,我這輩子認識最深的女人就是母親,這麼說吧,我早已習慣了與母親同型的精幹女人。 我上一個女友就是這樣一個與母親同型的女人,我是那麼死心塌地愛上了她,但是她與母親的水火不相容讓我們的愛情在三個月後就熄火了,正確地說,是她把火給吹熄了,她的最後告別詞是:“你愛的女人是你母親,我其實只是你母親的化身,既然你都與你母親結婚四十多年了,幹嘛我還留在你身邊?” 可以說,她是唯一的一個女人,讓我想挽留住她,讓我想與她相守,讓我甚至想另找一個與她單獨居住的房子。 只是,當母親得知我想搬出去的企圖之後,不再跟我說一句話,如此冷戰了兩個多星期,我還是讓步了,我找一些理由來說服自己,例如,如果我搬出去的話,可能母親會傷心過度而生病,可能母親會看不開而自殺……,我雖然讓步了,但是我同時有一種很沮喪的感覺,覺得自己真是一個無能的男人,一個在人生道路上總是錯過些什麼的男人。 我甚至覺得,我的人生道路就像是一條橡皮筋,我自以為很奮力地往前走著,可是每走到了一個極限,卻總是被彈回來,彈回到我生命的出發點,這條捆了我四十多年的橡皮筋,我真搞不清楚是恨它還是愛它,沒有它我似乎活不下去,但是被它捆住我似乎也活得沒有一個樣子。 我對母親讓步的後果就是失去了一個我深愛的女人,我頹喪了將近一年,直到今天,每次想起她,我心裏還隱隱疼痛著。 而會與現在這個個性溫順的女友相好,主要就是想忘記這段剛烈的愛情,當然為了配合母親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只是,她低聲下氣討好母親的窩囊,卻又總是讓我覺得她毫不性感。 我已經三個多月沒有跟她做愛了,我的藉口是怕動了胎氣,但是我想,男女之間如果失去了性磁力,任何藉口都是多餘的。 隨著日趨變大的肚子,她也越來越沉默,最近幾個星期,她甚至開始對自己喃喃說著一些只有她自己聽得懂的話,我猶疑著是否該送她去看心理醫生,母親卻攔阻著說:“有些女人懷了孕或是剛生了孩子總是會患憂鬱症,等她生了孩子再說吧。” 而今天,當我接到母親的電話,我馬上提早離開公司,趕回家去,一進家門,就看到盆栽橡膠樹光禿禿地立在鞋櫃旁邊,原本豐碩的綠葉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迎出來的母親沒說一句話,只對著我用手指向客廳,我走進去一看,窗台上的幾棵植物也全被剪斷了枝葉,陽台的門大開著。 我跨出去,看到挺著八個月大肚子的女友,僵直地坐在蘭花架下的木板凳上,滿地是被剪斷的花葉。 穿著睡衣的女友光脚踩在白、黃、紫混雜在一起的蘭花瓣上,顯得憂傷似又帶點漠然,我慢慢走近她,小心翼翼地拿過她手中握著的剪刀,然後,我坐到她身邊,用手環抱著她微抖的身子,輕聲問道:“為什麼要剪斷花葉?” 她靜默了一會兒,說:“它們斷了的身軀怎麼沒有流血?難道它們不痛嗎?” 我叫了救護車,送她進醫院,躺在担架上的她,依舊問著陪伴在一旁的急救醫生:“它們剪斷了的身軀怎麼沒有流血?難道它們不痛嗎?” 我也坐進自己的車裏,準備開車到醫院去給女友辦入院手續。 坐在駕駛盤前,我突然覺得打從心底昇起一絲絲涼意,微微顫抖的手竟然有抓不住車鑰匙的虛弱感。 在車鏡裡我看到一張回瞪著我的臉,它是如此陌生,而我掛著這麼一張陌生的臉竟然也活了四十多年? 我近乎恐慌地瞧著我的手我的腿,莫非它們也不屬於我? 我甚至有一種感覺,好像我的整個身體都被掏空了似地,沒有腎,沒有胃,沒有心……。 怪不得最近幾天,女友老是重複問著我:''我怎麼摸不到你的心?'' 老天啊,為甚麼我老是在錯過一些什麼。 千頭萬緒中,我不禁用雙手蒙住簌簌流著淚水的臉……,身旁車窗口探進一隻輕撫著我面頰的手,一隻我閉著眼都能辨別出是母親的手,她正用我聽了四十多年的熟悉聲音說著:“我的寶貝,別傷心,你還有媽呢,再兩個月孩子就生下來了,媽會幫你照顧孩子的,就像當年我照顧你一樣。” 我默默無語地離開了母親,開著車子前往醫院探望女友,這雖然只是一小段路,但是,對我來說,它卻像是我四十多年的人生道路,一條長長的來路,以及前面通往不知何方的去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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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