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軍日夜兼程,向上海進軍。(新華社發,上海市檔案館提供)

編按:經歷過殘酷戰火,才能更加明白和平的意義,眷村子弟駱雄華所著《塵土上的陽光──海軍左營眷村憶往》講述生活回憶,卻無時不側影出大時代的脈動,經歷大半生後領悟到「任何有幸能在和平歲月中無恙地度過一生的人」就可算得上是「幸福人」。本書由秀威資訊出版,史話專欄今起節選刊登。

民國38年初,長江以北被共軍攻占。我父母也隨著潰敗的人潮,流落到了人心惶惶的上海。初來上海,我爸找到了軍方的聯絡處,在那兒遇到不少昔日的同學和戰友。戰亂中組織力量大不如前,年輕軍官私下討論的,都是怎樣逃亡的事情。眼看著共產黨就要進占上海了,軍人跟普通老百姓不一樣,多數不願意、甚至也不敢留下來接受共產黨統治。他們認為,自己是直接打擊共黨的人,共產黨人一定恨他們入骨,一旦被他們抓到「必死無疑」。意識到老公和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威脅,我媽那時即使已經有了身孕,也變得堅強起來,她要我爸找到機會就先逃走,不一定要兩人守在一塊兒逃難,否則到時候一個也跑不了,反而會被共產黨一網打盡。

我爸連日在外奔波,尋找往南方去的機會。他永遠帶著一個小公事包,裡面裝的是他全部的證件和一支手槍。他的想法是,只要國民政府還存在,他就可以憑著這些證件找個工作,混口飯吃。如果不幸遇上了共軍,他就拿起手槍來和他們拚命,「打死一個夠本,打死兩個賺一個」。

這天,我爸出逃的機會終於出現。他在警察學校走廊上遇到一個姓蔡的同學,跟他講,他們已經聯絡好浙江海邊的一條船,今天晚上就要啟航前往台灣。如果我爸願意在前面樹下幫他看著行李,等會車子來的時候,他們可以一塊走。不幸的是時間急迫,這次機會就只適合我爸一個人離開。

事情突然變得十萬火急起來,我爸急切地要跟我媽取得聯絡。想盡了辦法,最後才透過「警務專線」輾轉接通了我媽的電話,跟她說明情況。電話那頭我媽一聽我爸立刻就要走,也傻了眼,硬是幾秒鐘講不出話來。好在她的心裡還是有準備的,度過了第一時間的驚慌以後,我媽說:「好吧,事已至此,你就趕快走吧!不過我該怎麼辦呢?」

我爸下達了出發前的最後指示:「你到我老家去等消息,那裡人多,有飯吃。如果能到台灣,我會立刻想辦法接你過去。如果到不了台灣,我們幾個人可能會到浙江山裡打游擊,你在老家,我還是找得到你。如果你到別的地方去,我就找不著你了。」

我媽記憶裡的版本還有一句話:「等我3年,要是3年還沒有我的消息,男婚女嫁各憑自由。」與我爸的版本略有不同。

掛下生平最難捨的一通電話,我爸沒時間傷感,拎起自己的小包包,扛著老蔡的行李,趕到約定地點,忐忑不安地等待著不可知的未來。不多久,果然有一部中型吉普車遠遠迎面而來。我爸精神為之一振,正待趨前跟大家打招呼的時候,想不到,吉普車就在距離他十來公尺的地方,突然轉彎走掉了!

「哎,哎,這是怎麼回事呀?」

眼看著安排好的逃離機會絕塵而去,一時間「五雷轟頂」的感覺讓我爸愣在那裡,不知所措。我爸呼天天不靈,喊地地不應,心情登時從興奮跌到失望的谷底。好一會他才回過神來,一把抓起老蔡的行李,往警校教官宿舍走回去,汗水涔涔地爬到三樓,把老蔡的行李放回到老蔡原來的床位上。

就在我爸坐下來喘口氣,擦擦汗的當口,忽然聽見門外有朝這裡走來的人聲和雜亂腳步聲,抬起眼來就看到老蔡對著我爸直嚷嚷:「好了,好了,老駱你原來在這兒,害我們到處找你!」

怪了,他們明明走了,怎麼突然會出現在這裡呢?

原來他們幾個同學中只有老蔡知道要接我爸上車,而那時他正在聊天,沒看到車已轉彎。等到他突然想起:「老駱呢?我的行李呢?」的時候,車子已經開出了好幾公里。後來老蔡說服了其他人,決定開車回頭,花十幾分鐘找找我爸。

就這樣,我爸在共軍攻占上海前夕,戲劇性地離開了上海和懷孕中的妻子。他們當晚所登的船,其實並不是真正的輪船,而是用繩索拖在大船後面,許多條舢板中的一條。他們登上舢板,露天而眠。第二天一覺醒來,發現繩索已經被人在半夜裡故意切斷了,他們成了茫茫大海中的一葉孤舟。一行人沒有食物和飲水,在烈日下苦苦支撐了兩天才獲救,總算不幸中的大幸、有驚無險地抵達了台灣。我爸也因此染上了嚴重的胃病。來台後我爸到國防部報到,被派到台灣最南端的恆春「軍官團」接受整編和集訓。

我爸在我長大到聽得懂教訓的時候,才跟我講了他差點沒有搭上吉普車的故事。他說:「做人一定要厚道,受人之託,就要忠人之事。如果當時我一生氣把老蔡的行李隨便亂丟就走了,他們就是回來,也不可能找到我了。」當然,做人一定要厚道,我百分之兩百同意。不過聽完故事的時候,我卻捏了一把冷汗,心想:「好險,這十幾分鐘的周折,還真是決定有沒有我這個人的關鍵時刻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