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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的、或失去的,比擁有的重要?
2015/01/19 16:20:26瀏覽73|回應0|推薦4

故事梗概

外科醫生羅曼告訴妻子漢卡,自己已被確診為性無能,勸她跟自己離婚。漢卡說,「夫妻之愛存在於心裡而非兩腿之間。」但羅曼還是因恐懼而懷疑。一天他聽出妻子接電話的聲音有些緊張,便開始監聽她的電話,發現她與年輕的斯普勒偷偷約會。羅曼跟蹤漢卡,痛苦地傾聽他們交歡的聲音。後來,他甚至躲進了衣櫃偷看,那天漢卡向斯普勒提分手,不再欺騙丈夫。斯普勒走後,漢卡無意間發現了暗處丈夫的眼睛,憤怒地離去。在絕望中,羅曼決定自殺……。

這一則故事的發展,主要環繞在羅曼和漢卡夫婦之間的關係,特別是妻子漢卡出軌、偷情的情夫,以及丈夫羅曼對妻子從懷疑到絕望的過程。故事看似突然聚焦於婚外情或外遇這類婚姻八卦事件,事實上,這些都不是該片的主題,故事最重要的一段,是在那位與羅曼夫妻沒有任何關係的年輕女病人身上,尤其羅曼與她的對話,是奇士勞斯基精心構思的問題核心。

羅曼醫生有一位年輕的女病人,名叫奧拉。女病人康復時,對羅曼說「我恨你 」,因為羅曼將她救活,讓她重新有了更多的欲求——她想成為歌星,有許多歌迷。欲望讓人重拾痛苦。畢竟,人在沒有時只想得到,得到後卻想得到更多。欲望是永遠難以填滿的深溝。在得與失、想與不想之間,人們矛盾的心靈正受道德的檢驗,這種兩難的困境,比起婚姻出軌所引起的道德焦慮,恐怕更為優先或根本:「究竟,擁有多少才算滿足?」

真的不該有欲望?

故事開始即宣佈羅曼罹患了無藥可治的性功能障礙,對身為男性醫生的羅曼而言,這個宣判是莫大的打擊,似乎告訴他,不要再抱持任何希望,他的人生和一切就此打住。全片中羅曼的表情和舉止總是憂心忡忡、鬱悶、挫折。導演安排羅曼遭到妻子的背叛、矇騙、失落、無力,引起觀眾同情,使觀眾有種錯覺,以為一切問題都在於妻子漢卡對婚姻不忠。如果她沒有背叛,這對夫妻的關係和故事發展不致如此。或者,至少羅曼不會那麼傷心,甚至決定自殺。然而,問題真的如此嗎?

這正是這則故事最難解之處,奇士勞斯基的巧妙即在於一方面引起誤解——例如羅曼因為誤解而糊塗地選擇留下遺書去尋死;另一方面,正因這個誤解加深了我們的探問:人與人之間的問題是因為關係上遭到傷害所致,或者在於人自身深不見底的欲求,最終把矛盾擴大到關係網絡,越深陷於此苦惱,越導致關係的轉變。當欲求受到挫折,最激烈及可怕的後果,是對自己及身邊的人造成不可思議的傷害。奇士勞斯基針對聖經第九誡的詮釋全在此,問題即是「不可貪戀……」。人真的不該有欲求嗎?

回到故事本身,羅曼與漢卡結婚、生活在一起已有很長一段時間了,但他們一直沒有小孩,兩人都過著相對獨立和自由的日子。先生是醫生,太太是旅行社或航空公司的售票員,兩人在生活上沒有太多牽絆,卻也顯得平淡和無趣。從事醫務工作的羅曼,對於生活沒有太多奢求,對妻子的態度也不算差。同樣的,漢卡也表現出對羅曼的愛意和肯定,觀眾不能將她的不忠理解為對先生的報復或不滿。得知羅曼有性功能障礙的消息,漢卡仍安慰他;她仍肯定、並努力維持這段感情,絲毫沒有結束這段婚姻的想法。為了克服現階段婚姻的問題,甚至建議領養小孩來改善夫妻的關係。

儘管劇情一再環繞在漢卡的出軌事件,但是羅曼和漢卡卻沒有就此有激烈的衝突。當羅曼親眼目睹漢卡外遇,表現出來的卻是內疚,他認為,自己這樣偷窺是很愚蠢的。這不僅傷害了漢卡,對自己也沒有半點好處。當然,也有人會將之解讀為,羅曼因為懦弱,所以逃避,或無法真正面對、解決問題。

漢卡也許是整個夫妻關係矛盾的罪魁禍首,她的不忠和背叛造成羅曼對她的懷疑;但漢卡最終下定決心徹底斷絕與情夫的關係,以最大的誠意表現對這段感情的珍惜,以及對羅曼最為真實的愛。不管是否心口不一或言行不一,或者說是漢卡在情欲上的軟弱,但她確實不曾抱怨羅曼。在劇中,她說了極為經典的台詞:「愛一個人是在心裡,而不是兩腿之間,或每週那幾分鐘的呻吟」,為她與羅曼的感情做了最為重要的註腳。在奇士勞斯基所設置的無數道德困境之中,最終還是看到導演在焦慮中所流露的美好願望,以及人性中的良善。

對比於漢卡出軌和偷情的戲碼,羅曼的戲份主要是竊聽、跟蹤、偷窺,他與漢卡的關係表現在這些扭曲的關係和態度上。換言之,羅曼的舉動一再表現他不信任漢卡,以及想藉此證實自己並非問題所在,或以此作為選擇某種對待自己的方式之理由。然而,這一切最終都讓自己抬不起頭來,如同他的性功能障礙。這個關鍵的結果和事實,似乎成了羅曼不快樂、或放棄人生的理由。甚至,性功能障礙也源於這種心裡狀態——如果不信任漢卡,又怎麼可能有「正常」的床笫生活?性功能更多是心理問題,而非生理問題。

這部片子的攝影和剪接技巧,最成功之處,是以鏡子做為一種反射或關係分割的隱喻。例如,在第一個場景中,漢卡從噩夢中驚醒,喊叫著羅曼的名字時,她在鏡中反射的形象,與羅曼坐在他的醫生友人辦公室中的場景彼此交錯;很快的,接下來的鏡頭從一個角色切換到另一個角色,加強了這種關聯。同時,透過鏡子的分割作用,也表現夫婦兩人貌合神離,攝影機要捕捉的就是這種婚姻破裂的跡象。比如,坐電梯去他們的公寓時,燈光不是照在羅曼的臉上,就是照在漢卡的臉上。當然,最深刻的,莫過於羅曼躲在漢卡母親的公寓時,衣櫃的分割和光線的透露,就像一面鏡子般;還有,他們在浴室談判時,兩人在鏡子前,相互照射,彷彿要揭示彼此的內心世界。

夫妻婚姻亮紅燈,或不忠與背叛的戲碼,已不是什麼新鮮事,奇士勞斯基不會把焦點放在此。當然,大部分的觀眾視「通姦」為本集主題,也是意料中事;這個主題應該與十誡的第六條有關,但奇士勞斯基的重點似乎不在此,他的解釋是:「聖經的第六誡與本片第九誡的重點不一樣。第六誡是身體上、行為上的不貞,而第九誡則完全是思想上的問題。當然,我們可以將影片順序對調,但這不是重點。事實上,故事內容並不重要,男主角太太紅杏出牆並非重點,她或許也可以不去找別的男人,這純粹只是個插曲,藉以推動整個故事。真正腐蝕主角內心的是嫉妒,這才是問題所在,是思想上的猥褻和僭越。聖經上第九誡說到:不可貪戀他人妻子,也可以解釋成應該嚮往自己的妻子,但他不這麼做,只是讓嫉妒來折磨自己。就算他的妻子沒有紅杏出牆,他照樣會有懷疑、嫉妒之心,而他的性無能則是讓他對未來不抱希望之因。」

這也就是為何《第九誡》也被稱作「嫉妒短片」。

真正的欲望:填補匱乏與缺陷

我們從劇中知道,羅曼對此段婚姻已不抱希望。得知自己罹患不治之症,他甚至鼓勵漢卡去找別的情人,滿足生理上的需要。然而,這並不表示無條件或絕對的信任,相反地,這實為一種試探,為要證實自己的欲望之所以受挫,與漢卡有關。於是從猜疑到證實,羅曼不僅開始監聽妻子的電話、持有她母親公寓的備份鑰匙(漢卡與情夫幽會的場所),甚至從衣櫃裡窺視他們做愛,兩人的呻吟聲聽在羅曼的耳中格外的痛苦、難堪。

漢卡與情夫分手後,在衣櫃裡發現了羅曼,儘管她一開始很憤怒,彼此相互羞辱,卻意外地拉近兩人的距離,於是雙方以最大的誠意,解決彼此之間不信任或猜疑的問題。漢卡決意與情夫斷絕關係,重新回到夫妻的生活中,羅曼也願意相信漢卡的承諾,以新的期望迎接未來。故事發展至此,卻開啟另一個高潮。因為一個小事件,漢卡的承諾再次掀起巨浪。漢卡計劃上山滑雪,並重申自己單獨前往,不料,情夫偷偷地尾隨,更不幸的是,羅曼竟撞見,情夫亦準備去滑雪。雖然完全是誤會一場,但羅曼的猜疑已不再有其他的轉圜空間,看在羅曼的眼裡,這一幕已沒有什麼好說的了。他徹底放棄了,不僅認為已無法挽回這段夫妻關係,也再沒有勇氣面對自己。他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他清早起來,留下遺書,例行性地出門騎腳踏車,但是這次,他騎向歧路,騎向死亡,從高架道路上重重地摔下。

羅曼從與漢卡之間的傷害,走向對自己的傷害。本質上,欲望即是我的欲望,所欲求的無法滿足,受折磨的終究是自己,羅曼鬱鬱寡歡的原因即在此,甚至生活全都陷於猜忌和恐懼之中。猜忌,最終是想證明自己所想的是真實發生的;恐懼,卻是因為害怕自己所想的竟然真的發生了。其實,羅曼並不想那樣,但他苦無出路,就像他的性功能障礙已宣告不治一樣,也正如車上那個總是無緣無故地打開的抽屜,不想面對的,又得面對,然而,面對的是一個黑暗的箱子,以及一本記錄著所有記憶的筆記本。

筆記本到底寫了什麼,我們不得而知,但羅曼的種種反應,似乎與他的欲望有關。羅曼鼓起勇氣將它丟進垃圾箱,然而,卻又回頭把它撿回來。筆記本上沾染了油污,但他還是不願將它「忘記」。欲望正像一個無底、黑暗的深淵,總是左右我們的視線,總是無緣無故的打開,提醒我們些什麼;欲望是難以割捨的,它像揮之不去的記憶,總是一再的被喚起,越陷越深,無法自拔。

羅曼偷接電話分線,是想窺探自己失去的東西;羅曼藏身在衣櫃裡,實為對自己失去的東西的一次報復。嫉妒,是對自己沒有的東西的怨恨,是欲望的一次挫敗,而且,一次一次地挫敗,又加深了欲求,就像他不斷的想知道更多關於漢卡不可告人的隱情,無法自拔。竊聽或偷竊,是對嫉妒的隱喻,也是一種欲望的表現。我們可以為嫉妒找許多理由或藉口,竊聽或偷竊是一種證明的手法。背叛也需要理由,以正當化這種源於欲望的衝動,藉此證明它並非源於自己,最終,它可能帶來最為激烈的手段,即是對自己的背叛,就如羅曼以輕生來消除這一切無法承受的苦果。

對漢卡的不信任,源於自己的匱乏或缺陷:「願意相信,但我沒有能力相信」。

消除欲望:述說自己所擁有的

那位愛唱歌的年輕女病人奧拉告訴羅曼醫生,她只想過簡單和平淡的生活。對她而言,自己所擁有的完全足夠了,即使她天生有好嗓子,但並不想當歌星。奧拉知道自己心臟不好,不適合往音樂這條路發展,但母親認為,既然有好的歌聲,就應該往歌唱之路走,將來功成名就,才能擁有一切。奧拉喜好音樂,並完全享受於其中,然而,儘管有好的條件,她卻沒有因此把對音樂的喜好,變為成名的欲望。

與奧拉的對話,常令羅曼覺得不可思議。當他問及,難道她真的不想走上唱歌這條路嗎?奧拉回答:「我只想活著,活著對我而言已經足夠了,我不是非得唱歌的。」奧拉甚至表示,她只想過平凡的日子,有自己的家庭,生兩、三個孩子,住在遠離市中心的地方,就足夠了。總之,奧拉並不想擁有更多,生活僅僅如此也就足夠了。

奧拉的確酷愛音樂,她可以輕易地哼唱一兩句,尤其喜愛馬勒的音樂。片中有一位古典作曲家范登布登邁耶爾(Van Den Budenmayer),奧拉喜歡哼唱他的作品,並介紹給羅曼,羅曼還特別買了范登布登邁耶爾的唱片,回家播放,想像自己也陶醉其中。顯然,不是羅曼懂得音樂或喜歡上了音樂,相反的,他是受到奧拉無欲無求的自足和簡單的生活所吸引。相較於醫生,奧拉的生活實屬單調和無趣,卻又似乎說服了羅曼改變自己的想法。但是人真的不會在乎自己沒有的或失去的嗎?

劇中,奧拉最後仍死於心臟手術,羅曼則比她幸運得多。影片最後一段是羅曼不巧發現了漢卡的情人同樣要去滑雪,他有理由相信漢卡又一次欺騙了他,在絕望之際,他留下遺書準備自殺,他按著每天清晨的習慣出門去騎腳踏車,卻騎向斷崖的方向,最後從斷崖處落下,想就此了結生命。漢卡在滑雪場見到了情夫,心中閃過不祥的念頭,擔心丈夫可能因誤會而出事,也擔心因此影響他們的復合,在無法以電話聯繫的情況之下,來不及更換滑雪衣就乘第一趟巴士趕回家去了。所幸羅曼沒有生命危險,在醫院打著石膏,心中仍惦念著漢卡,他還可以清楚唸出家裡的電話號碼,請護士小姐幫他撥電話,他似乎也有預感,漢卡正急著找他。在家的這一邊,漢卡從電話旁的紙條絕望地讀到羅曼的自殺留言,她似乎已做了最壞的打算,在傷心欲絕之際,電話響起,話筒傳來羅曼微弱的聲音。這樣的結局算得上美好。

第九誡是《十誡》中「最具希區考克式」的一部。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影片的開始和結束都與電話有關,開頭是謊言、猜疑、不信任和傷害,結尾則是從死亡中回來,是珍惜、諒解與復合。這一次的生死一瞬間,不是沒有的,也不是失去的,而是擁有的,將兩人的心靈真正地連結起來。

附帶一提,范登布登邁耶爾完全是奇士勞斯基虛構出來的人物,音樂史上根本不存在這麼一位古典大師,可是他曾經說過,與他合作的配樂大師茨比涅夫.普萊斯納(Zbigniew Preisner)即是這樣一位古典大師,在他心目中,普萊斯納就是范登布登邁耶爾。也許,奇士勞斯基喜歡普萊斯納的理由,正是因為在他的音樂中有一種不為欲望所驅動的純粹,就像奧拉的歌聲那樣乾淨,她的歌聲哼唱著一種完全不來自欲望的東西,因為她述說的是她所擁有的。

作者簡介:

曾慶豹,出生於馬來西亞,於國立台灣大學獲哲學博士,學術專長為宗教哲學、基督宗教神學、政治哲學、詮釋學、中國基督宗教史。曾任哈佛大學訪問學者、香港漢語基督教研究所特約研究員、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客座教授等,兩次獲得湯清基督教文藝獎,主編「漢語基督教經典文庫集成」。目前任教於輔仁大學哲學系。


本文摘自校園雜誌2015/1、2月號

本專欄與《校園雜誌》合作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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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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