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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5/24 18:44:26瀏覽1555|回應17|推薦123 | |
那年,我愛上一個女人。 那年,我二十歲。 二十歲的我,才剛當完兵進入大學讀書,我讀的是心理學,雖然我的父母希望我讀理工系,但是我幾乎是毫無考慮地選擇了心理學系,我不知道為什麼其他人要讀心理學,我自己卻是為了一塊陰影,一塊老壓在心底的陰影。 這塊陰影從我有記憶起就纏繞著我的心,我經常在半夜做著一個同樣的夢,夢到我除了頭上蒙了一塊黑布以外,全身盡是赤裸著,而赤裸的身體卻刺寒火燙交加地疼痛著,我想掙脫蒙頭的黑布,但是越掙扎黑布就繃得越緊,我喘著氣喘著氣.......,然後驚恐地尖叫醒於窒息的一剎那,我歇斯底里的惶恐驚叫總是在急奔到我床邊的父母的擁抱下才逐漸平靜下來。 “你真是一個平平靜靜的人。” 讀中學時,我青少年的羞澀外貌以及受之父母的良好教養,總讓每個認識我的人這麼對我說。 我喜歡人們這麼說我,或者可以這麼說,我喜歡當一個平靜的人,因為我知道,我的心底其實埋藏著一個叫我不安的什麼,有時它噴吐著滾熱的氣息似乎是一座火山,但有時它又彷彿是一條蠕動的蛇,用牠冰冷的蛇鱗刮刺著我的肉。 我真喜歡當一個平和寧靜的人,但是我知道,這只是一個希望,因為那個無名的陰影從我有記憶起就纏繞著我的心。隨著年歲的增長,它有時會隔一段長時間才又出現,但是只要它一出現,我的心就會像爆裂的碎玻璃般,隨著血液,循環流動在刺痛無比的身子裡,而父母總會在這種我面色顯現陰鬱的時刻問我:“你還做惡夢嗎 ?要不要帶你去看心理醫生?” 隱約中我似乎還記得年幼時常被帶去看心理醫生的模糊往事,如果我詳細追問這段往事,父母總是用攏統的一句 “因為你常做惡夢啊。” 含糊帶過。 我想,從這個時候起,我已經確定了我讀心理學的未來。 高中最後兩年,我開始著迷於現代新詩,在抽象的詩句裡,我嗅到恐懼的味道,聽到疼痛的呼喚,觸摸到自己爆裂成碎玻璃般的心。 那時,我經常在放學以後,坐在一家小店裡讀詩,小店的主人是個中年女人,由於帶有匈牙利吉普賽人血統,一頭稍微捲曲的長髮是黑色的,兩隻大眼卻閃爍著奇異的黑藍色。 奇異,也是這個小店的特色,一進店裡的第一個房間是專賣間,只銷售兩類專賣品,一個是茶葉,各種各類來自亞洲的茶葉,另一個是與貓相關的各色各樣的紀念品。 再往裡走,是一個小茶間,只有四、五張桌子,讓客人品茶休憩之處。 我高中的最後兩年,幾乎每天都到這家店裡喝茶讀詩,店裡有一隻黑得發亮的綠眼貓,因為女主人捨不得把心愛的貓整天單獨放在家裡,天天帶著牠來上班,有時牠躺在櫥窗的陽光裡睡覺,有時牠來回向店裡的客人打著喵喵的招呼。 我最喜愛的是,一邊讀詩,一邊撫著躺在我身上沉睡的牠。 而沒客人時,女主人也會坐到我身邊聊天,她年近四十的臉蛋,除了幾條若隱若現的眼尾紋,滿佈著健康發亮的棕色,棕色的臉總是笑起有若陽光般的開朗,每個熟客人都叫她“陽光”,我卻喜歡暱稱她“吉普賽”。 相差二十歲的吉普賽跟我之間,完全沒有存在年齡差距的隔閡,我們可以從天聊到地,從東聊到西,如果我向她敘述我正讀著的詩以及我對詩的感受,她會在我敘述完以後,要求我朗誦這首詩給她聽,她總是那麼專住地傾聽,用她閃爍著黑藍光彩的眼睛,而如果我向她敘述學校的瑣瑣碎碎,她會陪著我又笑又罵的,像是我的同學似的。 我常常想,吉普賽的生命時間可能是另一種與常人不一樣的時間,不,我想,吉普賽根本活在另一個沒有時間的空間裡,我如果這麼對她說,她就回答道:“正好相反,我總以為你是一個吃了仙丹的老詩人呢,寫了千年的詩,依舊一再重生,只為了繼續再寫它一千年。” 而我真的開始寫詩,在我高中快畢業之前,當吉普賽陸陸續續向我訴說了她的往事以後。 她出生於一個每當父親酗酒就毒打孩子的暴力家庭,十七歲那年,她為了掙脫父親的暴力,嫁給一個大她三十多歲的離了兩次婚的生意人,似乎是命中注定般地,這個大她三十多歲的丈夫也是一個經常動粗的男人,當她因受丈夫暴力而流產以後,她終於省悟,從這個男人逃向另一個男人的躲避方式,無法解決老是遇到的暴力命運,她終於邁出了獨立的第一步,用法院判決前夫必須付給她的贍養費,開了這家小店,那年她二十五歲。 十多年了,雖然有許多男人傾心於她,但是她沒有再嫁過,她根本再也沒有交過親密的男友,“沒有人會相信我走過何等的地獄。” 當她這麼對我說的時候,她的黑藍眼睛裡閃著淚光,這是一個奇異的時刻,我在她的淚光裡看到了夢中的我,刺寒火燙交加疼痛著的赤裸身體,在一個短暫的瞬間,我幾乎以為我掙開了那塊蒙在我頭上的黑布,而我們互望的眼睛裡,正閃爍著一個共同的童話,一個從來沒有人向我們朗誦過的童話,我們卻幾乎爬過了千山萬嶺,只為了在世界的盡頭找到那朵童話裡的白玫瑰,一朵長在荊棘裡的白玫瑰。 於是,我開始寫詩,在我高中快畢業之前,我寫著吉普賽的命運,而吉普賽的命運裡有纏繞著我的無名陰影,這種交融的命運,使我似乎有一種戀愛的感覺,但是我無法確定,我實在無法確定。 學校裡有許多女孩愛戀著我,尤其當我的詩不斷刊登在校刊時,我幾乎成了同學口中的大眾情人,雖然沒有任何一個女孩使我感興趣,我甚至害怕她們擁抱我時故意挺起乳房貼住我的身體,讓我打從心底翻起一陣噁心的污穢感,於是女孩子們給我加了一個綽號:鐵人。 我拒絕戀愛的鐵人之心,卻總在寫詩的時刻,化成了一灘熱烈的熔漿,用熱烈的熔漿我與吉普賽談著戀愛。 詩裡的我,可以化成夏日千姿萬態的柔軟雲朵,秋季深情的鮮紅楓葉,只是,我並不確定,我是愛戀真實世界的吉普賽,還是詩中的吉普賽,而,每當我夜半從惡夢中驚醒過來,我總是用棉被緊緊裹住身體,恍惚中我幾乎以為我的身體還在疼痛著,在這一刻,我深信,我根本沒有戀愛的能力。 在我攪破腦子思考我的感情問題之前,我已通過高中畢業考,被徵召入伍,然後又服完兵役回到家中,並開始進入大學讀心理系,一年的時間就這麼匆匆流逝,這一年我沒有去過吉普賽的小店。 在我滿十九歲生日的第二天,父母親告訴了我一個隱瞞了十九年的往事,原來我的父母是我的養父母,而我的親生父母是住在鄉下的農人。 當我要求與親生父母見面時,我的養父母臉上現出了為難之色,但是在我的堅持之下,他們先安排了一個我與心理醫生會談的日子,他就是那個在我幼年時就已經認識我的心理醫生。 當我與頭髮斑白的心理醫生見面時,我似乎有些記起了他似曾相識的面貌,而當他在輾轉迂迴的談話中,終於讓我明白,最好是,我不要再見親生父母,因為我從出生到離開農莊,曾被親生父親當性玩偶凌辱了五年,直到鄰居向青少年局告發,我才被帶離農莊,由今日的父母收養為子。 醫生用溫和的聲音緩緩地說著,而,我似乎被催眠了一般,就這麼靜默地坐在他面前瞪視著,我的目光透視過他的臉,望向他身後的一點,一個向後無盡延伸而去的一點,我用目光緊隨著它的去向,但是它卻越來越遠,我不禁抖起身子顫聲說道:“我快要看不見它了,那顆星子,它跑得真快啊。” 我還是崩潰了,被送進醫院,經過半年的心理治療,我又回到了養父母處,不,我想,我已經能夠清醒地說,我回到了父母處,回到了我的家,我真正的家。 我想,我也已經擁有足夠的力氣,重新生活,重新回到大學上課。 我又開始讀詩,寫詩。 我也寫了一些信給吉普賽,告訴她我命運的故事。 於是,在一個陽光照得燦亮的日子,我捧著一本詩集,裡面夾著一些我曾經為吉普賽寫的舊詩,我走進了吉普賽的小店,我想,燦爛的陽光可以掩飾一些我臉色的蒼白,我用一副偽裝的若無其事的微笑,走過正在與顧客說話的吉普賽身邊,坐到裡面的茶間,我把一本詩集攤開在桌上。 當我讀著詩時,綠眼黑貓像往日一樣跳上我的腿擦著身子,然後沉沉睡去,過了一會兒,吉普賽端了一壺茶坐到我身邊來,亮起一臉燦爛的陽光笑容,說:“嗨,喝杯我新到的好茶。” 我心裡閃過一絲怯弱,小聲問道:“我寫給你的信,你都收到了嗎?” 吉普賽從衣袋裡掏出一疊信放到我面前,說:“都收到了,我也給你寫了回信,沒有寄出,等著你來親自交給你。”然後她又站了起來,到前面去招呼剛進來的客人。 我讀著她的信,一封又一封,當我讀到這一段:“我的前夫剥光我的衣服,把我的手反綁在暖氣管上,塞進我嘴裡一塊布,然後用香菸點燙著我身體最敏感的部位,當我疼痛得不停扭曲著身子時,他瞪視著我,開始手淫起來,直到他發洩了慾望,才把我鬆了綁,他跟我玩這種變態的遊戲整整七年。直到我懷了四個月胎,而他不顧我的身孕依舊要跟我玩這個把戲時,我為了保護胎兒,奮力掙脫他,衝出門,直衝樓下鄰居處求救,不小心絆倒在台階處,於是我失去了胎兒.......。” 我倒頭趴在桌上壓低聲音開始飲泣,我全身脹滿了疼痛,吉普賽的疼痛,我的疼痛.......,直到一隻手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頭。 我抬起頭,抓住她的手激動地說道:“老天,你是怎麼熬過來的?” 吉普賽凝視了我一會兒,然後微笑說道:“我也不清楚我是怎麼熬過來的,我只知道,我要活下去,這段往事早已被我埋葬了,今天又把它挖掘出來,只是為了向你證明,你站得起來的,你絶對站得起來的。” 我們互望的眼睛裡,正閃爍著一個共同的童話,一個從來沒有人向我們朗誦過的童話,我們卻幾乎爬過了千山萬嶺,只為了在世界的盡頭找到那朵童話裡的白玫瑰,一朵長在荊棘裡的白玫瑰。 當年,我二十歲。 我並沒有告訴她我愛她,但是,我想,她知道。 今天,吉普賽六十歲,她半白的長髮依舊微捲著,她棕色的面龐依舊亮著陽光燦爛的笑容,她的大眼依舊閃爍著奇異的黑藍光彩。 她,沒有再嫁過。 而我,今年四十歲,依舊是那個拒絕戀愛的鐵人,成為心理醫生的我,依舊每日下了班來到吉普賽的小店,坐在茶間裡讀詩寫詩。 我從來沒有告訴她我愛她,但是,我想,她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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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