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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0/22 23:27:22瀏覽2250|回應27|推薦204 | |
我經常有一種感覺,覺得我的身體不屬於我。 我的身體有時會自己決定,要去哪裡,要做什麼,雖然我的靈魂並不同意,尤其是在月亮逐漸變大變圓的日子。 在這樣的日子裡,我的身體似乎也在逐漸地膨脹,我的肺在擴張,我必須急促呼吸,才能補足肺部的需氧量,我的心臟在擴張,它跳動的次數比平日加快了許多,我甚至以為,走過我身邊的人都聽到了我的心臟彷若敲鼓的嗵嗵聲,我的眼球鼓鼓地突出,我可以看到平日見不到的影像,這麼多在我眼前閃動不已的影像,讓我夜晚幾乎無法闔眼。 在閃動不已的影像裡,我經常見到父親,死去的父親。 有時,他是那個我幼年時的父親,正對鄰居說著:''我這兩個女兒真是天差地別,大女兒活潑開朗,整日吱喳說個不停,二女兒簡直像個啞巴,問三句才回答一句。'' 而我站在一旁,沉默地望著大我兩歲的姐姐,她正像一隻花蝴蝶般地,抓著父親的手左右甩著身子,嘴裡說著些讓她自己嘻笑不已的什麼,我沉默地望著,笑開了一張臉望著姐姐的父親,就像國王,像童話書裡令人景仰的國王,我沉默地望著,用兩隻大眼等候著國王轉頭也對我笑開一張臉,等候著或許他會對我說:''我的小公主,我的最愛的小公主。'' 有時,他是那個我讀中學時的父親,正看著我帶回家的成績單,嘴角一抹微笑,誇讚著對我說:''妳啊,哪需要我擔心?文武全才。'' 而我,只是沉默地望著,沉默地望著父親為了姐姐某個科目的低分數說著些什麼,父親總是花很多時間跟姐姐討論學校的問題,討論如何改善學習的效率,父親總是跟姐姐有說不完的話,不管說的是什麼,我想,我常常這麼想,或許我不該如此優秀,優秀的意思就是,親愛的父親,我不會給你惹麻煩,親愛的父親,你根本不用關心我,親愛的父親,把你所有的時間送給姐姐吧,當時我常常這麼想,父親跟我說了十幾年的話,加起來還不到他跟姐姐說一個晚上的話。 有時,他是那個我還在讀大學時的父親,姐姐已經畢業了,要跟男朋友移居澳洲,父親經常在電話裡跟親戚朋友聊姐姐即將移居澳洲的事,說說笑笑地,連家中的老狗都受到感染,坐在一旁開心地直搖擺著尾巴,而當他說完掛斷電話以後,會突然像個洩了氣的皮球,坐在電話機旁的椅子上發呆,站在廚房的我,只是沉默地望向客廳,沉默地望著父親為了姐姐即將遠行流露的一臉哀傷,我心裡有一股衝動,想上前擁抱他,對他說:''親愛的父親,你還有我呢,我絕對不會離開你。'' 但是,我只是沉默地望著父親,我不知道該用何種姿勢擁抱父親,從小我就總有一種不自在的感覺,如果父親走過來擁抱我,說:''我的乖女兒,祝妳生日快樂!''或是當我跟學校出門旅行前,他在告別時對著我的面頰重重地親吻兩下,說:''祝妳玩得開心!''每次如此跟父親身體的親近,都會讓我產生一種不安的感覺,那是夾雜著緊張、喜悅、尷尬、滿足的一種奇特的感覺,我的心臟會稍微加速跳動起來,而臉頰總是有些熱熱燙燙的。 我心裡的不自在感,像一道面紗,把我跟父親隔離成近在眼前卻也遠在天邊,雖然,我多麼渴望擁抱他,告訴他:''父親,我愛你。'' 我最常見到的父親是臨死前的父親,姐姐離開歐洲去了澳洲以後第三年,父親因背部長了一大塊腫瘤,才發現得了肝癌,發現的時候已經是末期了,他的生命力很快就消耗掉了,我想,他根本不想抵抗疾病,他的生命力早在姐姐去了澳洲以後,就逐漸消耗,逐漸微弱了,而從發現肝癌,僅僅三個月的時間,他就去逝了。 姐姐只知道父親生病,但是不知道他病得很嚴重,姐姐當時正與男朋友在澳洲創業,經濟拮据,父親怕姐姐知道他病重的實情,會從澳洲趕回歐洲,因而影響了她跟男朋友的事業,父親為此特別交代母親跟我,不要告訴姐姐實情。 其實,姐姐的不知情以及沒有回來陪伴病重的父親,對我來說,反而是一種近乎心靈的解脫,我想,我這輩子跟父親最親近的日子,大概就是這段病房的時光了,當時,我才大學畢業,還沒有找工作,因此有充裕的時間每天到醫院陪伴父親,雖然他因為化學治療的副作用,幾乎已經不太能夠說話了,可是,每天餵他吃東西,為他擦身子,為他換洗衣服,或是只是靜靜地坐在他床邊,每個跟他如此親近的分秒,都讓我不由自已地產生一種無法形容的感動情緒,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感到,父親屬於我,完完全全屬於我。 而父親斷氣時,我握著他的手,沉默地望著他乾癟的臉,在心裡不斷地對他說著:''親愛的父親,你走吧,化成一道光,永遠陪伴我。'' 我握著他的手,長長久久,有若一生一世般地長久,直到他的手早已鬆弛了,放下他鬆弛的手,我走出病房,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無聲地落著淚。 其實,我並不常落淚,我不習慣用喜怒哀樂來表達我內心的感受,我總是把所有的高低起伏儲存在我的心底,然後讓漲得滿滿的潮水封鎖在沉默裡。 沉默,我變得更沉默了,自從父親死了以後,我每天沉默地感受心裡漲得滿滿的潮水。 有時夜半醒來,總以為自己沉落在海底,無限深邃的海底,然後我會看到遙遠的水面上蕩漾著一縷光線,我對著它呼叫著,無盡沉默地呼叫著:救我,父親,用你的光把我救出深邃的海底……。 這樣經常重覆的夢,使我想起了教堂,想起了小時候曾經跟父親上過的教堂,幽暗的老教堂裡有一塊高聳的彩色玻璃,彩色玻璃總是透散著令我著迷的光暈,於是那麼一天,我分不清我的靈魂是清醒還是在做夢,我恍惚地跨進了教堂。 教堂裡的幽暗、濕冷,以及彩色玻璃映照出的神秘光線,讓我感覺,好像父親就在我的左右,啊,光,我發光的父親。 救我,父親,用你的光把我救出深邃的海底。 我幾乎無法克制每天想上教堂的衝動,教堂裡的幽暗濕冷,完全無法阻擋我的渴望,對彩色玻璃的神秘光線的渴望,我愛教堂裡的木造椅子、石頭牆壁、彩色雕像、白色蠟燭……。 我也愛上了教堂的神父,一個讓我看到父親影子的神父,望著平時空蕩教堂裡孤單坐在角落的我,他總是笑開了一張臉,他看起來,就像國王,像童話書裡令人景仰的國王,我總是沉默地望著他,用滿心漲滿了潮水的沉默望著他。 我逐漸地產生一種感覺,覺得我的身體不屬於我,尤其是在月亮逐漸變大變圓的日子,在這樣的日子裡,我的身體似乎也在逐漸地膨脹,我的肺在擴張,我必須急促呼吸,才能補足肺部的需氧量,我的心臟在擴張,它跳動的次數比平日加快了許多,我甚至以為,走過我身邊的人都聽到了我的心臟彷若敲鼓的嗵嗵聲。 父親,親愛的父親,你聽得到我心臟的跳動聲嗎?在那麼一個讓我突然感覺到無限美好的日子,我一邊推門走進教堂,一邊如此低語著。 我走到聖壇前,用一心漲滿了潮水的沉默,把身上一件件的衣服脫了下來,然後,我光裸著身子,仰躺在冰冷的石頭地上,讓彩色玻璃的神秘光線灑落在我的身上,我全身緩緩地昇起了一股暖流。 我看到十字架上的耶穌在對我微笑,然後,我看到父親站在我面前望著我,他看起來就像國王,像童話書裡令人景仰的國王,我沉默地回望著,用滿心漲滿了潮水的沉默。 國王沒有對我笑開一張臉,他只是嚴肅地對我說:''孩子,快穿上衣服,妳這樣會著涼的。'' 可是,父親,親愛的父親,我的身體並不屬於我,你看得到,我的靈魂正在呼喚你嗎?尤其是在月圓當空的夜晚,我有一種身體似乎要爆裂成千萬碎片的感覺,覺得自己隨時可以化成一陣塵灰,我必須接近你,親愛的父親,請你用光線接納我,溫暖我,我的靈魂渴望你的擁抱。 當我第三次裸著身子,躺在教堂冰冷的地上,沉默地落著淚水時,國王喚來了母親,母親喚來了救護車,在醫院裡,他們都說我發瘋了。 父親,親愛的父親,你能夠了解嗎?發瘋的是我的身體,可是我的身體並不屬於我,你能夠把我的靈魂,用你的光線包裹起來嗎?好讓我躺在你溫暖的懷抱裡,沉沉地睡,甜甜地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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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