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免病院照當成文章封面，找張上週的獨行背影與老爺相隨)

原本打算一口氣寫完遊記，不料天外飛來突發事件，九年前我因盲腸炎開刀住院，歷經八天可歌可泣的病院日記，沒耐心紀錄完整過程便戛然而止。前陣子呆頭鵝身體欠安，我奉旨詳實記錄，這次應會認真寫完。

D1

鵝兒上班後腹痛如絞，又吐又燒，直冒冷汗。先至診所就醫，服藥無效送教學醫院急診，在此感謝院方給予最大便利與安排名醫檢查。心中雖擔心膽結石作怪，但也心存希望，希望打針服藥可安然度過，然而住院檢查需要家人簽名，拖到下午三點半才打電話，開頭第一句是「媽媽妳聽我說，先不要緊張......」，天啊~不尋常的語氣，嚇死人的慎重其事。我屏氣凝神注意聽，「我在急診室，膽結石發作了，可能要開刀⋯⋯」這位太太異常冷靜：「好，我馬上打包行李過去，你安心治療。」

匆匆塞滿住院必需品，拉著行李箱趕赴醫院，與前往桃園機場同一路線，但不是出國旅遊。兒子讓我在物理大樓下車，好不容易找到急診三區，只見平日意氣風發的他病懨懨地坐在輪椅上吊點滴，臉色蒼白，垂頭喪氣。護理師拿來幾張內視鏡什麼檢查的同意書，匆匆看了內容便簽下我的名字。只知因結石掉進膽管，膽管發炎不能立即開刀，遂排定二日後以內視鏡取出結石。

在急診室等待病房的時間漫長，好不容易終於有病床可躺臥休息，扶上床後我坐在床邊抓緊他的右手，跟護理人員要了一條單薄的被單蓋上發冷的身軀，再覆以身邊所有可供保暖的衣物，讓打著寒顫的他得以減緩不適。在醫護與病患熙來攘往的急診室，鵝兒終於沉沉入睡。

隔著綠色布簾的年輕病患不斷呻吟，低沉但聽起來應是女性聲線，焦躁地連喊幾聲「媽媽~」，彷彿常見的戰爭片場景，傷兵在性命垂危的重要時刻都是呼喊著媽媽，令人聞之鼻酸又緊張。年輕孩子要媽媽今晚陪她，其母正與車禍肇事者互留聯絡訊息，連聲應好。疼痛令病患躁動不安，只聽得醫護連聲制止：「不能亂動喔！」患者哀號：「唉呦~你壓得我好痛，可不可以不要壓」，「我在幫你止血喔！」。過陣子患者再度哀號：「可是你壓得我好痛，不要壓好嗎？」，「忍耐一下下，我要壓五分鐘」。不一會兒患者再度喊痛：「可是我很不舒服，我想翻身。」，「不行喔！忍耐一下。」「唉呦~我好痛，你壓好久喔！可以不要壓了嗎？我想換個姿勢」，「不行喔，我剛剛在幫你止血，你不能亂動喔，你的腳粉碎性骨折」，年輕病患大概被嚇到，停止喊痛，但不斷輕聲呻吟。這期間因為患者的媽媽被隔離在布簾之外，無法隨時與之對話，但即使有接觸的機會，外貌年輕且衣著入時的她也是碎念而已，「你的意外險繳費了沒？爸爸叫你繳，你有沒有繳？」「欸，你不要亂動，不要亂拔針管行不行。」

過會兒年輕病患對護理師說：「姐姐我好想躺下來」，護理師：「你現在就是躺著喔！」，「可是我好痛喔！我好想換個姿勢」，「不行，我在幫你縫合傷口，不要動喔！」，「可是我好想尿尿怎麼辦？」簾幕拉動的聲音，換一位年輕男醫生(還是護理師，不詳)回答：「你有導尿管。」他再次問「可是我想尿尿，可以嗎？」，「你可以尿沒關係」，「唉~我好想尿尿喔~」，「你可以」，「可以嗎？不會漏嗎？」，「不會」，「我好想尿尿」，「你可以」，「不會漏嗎？」，「不會」，「可是我尿不乾淨」，「可以尿乾淨」，如此對話，無限循環，直到換女醫護過來，「我想尿尿沒關係嗎？」，「沒關係，因為你有接導尿管」，「可是我尿不乾淨」，「可以，很乾淨，你可以尿尿沒關係」。僅以一布之隔，近在咫尺的我忍不住雞婆地柔聲安慰：「妳乖乖躺著喔，妳有裝導尿管，可以盡情排尿，可以排乾淨，也不會漏出來，很安全，不用擔心，乖喔！」病患好似呻吟地嗯了一聲，不知是悶痛還是回應，或是止痛奏效，自此安靜下來。

新冠疫情衝擊下，三年多來醫護爆發出走潮，我在急診室擁擠又嘈雜的環境待了三小時，呻吟的患者和無助的家屬，人人情緒緊繃、愁容滿面。忙碌的醫護身處高壓的工作環境中，不聞談笑和閒語，眼神專注、腳步匆忙，無片刻停歇。病患依據傷檢分類，再怎麼痛苦難受也僅能耐心等待，希望民眾都能體諒與配合，對堅守崗位的白衣天使心懷感激。

直到晚間七點，護理師拿了內視鏡攝影檢查同意書前來，問我對於病情還有不明瞭之處嗎？回以同意書是先生的同事中午代簽的，於是我再補簽一份，問我是否需要急診醫師再來說明。直到七點半醫師前來說明情形—先住院打抗生素，經內科檢查再送腸胃肝膽科診斷再決定後續處置。約莫半小時後終於有工作人員帶我們去病房，臨走前透過敞開的布簾我偷瞄一眼隔壁床，淡色T恤拉到肚臍以上，下半身僅在重點部位覆蓋綠色消毒包布，露出一雙粗粗的毛毛腿和寬厚的身軀，啊，原來是個年輕的壯碩男孩。

在住院醫師解說下，我們知道膽囊裡面的結石掉進總膽管，卡住總膽管猶如水管不通，引起發炎嚴重，只能先打抗生素，緩解之後才能以內視鏡取石，目前排定於第三天下午，但也可能延後。鵝兒一聽不禁滿面愁容，體溫37.4的他即使覆蓋兩條醫院床被還是冷得直發顫。請兒子載我回家再度打包，多帶幾件輕鬆衣褲、兩件薄毛毯以及一本書，以為病院日月長，有足夠的時間好好閱讀(想得美)。

夜晚11點再度回到病房，整理就緒，近凌晨才開始我的晚餐。

*2014年舊文回顧*

2014年6月2日，返回南部過端午節，在夫家日子不閒逸，緊張與壓力如影隨形。當天要回台北，還在吃中飯，老爺吃飯速度一向快，匆匆扒完飯，要我「慢慢吃，待會兒一起收拾床罩。」話雖如此，卻隨即開始整理物品。心意看似體貼，行為卻給人無形壓力。

柔怡吃飯是出了名的慢，小學一年級還讓爸爸餵飯，讀國中時，班上利用午休時間打掃清潔，教室裡塵土飛揚，我便站在走廊努力吃便當。剛結婚時也難以適應夫家把吃飯當成任務而非享受的方式，我們彼此都在適應，感謝家人體諒，我努力吞飯，他們放慢速度用餐。

我一向「夫唱婦隨」，他忙我就不會閒著。簡單來說就是「同甘苦，共榮辱」。見他已經著手整理床鋪，便趕緊把飯倒進胃裡。我們合力把床墊移開，整理好床鋪之後，沒多久，感覺不太舒服，我告訴他「胃悶悶的」，但不以為意，收拾行李回台北。

北返之後腹部始終悶痛，夜裡明顯地轉變成右腹絞痛，情況不妙，我開始擔心了，深夜三點多服用止痛藥方得勉強入睡。睡到隔天中午，已經痛到呼吸困難、舉步維艱。趕緊上網搜尋，每個症狀都指向盲腸炎。內心暗自叫苦，祈禱只是一般腹痛，捱到診所下午三點開門才去就醫。認識二十年的醫生一聽症狀，判定應是盲腸炎，再拖下去恐將變成腹膜炎，問我要轉診去哪，心想林口長庚有熟識的醫生，於是拿了轉診單，半彎著腰慢慢走回家打包住院行李。

從悶痛轉成劇痛，時間已超過二十四小時，由小兒子陪伴，速速驅車前往醫院，但長庚急診室向來如菜市場一般熱鬧，掛號後，看掛號單說明和看板上的數字顯示，再不適也只能徒呼負負！更慘的是即使痛得難以站立，人滿為患的急診室卻沒空位給病患坐下休息，好不容易看見志工推一輛空輪椅經過，氣若游絲的我詢問可不可以給我坐，他一副遇到搶劫似的緊抓著輪椅，用狐疑的目光打量我：「病人才可以坐喔！」噢！心喜的是我外表看起來不像需要急診，奇怪的是......沒看我抱著肚子痛苦難捱的模樣嗎？只好忍痛回話：「我就是病人啊！」可惜已經痛到沒力氣對他翻白眼！

痛到全身無力，等待叫號的心情度秒如年，急診室人潮搶搶滾，對照排隊序號以及看板上胃腸肝膽科等候人數，心都涼了。不過單子上註明「醫生將儘早在30分內為您診視」，讓人懷抱一絲希望。柔怡向來樂觀，痛到呼吸困難猶自抱著肚子亂想，「如果超過30分鐘還沒輪到看診，會怎樣呢？」會不會像達美樂披薩，超過30分鐘未送達，贈送折價券一張？

苦中作樂地胡思亂想一圈，內心的小劇場正開演，在等候24分鐘後，終於聽到我好聽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