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友誼,魯迅先生曾經送給瞿秋白一幅對聯,內容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足見真正的友誼是得來不易的,漫漫的人生長途,茫茫的人海,能得到一個知己,就應當知足了。或者說,魯迅所處的時代不一樣,那個時代造就了他周圍處處是敵人,也使得他堅定了一個也不放過的決心。
其實,友誼在每個時代都是稀缺的物種,在唐代,在唐詩裡,也有關於友誼極現實的詩,就是張謂的「世人結交須黃金,黃金不多交不深。縱令然諾暫相許,終是悠悠行路心。路人一樣。這首詩流傳不廣,原因是過於消極,全面否定了友誼的存在。另一首關於友誼的詩則要流傳得廣一些,或者因為詩人的名氣大些,或者詩裡還葆有對友誼的渴望。這首詩是杜甫的《貧交行》,全詩如下:
翻手為雲覆手雨,紛紛輕薄何須數。君不見管鮑貧時交,此道今人棄如土。
顯然,這不是絕句,而是歌行,歌行而只有四句,唐詩裡這樣的歌行極少。足見杜甫在寫完四句之後,對於世風日下的現實,已經失望的不能往下再寫,恨意深長到戛然而止不能再寫。
(明代張駿杜甫詩《貧交行》書法與杜甫像)
先看背景資料:杜甫寫這首詩時,正是他落魄長安時期,他是要立志走科舉道路的,無奈遇到了李林甫當政,747年那一屆科考雖然如期舉行了,可是考試完畢之後,李林甫給皇帝上表說,這次一個也沒有錄取,您太聖明了,聖明到民間已經沒有遺落的賢良,所有有才能的人士已經全部為國所用了。唐玄宗終日在深宮裡縱情聲色,對於外邊的情況一天比一天模糊,漸漸地,他從一個精明有為的帝王變成了一個糊塗天子,他竟然全部聽從,不再過問。杜甫科舉未中,完全沒有生活門路,只好去做別人的門客,說白了就是給別人捧場,順帶混口飯吃,杜甫當時的情況如他自己的詩中所寫:「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
(唐玄宗像)
大概751年正月,唐玄宗舉行盛典,祭祀玄元皇帝、太廟和天地。無路可走的杜甫趁機寫成三篇《大禮賦》投入感恩匭。
沒想到,這三篇大賦唐玄宗讀後十分喜歡,於是讓杜甫待制集賢院,讓宰相考試他的文章,杜甫在一天之內聲名大噪,考試的時候集賢院的學士們圍繞著觀看他,但這不過是短暫的光耀罷了,考試之後,他等候分發,可是,李林甫再一次阻斷了他的進身之路,考試是考了,只是再無下文,於是杜甫只能繼續如往日一樣混日子,磨蹭飯吃。
要知道,這時候,杜甫已經四十歲了,不但窮,身體也漸漸衰弱,當年的秋天,長安連綿下了一段時間秋雨,到處牆倒屋塌,杜甫則在旅舍裡整整病了一秋,門外積水中生了小魚,床前的地上也長遍了青苔。他的肺本來就不健全,這次又染上了瘧疾,他給友人王倚寫的詩裡說:「瘧癘三秋孰可忍,寒熱百日相交戰。頭白眼暗坐有胝,肉黃皮皺命如線」(《病後過王倚飲贈歌》)足見杜甫在這段時間,過的是真正貧病交加的生活。
(影視劇中的李林甫)
就在這們的情況之下,杜甫寫了《貧交行》,顯然,這時的杜甫,飽諳人情冷暖,深昧世態炎涼,受盡了人情反复的滋味之餘,憤而寫下了這首詩,至於具體是哪件事刺激了杜甫,已不可考。總之,這是杜甫對友誼深度思考的結論,是對人心不古的沉重嘆息。
詩的首句,出了一個成語,就是“翻雲覆雨”,“翻手為雲覆手雨,紛紛輕薄何須數。”也許杜甫所遭遇的冷眼絕不是一個人的冷眼,他是名門之後,而名門落魄所感受到的冷眼更讓人內心寒冷,得意時人們如雲集合,失意時人們如雨紛散,這本是人間常態,翻手覆手之間,見到的其實是貧賤之交的友誼常態,人世間多的是勢力在眼的平常人。浦起龍《讀杜心解》裡稱這一句「只起一語,盡知古世態」是準確的。世風日下如此,但是人們卻仍然紛紛在嘴上大談友誼,談交情,更讓人可恨,而這可恨之人是「紛紛」的一大群人,人,不到落魄是看不到真正的人心的。魯迅在《吶喊.自序》中記道:“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麼,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杜甫是從世代的名門墜入到貧困的典型,他可能交往了許多的故舊,來往了許多世交,但所收穫的不過是冷眼與嘲諷,於是,他憤怒的寫了這首詩,過去你們口上大談的交情,不過是輕薄的口頭語罷了。你們這些人,是提都不值一提,是「何須數」的,這是輕蔑到了極點,憤慨到了極點,憎惡到了極點。
(蠟像:管仲與鮑叔牙)
第三句引用了「管鮑之交」的典故:管仲和鮑叔牙是同鄉,管仲青年時常與鮑叔牙交往,鮑叔牙知道他有賢才,管仲家境貧困,常常在共事時佔鮑叔牙的便宜,甚至欺負鮑叔牙,鮑叔牙卻一直待管仲很好,毫無怨言。後來鮑叔牙服侍齊國的公子小白,管仲服侍公子糾。最後公子小白立為桓公,公子糾被殺,管仲也被囚禁。鮑叔牙就向桓公保薦管仲,寧肯自己的官職居於管仲之下。管仲被錄用以後,在齊國掌理政事,齊桓公因此而稱霸,成「春秋五霸」之一。管仲在知道自己是鮑叔所舉薦的自己之後,深深感喟說:「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叔(鮑叔牙又稱鮑叔)也」。鮑叔牙待管仲的這種貧富不移的交道,得到杜甫的大力張揚:“君不見管鮑貧時交”,這是這種灰諳格調詩裡的明亮點,也正因為這一點,杜甫的這首詩的境界要遠高於開頭提到的張謂的那首詩,順為這首抨擊人情黑暗的詩篇裡有了“管鮑之交”這樣的理想光輝。而不是完全的給友誼全盤定性。古人的美妙德行還是值得提倡的,杜甫沒有一直灰暗到底。他對人世還有關照,他有嚮往,對於友誼,他嚮往如「管鮑之交」一樣的貧賤之交。
可是「此道今人棄如土」。可惜啊,現在的人對於「管鮑之交」那樣的交友之道早已不再看重,甚至是「棄如土」了,這當然是杜甫的憤然之語,他把所有的今人都放到了船上,並且的竿子都打下了水,因為當世之下,杜甫還是有朋友的,比如當時的王倚、高適、岑參、鄭虔,還有後來的嚴武,如果不是這些人,杜甫早病餓而死了,也就沒有了後來的詩聖了。
不得志的人容易嘆息世風日下,「詩聖」也是凡人,他也有在困苦貧病相交之時發牢騷的權利,只是他發的牢騷水平高,甚至最後被後人用作成語罷了。其實,如是不是窮困,如果不是疾病讓杜甫面對一無所有的人生困境,如果不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的交逼,杜甫或許無法真正靜下心來思考,當然也就不可能成為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了,越是貧窮到一無所有,越容易靜下心來做成大事業,因為除了拼命努力,沒有別的機會,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成功多半是逼出來的。
(【唐詩閒讀】之71,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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