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黃色皮球滾動著,一旁橫躺的大白瓷盆栽有著清晰可見的巨大裂痕,水泥地板上飛濺的泥土中有著殘碎的紫紅蝴蝶蘭。
「嗚--哇--」我哭喊著,但木棍的力道並沒有因此心軟而減弱,依舊在空中畫出一道道咻咻聲。
「太太,夠了,夠了啦!」奶媽見我被打,在一旁著急地為我求情。腿上一條條顯目的紅色條印。
「夠了?」母親冷問道,同時停止處罰動作。「一個女孩子整天黑白來,這樣對嗎!每天只知道玩,還懂什麼?做錯事就逃避,這樣以後能什麼出息?我們陳家沒有這種孩子!」
棍子向下。
§
「嗶‧嗶‧嗶」反手按掉床頭櫃上那報時的鬧鐘,躺陷在水藍床鋪上,我盯著雪白的天花板。那夢……不,是記憶。是的,那是我小時候做錯事的記憶。
母親狠狠罵完後,將棍子往地上一扔,悻然地撩著裙擺進屋了;留下哭腫眼的我和心疼的奶媽。
我一直都很清楚:母親當時會發這麼大的脾氣,才不是因為我沒有女孩的矜持,而是那盆蝴蝶蘭。我打翻了那盆蝴蝶蘭。
對著鏡子,我照了照。嗯,黑色OL套裝,非常完美。踩著高跟鞋,我鎖上了大門。
現在,我是某銀行的業務經理,事業上的女強人;但兒時,我是彰化某小鎮的醫生千金。
民國五零年代,醫生便是受人敬重的行業,也是收入富裕的職業,加上父親的仁心仁術,因此我們家在小鎮稍有點影響力。母親是隔壁隔壁村的大富女兒;要不是父親學醫,我想母親哪可能嫁過來。
或許就因為是大富人家的女兒,母親很嚴厲,非常遵守所謂的三從四德和其他禮教;就像古裝劇裡不常出現,出現時又總板著一張臉的員外夫人,說起話來冰冷中帶刺。因此,我反到跟奶媽比較親近。
也由於家境的富裕,家裡許多家事都是交給幫傭的人負責,母親的責任就是督促我們幾個孩子要上進、還有父親守禮的賢內助。我也從小被母親灌輸那所謂禮教中女子的矜持、嚴謹,不論坐姿、儀態、說話……母親總嚴格地糾正著我。不只我,兄長也受到嚴格的管教。
而那盆紫紅色的蝴蝶蘭,便是不苟言笑的母親的唯一溫柔。
「經理,雞排便當。」葉秘書敲敲辦公室的玻璃門,走了進來,將便當放在小茶几上。
「喔,謝謝。」我看了一眼便當,繼續與眼前螢幕上的統計圖表奮戰。
「經理,不要太晚吃飯。」秘書掛著微笑提醒著。「下午還有會議喔。」
閤上筆電,並且把桌上的文件堆疊,我裝出一個苦笑回答她:「這樣就不得不現在吃了。」
打開了便當並在小茶几旁做了下來;咬著筷子,研究起今天的菜色。雞排、三色豆炒蛋、滷海帶和地瓜葉。
地瓜葉,母親最愛吃的青菜之一。
我們家是透天厝;房子前有一片空地,那便是前院。鋪設灰暗的水泥,通常是停放摩托車,再者就是孩童們玩耍的地方。為了美化環境,母親便決定擺些盆栽和種菜。
前院的菜圃很簡單,沿著圍牆用紅磚圍出一小方型,裡面鋪滿土後便可以種菜。母親選擇種植不用費太多心思的地瓜葉,而地瓜葉園旁擺放著都是零零落落的小盆栽;直到父親搬回用大白瓷盆栽種的蝴蝶蘭。
那是農曆過完年沒多久的時候。午後的朔風依舊刺骨,母親在客廳的椅子上打盹,椅子下的蚊香飄散,似乎更加重了昏昏欲睡的氣氛。父親就在這個時候,套上了大衣、戴上灰色的帽子,出門了。
桌上整壺的茶都涼了,父親還是沒回來。母親雖然沒說什麼,但眉間的曲折間接透露出內心的擔憂。太陽就這麼西下結束一天的光亮,此時大門被粗魯的扭開;一名壯漢抱著典雅的大白瓷盆栽走進屋內,父親跟隨在後。壯漢把盆栽擺放客廳的一角,跟父親低語些什麼後就離開了。
大瓷盆裡,兩株優雅的蝴蝶蘭。青綠色的莖彎成彩虹般的拱型,上面吊掛著一個個粉嫩可愛的紫紅色花苞;其中一根莖的末端有朵半綻放的蝴蝶蘭,有如準備破羽而出輕盈的紫蝶。
「這是什麼?」母親輕問。目不轉睛的表情,想必是非常喜歡這盆花。
「蝴蝶蘭。」父親簡短地回答。
「這我知道。怎麼突然就……」
「過年嘛。」盯著牆上的日曆,母親也回望。
「真是的,看起來也花不少錢……」嘀咕著,但嘴角的上揚卻是如此的明顯。
之後母親請幫傭的人把她移到前院的地瓜葉園旁;表面上說植物本應該種在外面,但實際上是想炫耀吧。
不只是因為那盆花的整體感很完美、花的姿態動人、花色飽滿,更因為那天是爸媽的結婚紀念日。
§
開完會,我疲倦地握著馬克杯站在茶水間。
辦公室裡,許多人喜歡工作配咖啡;但我喜歡配茶。尤其是潽耳茶。
普洱茶,父親最愛喝的飲料;而且父親只喝母親泡的普洱茶。他總是說:「妳母親那獨特泡法根本沒人比得上!要是有泡普洱茶大賽,妳媽媽一定是世界冠軍。」
獨特泡法,說穿了只不過是母親自我發明的慣用泡茶方式。先用熱水洗茶壺後再用溫水沖洗,將普洱茶茶磚壓碎後,用熱水沖泡十幾分鐘後,倒掉十分之三壺再加入稍燙的開水,約莫三分鐘後就能品茗了。但說也奇怪,這樣的泡茶方式泡出來的普洱茶特別的醇厚;深色的普洱茶,那是父親工作疲憊時的最佳解藥。
也許,母親跟父親的愛,就像這深色的普洱茶。不品嚐,你是不會懂得其中的甘;不用心,是不會發現那看是無波的情意綿綿。
身為醫生的父親非常忙碌,診所每天都有病患上門;父親常常忙到飯都沒好好吃,但母親總是帶著兩個便當去診所,並堅持跟父親一起吃中餐和晚飯。等待的同時,母親就會泡普洱茶自己喝,也請病患和家屬喝;茶香隨了屢屢氤氳四處飄散,使診所不再是令人皺眉的刺鼻消毒水味。而許多人總在離開時對父親或櫃檯的護士說:「你們的普洱茶,真的很好喝。」
沒人病患時,母親會替在整理病歷表的父親倒杯普洱茶;有病患時,也會為忙著看病而可乾舌燥的父親斟杯茶。醫生辦公桌上的茶杯總是盛裝著褐紅清香的茶。
小小的診所裡,褐紅色的茶水不再只是等待時解渴的飲料,更是一份暖暖的溫情。不論是對病患還是父親。
但,再回甘的茶其中也是會帶著那麼一點苦澀;深沉穩定的情感,被丟了一顆石礫進去也是會濺起陣陣漣漪的。那封信,就是打亂深邃普洱茶平靜的石子。
一封信從外地寄給當醫生的父親。
「怎麼?」母親將剛衝泡好的普洱茶輕放在桌面上,父親則將自己陷進坐椅的軟墊中。
「邀我出國。」搖搖手中那幾張單薄的信紙,父親閉著眼;再度掙開時便對上母親困惑的眼神,父親只好多做解釋。「是去做義診。」那表情是由多種情緒揉合而成。
父親一向都是很善良,義診這種事他也做過、參與過幾次,但就是沒有離開我們腳踩的台灣;而這樣踏離台灣的邀請,對父親而言是個困難的請求。對於一個顧家的男人而言,沒明確歸期的旅程是種折磨;就算旅程中有許多新奇、就算工作是自己一樣熱衷的,與家人的分離都是難熬的折磨。熱心服務和摯愛的家人,這要父親怎麼抉擇啊!
母親一聽說是做義診,便能明白父親苦思的表情是為了什麼。她也替自己到了杯普洱茶,並在相隔不遠的椅子上坐下;雙手握著稍燙的杯子,輕吹著從杯口冒出的白煙,說:「男人做事不應該扭扭捏捏的。」輕閉眼,喝了一口茶。
「……」
「家裡的事情你不用擔心,診所我會處理。你想幫忙就去幫忙。」
「歸期未定。」聲音悶悶的也很沉重。
「我是你的牽手,不論多久都是。我會一直在這裡。」
就這樣,父親答應了邀請,離家了。母親下午就會在前院的水泥地上擺張長凳子,一邊沏著普洱茶,一邊賞著蝴蝶蘭,等待著父親的親來。
但是,踏出家門的皮鞋跟白袍,再也沒有回來了。
留下滿屋的普洱茶香和一盆由白瓷盆栽栽種的紫紅蝴蝶蘭。
§
你問我父親呢?我只能說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最後一次看到父親便是那穿著白袍提著公事包離去的背影,巨大卻模糊的背影。
母親日復一日地在前院等著父親。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五年過去了,十年過去了……
我跟兄長都早就認為父親不會再回來,但母親始終不准我們這樣說。二十幾年來,她的午後就是端著普洱茶坐在長板凳上看著紫紅蝴蝶蘭,等待。
所以,我那時玩球不慎打翻了蝴蝶蘭時,母親才會如此的氣憤;那是她唯一能回憶父親的憑物,回憶父親對她的愛。
母親難道不清楚父親的歸來已經成了不能實現的夢嗎?
不,她早就明白了。
一直到我高中時我才聽說,舅舅早就帶著父親不可能歸來的訊息給母親了。但母親還是這樣一直等、一直看著蝴蝶蘭等待父親。那時我算過了,從母親得知這樣的結果到我高中,她已經多等五、六年了……
這些等待、多餘等待的日子裡,母親一直都很堅強,我們從未前見過她落淚。唯一的例外便是將診所被法拍出去的那一刻,但溢出眼角的淚很快就母親拭去。
因為父親一直沒有歸來,扛起家裡的經濟的工作就這麼落到母親的肩上。辭退了家中的幫傭,接了家庭代工的訂單,但母親說什麼也不願意把診所出租或出售。
父親離開時,診所理所當然就關起來了,沒醫生要怎麼看診呢?但母親每個星期還是會去診所,把內外清理乾淨。缺少醫生優渥的經濟來源,又加上稅價的壓力,母親漸漸沒辦法支撐;但母親還是頑固地不願放手。但是經濟有限是不能否認的事實,母親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父親的診所被查封,然後法拍。
當母親一聽說找到法拍的買主,便二話不說地衝到診所前,呆站在診所前好一陣子。那滴淚就著麼凝結在眼角,雖然很快就抹掉那滴淚;但那滴映著陽光的淚,在陪著母親呆站的我的眼中,是如此的刺眼。
§
指尖敲著馬克杯,電腦螢幕上是今天午後開會的檢討項目,但我的視線卻不落在此。側坐並成放空狀態我,把視線拉的很遠很遠,窗過辦公室的落地窗,停留在對面大樓樓下擺在櫥窗的一盆白色的花上面,白色的蝴蝶蘭。
現在也算是蝴蝶蘭的花季。只是我不知道為什麼賣衣服的人也要放一盆蝴蝶蘭,難道就只是因為它的高雅嗎?就沒有注意過它的花語嗎?我扁扁嘴。
那日我因為無聊,就隨便地打些東西去搜尋;就這樣我得知了蝴蝶蘭的花語。蝴蝶蘭的花語很棒,但是現在在我眼裡看來卻是有著那麼一點諷刺。
白色的蝴蝶蘭有著紫紅蝴蝶蘭沒有的清幽感,紫紅蝴蝶蘭有著白蝴蝶蘭沒有的活潑,但一樣都是蝴蝶蘭,它們有著相同的花語。但願這花語真能實現它所代表的意義。
輕嘆口氣,我把思緒拉回了工作上。
§
下班。我跨進我的迷你豐田汽車,出了辦公大樓的地下室,開始在如迷宮般的城市街道奔跑。左轉、直線、直線、右轉、直線、右轉,像極了金庫的密碼,我就這樣轉來轉去地漸漸開往郊區。
窗外重劃區裡的草一片比一片還高,真不知道政府到底在幹嘛。在心中嘀咕的同時,車滑過高架橋下,向東開去。
往這裡開去是我每天下班後的例行公事,趁著太陽還未完全下山的時候,到那個被餘暉嵌上金邊的紅瓦屋。
一個右轉方向燈,我彎進紅瓦屋前的廣場。將車停好,匆匆忙忙推開玻璃門,進了電梯;趁著電梯緩緩升上五樓的時間,我對著鏡子整理了一下我的儀容。
「登」電梯門打開,我左轉走向走廊的最底端,在五一六房間門口停下。深呼吸一口氣,舉手敲了敲房門後,我扭開喇叭鎖推門進去。
房間的落地窗將夕陽餘暉引了進來,灑在米白色的磁磚上,也灑在房間中央的床上,把所有東西都染上了橘紅。
床上的被單掀起,代表原躺在床上的人下了床。我蹲下身查閱吊在床緣塑膠板上的表格;血壓,正常。體溫,正常。排便,也正常。起身我走向落地窗,拉開;果然在陽台看到熟悉的身影。
「陳小姐,婆婆今天的狀況也不錯。」輪椅旁的看護堆起笑容說道。
「謝謝。」我回以一個笑容;半蹲在輪椅前,我摸摸輪椅上老人的交疊在腿上的雙手,輕聲:「媽,我來了。」
「婆婆妳知道誰來看妳了嗎?」看護拍拍母親的肩,問著。
母親仰起頭看著我,眼神充滿著困惑,頓了頓,又把頭低下去。沉默了半晌,她轉頭問看護:「這是帶活動大學生嗎?」
「不是啦!婆婆,是你女兒啊!」
一年前,母親的記憶開始退化,然後越來越嚴重;是的,母親得了阿茲海默症。半年前,我跟哥哥商量的結果是把母親送到療養院,除了請看護,我們兄妹一下班就會來看望母親。但母親記憶的退化是不變的事實,她漸漸地認不得我們,就算我們天天來,還是會將我們認錯。
「媽,」我輕喚著,並忍住自己想哭的衝動。不管幾次,每當母親又將我認錯,我都要強忍著淚水。「太陽要下山了,我們進去吧!裡面比較暖和。」
輕輕推著輪椅,母親坐在上面,笑著讚美現在的年輕人也懂得敬老尊賢。聽著母親的讚美,我想起她以前的嚴厲,無言感就這麼包圍著我。
將輪椅停放在床邊,母親探出滿是皺紋的手摸摸我的臉,眼底盡是滿滿的關愛。
「媽……」
「這女孩生得真漂亮。」母親笑開,對著看護說。
「婆婆,這是你女兒啦!」看護又強調了一遍。
看著母親燦爛的笑容,我再也克制不了淚水,就這麼啜泣了起來。
「唉唷,怎麼哭了起來。」母親驚呼,用那雙我再也熟悉不過的手抹去我的眼淚。
「媽……我是……」
「別哭別哭,這麼漂亮的臉,要是哭花了怎麼辦?」短短的指頭指著我的後方,母親慈愛地說:「孩子妳看看,那是什麼花?」
我回頭望去。是蝴蝶蘭,紫紅的蝴蝶蘭,像父親那時送的一樣,優雅地開著。
「蝴蝶蘭……」我哽咽著。
「好聰明喔。妳知道蝴蝶蘭的花語嗎?」母親瞇著眼。「是幸福隨之而到。去摘一朵吧,孩子。」她推推我的背,我只好順著她的意走到花盆前蹲下,然後我詫異地發現那也是一盆大白瓷花盆栽種的紫紅色蝴蝶蘭。
「哥,那盆花是你帶來的嗎?」傍晚七點半,哥哥也到療養院探望母親。當然,媽媽還是沒把他認出來。
「沒啊!」兄長聳聳肩。
「什麼時候搬來的?」我困惑著。
「上個禮拜就搬來了。」看護回答。
「我怎麼不知道。」我詫異道。整整一個禮拜我都沒注意到這裡多了一盆花。
「你母親上星期突然告訴我們她忘記帶一樣東西。我們的都很驚訝,因為她還是認不得你們。」看護耐心地解釋著。「她說這東西很重要,希望我們幫她拿。說在她家的院子。我們……」
突然間我像喪失了聽覺,看護解釋的聲音傳不到耳裡;我轉頭看著床上的母親。她移動也不動地坐著,臉上映著最後的那麼一點微弱的陽光,看著對面牆角那盆蝴蝶蘭;就像在我們家庭院。
蒼白的髮絲下,滿是皺紋的臉龐,黑褐色的瞳仁映著一絲絲的孤獨;嬌小身影在病床上遮岀斜斜長長的陰影,二十幾年來看過無數次,染著等待的寂寞陰影。
接著我在微弱的金光中,看到大瓷盆上,那清晰可見的巨大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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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這是投我們學校文學獎的文章
然後得到小說組第二名
其實這篇文從我高二就開始架構了
當初是國文老師上課時,提到不知是余光中還是余秋雨還是鄭愁予的詩集名稱
然後我寫文魄就被點燃了
沒錯,詩集名稱就是《寂寞的人坐著看花》
我總覺得一聽就比較適合寫小說啊(最好是)
所以就這麼誕生啦(笑)
所謂寂寞的人,當然只到是作者的母親
不知怎麼的
高中後很喜歡寫以家庭為背景的故事
《錯誤》跟《最後的願望》都是
家庭佔了很大一塊劇情
或許,越大越知道家的重要吧
結尾結的不是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