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卿取過『青春週刊』，放下十元，猛地又一陣天旋地轉的暈眩，在這幾秒的暈浪間，那結著兩條辮子的少女又在對街向她招手，最近，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她站在馬路的對面對她招手。在幾次經驗後，她發覺每次在暈浪中的少女所站的街頭，是另一個場景，她站在那麼陌生又古舊的街和街店前向她招手。在暈浪中的幾秒間，在她驚惶的第一秒，正想看清少女的面目和那街的境況時，她腳底還是一片虛浮中，對街的情景瞬間又消失無蹤了。

     再次閒在家裡的時間她睡得晚又起得遲，跟母親吃午飯，看下午時段的婦女節目，津津有味地看午間重播的電視劇集和舊片子，翻一下娛樂雜誌 、青春週報，逛一下超級市場東摸西摸的。當然離不開找那兩位好朋友，她的舊同學雪敏和佩姿，握著電話絮絮就可聊一個小時以上。這一年間 ，安靜的佩姿換了兩個男朋友，愛情教她離得教會遠了，她的話題改了路線， 和男友上街、上電腦班，星期天的祟拜變成間歇性的，掙扎著堅持自己是主的信徒。雪敏轉了四次工作，換過三種行業，她把頭髮裁剪成一種中性化，清新地全面露出短圓的耳朵，她愛上了各種甜食、各式糖水，笑盈盈的任隨體重漸進式向上微調。她認識了兩個志同道合的女友，晚上吃喝玩樂、逛街外還一起上風水和命相研習班。

      磨磨蹭蹭這樣又過了三個多月。寂寞的母親有這小女兒伴著日間是感到日子容易過了，可卻一到晚上面對大女兒的面色時又總是混身不自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覺。於是，也只好間中在晚飯桌間提一下貴卿應找工作了。

 無奈歸無奈，不想歸不想，我始終沒有值口不去工作的！也沒理由還要姐養我呢！唉，人成長了就是負擔！她每次打開報紙都在心裡這樣跟自己咕嚕，感到報紙的招聘版如千斤重。

　　貴卿終於在一間小規模的琴行找到一份鋼琴導師的工作。那種教一個學生算一份錢的不固定收入，她負責教的都是初期學習的小孩子。她覺得這對自己是適合不過的沒壓力，她自己學習時是老老實實的沒花樣，現在做導師更是毫不花巧的老實教。這個教入門技巧的少女老師，性情綿花似的軟綿綿，圓面上眼鏡片後的眼睛總似掛一個笑意。同事、學生 、家長都喜歡她。工作的收入足夠她自己簡單生活的使費，母親堅持不用她給家裡錢，她母親說，貴梅給的已經太足夠了。她也不想爭取更多的堂節。假日請母親上茶樓喝早茶或午飯，媽媽的面上已經綻放出花朵般的笑顏了。晚上在電視劇集完結後依然 找雪敏或佩姿在電話中東拉西扯的聊。只要逃避她姐的目光就感到可以了。唯一的不安是那年中例行來探尋她的噩夢在這個悶熱的夏天竟多次連翻來襲。 由其是每次月經來潮前的一星期，那女人的叫聲一次比一次淒厲，越是真實地撲向她。夢境中的片段更多更碎更尖銳地飛射，她日間有間歇性的暈眩 ，甚至於有似幻疑真的奇怪影像。她害怕，卻依然沒有張揚她那些看到赤身露體的男人女人，那些血，醒來時她口中有甜腥的味道的噩夢 。只說睡不好，頭暈。她母親說她血虛，紅棗煮雞蛋、當歸湯、接連煮給她補身子。

　　現在，做母親的又安心了。連小女兒也開始安定工作下來。她想，再好命一點就是等抱外孫。她對著那古舊的鏡子用那略為粗糙的手撥弄一下頭髮，在鏡中看到自己偏瘦的面上已經鬆弛的肌膚，她用指尖一下一下輕輕的按面頰，又拉一拉。近年，兩個女兒不在家時她倍感有一種冷寂，她就愛對著這面舊鏡子看自己，有時還對著它偷偷做一個笑面，尋找一點散盡的青春痕跡。這面舊鏡子，那酸枝木框在她多年來的抹擦下起了一層光澤，印證著她一直掛懷著的一個失落的過去，一段退色死亡了的婚姻。這鏡子，在搬到這三房兩廳的新居時大女兒貴梅原是堅持要掉了的，她不願把有關父親的任何一點記憶帶到她們三母女的新天地去。那次，是身為母親的她有史以來第一次的執著，硬要把這鏡子帶去。她說不出內心真實的理由，只堅持地說：「現在那能找到這樣好的鏡子……當年你爸說是在舊物攤用超值的價錢買來的貴價貨，我清楚記得他說攤主說是有錢人家的古董傢俱呢。子孫後代要移民 才送給傭人的，結果給賣到舊攤子去。你們年青的總是不愛惜舊東西……」竟急得要落下淚來。

　　貴梅在母親的眼泛淚光下投降了。

　　現在。這面照過她半生命運的鏡子就掛在她自己的房內。冷清寂寥時她就愛這樣照著它，看著自己。想一下過去，盼一下將來的好福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