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以後，天空忽然變得特別高遠。夏天過去，暑氣散去，空氣透明純凈到彷彿一塊通透的藍玉罩住了城市的上方，將塵世煙火都濾掉了燥烈的底色。我坐在窗檯前，時常凝望遠方，風絲絲縷縷鑽進來，竟然已經染了些微涼味。

不知什麼時候，窗外人行道邊的幾排粗壯的梧桐樹，葉子由飽滿深綠漸次轉做枯黃焦脆了。一片焦褐色的葉子脫離枝頭，劃開秋氣的微涼，隨風飄蕩，如刀一般朝我臉割了過來。臉頰上一閃微痛，彷彿一聲低微之極又如此清晰的叫喊——秋天悄然來了！低頭看去，葉子蜷伏於地面泥土間，形態乾瘦又尖峭。我不禁蹲下身，伸出手指輕輕撫摸了它的乾枯邊緣。那一刻，如芒微刺的痛覺，竟引我恍惚觸碰到了季節那已然干硬枯槁的骨節。一片葉子的凋落，不啻是向人間輕輕泄露了天機：那些龐大的存在——像季節的生滅流轉，原來也託附於這樣微末之物之上，它們帶着整個生命流程的終結之重，終於墜落了。

這飄落的一葉驟然讓我惶惑起來。我彎腰拾起葉子，那葉柄在指間折斷的清脆聲彷彿是死亡本身的嘆息。我將碎片棄之於腳下，又用鞋底緩緩碾過；焦黃的屍骸頃刻碎了，悄無聲息地融散在地里，連一片灰燼都不曾見。

孩子們放學時涌過街角，蹦蹦跳跳踩上樹葉鋪陳的舊毛毯，每一步都踏出噼啪碎響，那聲音簡直像時間嚙咬生命的利齒。原來衰敗已化作一地蔓延的焦枯，悄然漫過了枝頭。枯葉們的殘骸層層堆積下來，沉默地鋪展；行人踏於其上，連串的脆裂之音在寂靜中傳遞着——時光就是這般不容情地凋敝了。

我蹲下去，又一次蹲在這棵老樹下，伸開手掌撫摸地面。落葉匍匐於土地，我也匍匐於土地。那些飄零物與指間泥土的氣息一道湧入肺腑——這是衰朽亦復為養料的循環；這衰老與寂靜，竟使土地如此安詳深邃了。

葉子一片片飄落於身前，它們無聲無息地撲跌。每片葉子彷彿一個瘦弱的字句，由天空寫向大地；待落盡之後，樹便只剩下空蕩的臂膀，高舉在冷冽的空中，如同向虛空攤開疑問——那巨大的虛空里，誰又能再捧得起生命的全部答案？秋天裡人的身姿，有時亦復如此。待葉落光了，人便如同赤條條的一棵樹了。

風一吹過，黃葉便紛紛跌落了。原來生命終場時節的腳步這樣輕柔，悄如枯葉之低低一觸。這一觸輕敲在我額際，叫我恍然懂得，那些難以言表的，萬有與時間的逝去，早已在萬千靜默的角落裡開始——渺微如一片葉子墜地之時，正是整座生命森林衰朽的前奏。

也許在終極意義上，我們亦是無邊秋野中一片行將枯焦的葉子。只在那焦脆邊緣割傷季節肌膚的剎那，才驚覺生命的暮年如此這般：輕不可稱，重得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