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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文新刊‧ 大字 / 仞青 
2007/08/28 00:49:33瀏覽134|回應0|推薦0

大字(註一)

  烏棗才三十五歲,看起來卻像五十三歲了。 
  長頸、駝背、彎腰、赤腳,身材雖不算高,但因為瘦的緣故,穿起舊短褲,形態猶如一頭鷺鷥。
  人很老實勤謹,為要養活一個菲女和兩個出世仔(註二),他習於辛勞,慣於奔波,每日踏著崎嶇的山路,冒著烈日風雨,做點大麥椰乾的買賣。夜間回到店裡,必咳嗽兩三聲;天氣變壞,咳嗽就更加厲害。
  人家勸他看醫生,他卻皺著眉頭說:「嗨呀,山頂(註三)所在,看啥醫生!入城市去,開銷一大筆錢,叫老子店門關起來活活餓死!咳!……呸!」
  但半年來,他自覺不行了。自從患過長期失眠症,接著痰裡發現大量血絲,他才把這件事告訴菲女。躊躇了幾個月,終於決定入市區醫治。
  經過兩星期的籌措,東挪西借,終於湊足兩百元。臨行那一天,特地從牆角裡找出一雙三年前穿過的鋪滿塵埃的舊鞋子;又費去幾小時功夫,由箱底搜出兩條破_子,一塊白手帕。
  剛走出門口,又折了回來。搔搔頭髮一想,對啦,沒有帶「大字」怎麼行呀!
  烏棗對於政治法律雖然毫無常識,然而一個沒有大字的華僑會被遣配回唐山(註四)去的事,他是知道的。回想當年在唐山,自家雖有幾畝田,但是土地貧瘠得連草都變成黃色,忙透一整年,肚子還要挨餓。十一歲那年,父親操勞過度,倒在田裡死了。接著洪水把剛結穗的稻全部沖掉,母親僅有的一些首飾和家具又被土匪搶去,一家人沒得吃,沒得穿,加以瘟疫蔓延,病得險些兒死去。母親求神拜佛,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賣掉一個幼兒和所有的田地,央三托四,費了不少心血,後來不知是幾世修來的福,才換得一張大字給烏棗出洋;一心一意,只望他早日賺大錢,過得一生好日子。 
  想到這裡,烏棗更覺得大字的可貴了。大字是藏在桌下一個特製的秘密抽屜裡,這件事秘密得連菲女也不給知道,沒有重要的事情,烏棗是不隨便取出來的。出洋以來,經過多少浩劫,多少變遷,健康財富雖然大不如前,但是大字卻好好保存著,未曾受過絲毫的損傷。
  以前,烏棗每取出這一張居留證,必撫摸了又撫摸,然後翹起大拇指道:「我烏棗一日三頓可以免吃,這張大字我的心肝性命呀,一天離開我,我就活不下去了!」
  烏棗把大字端詳了好一會兒,雖然看不懂裡邊寫的什麼,驀地意外發現紙上被銀魚什麼的穿了小孔,一「8」字的號碼只剩下「0」字了。他「嘖、嘖、嘖」地搖著頭,帶著很惋惜的眼光小心翼翼地摺起來,包上兩層白紙,再加上一層蠟紙,然後塞進褲子後邊的口袋裡去;另一個裝的是錢和外僑登記證。每走兩步,必伸手往屁股摸摸,深恐它飛出去似的。
  走到車站,來往的行人把他推來擠去。他感到不安,因為那個袋子的紐扣,自從去年掉下來還沒曾給裝上去,便將大字移放在一個有紐扣的衣袋裡。雖然如此,他仍不放心,很多眼睛似乎都在注視他的衣袋。誰敢擔保扒手不會把他的大字認做一包紙幣偷去哩!
  好容易到了市區,才下車步行。這時烈日當空,走到一間診所門前,已經汗流浹背,上氣不接下氣。他使勁地咳嗽著。
  進去嗎?怎麼辦呢?他躊躇著,徘徊著,走了幾十趟,只覺頭昏目眩,有點支持不住了。最後鼓起勇氣,正想踏進去……
  「啊!」一個粗暴的聲音突然把他驚起。
  仰起頭,面前站著一個雄赳赳的褐漢子。烏棗來不及看清楚,嚇得立即把頭低下,只見那人的兩腿像大柱般立著,他猜想:這是一個「透仔」(註五)。什麼時候來的,烏棗當然不曉得。他搓著兩手,渾身顫抖得發冷汗,想用力推開,怕推不動;想逃避,手腳又都癱軟了。像初次出洞的老鼠碰到兇暴的大黑貓,他倆就這樣相對站了五分鐘。最後,烏棗急中生智,戰戰兢兢掏出一張二十塊錢的鈔票。
  「大字!」褐漢子發出像華語又不像華語的第二聲,一隻粗大的手往前伸出,手臂上生著一根根的長毛。烏棗退後五六步,差點兒連尿都流出來。
  他慌慌張張地搜遍全身,找過衣袋,也找過褲袋。良久,良久,才摸出一條手帕來。
  大字呢?失掉了?在什麼地方?什麼地方?
  「透仔」一手把他拖走。匆忙中,烏棗把身上的款項全數塞進「透仔」手裡。「透仔」這才放鬆手,若無其事地揚長而去。烏棗留在那裡,足足呆了兩個鐘頭。
  回家後,他一夜沒有合過眼睛,想起以前,生意雖然虧本,卻未曾借過錢,如今非但就醫不成,而且遇著「透仔」,把借來的款項全數失去,他將如何清還,如何對得住人家哩!更痛心的是,是比什麼還重要的大字,竟也不翼而飛。他要怎樣彌補這個天大的損失呀!
  翌日,烏棗把兩個孩子重重地打一頓,自己吐了一口鮮血。他三天內吃不下東西,瘦得只剩下一層皮包骨,眼眶深深地凹下。
  烏棗遺失大字的消息很快地傳遍全村。茶餘酒後,華僑都把他作為談話的資料。同情他的,都為他的命運嘆惜,不同情的就冷冷地說他「無路用」。至於一般債主,不消說都來要錢。
  烏棗的摯友阿戇,聞訊趕來,談談經過之後,嘆了一口氣。「嗨——苦呵!無利運,遇著吳復順!」
  烏棗默默無語,用咳嗽來代替說話。阿戇接著說:「唉,呂宋地,易乾易濕,煩惱做啥?……現今透仔到處檢查,沒有大字,出門得特別斟酌……我看——最好還是重新申請一張。」
  「申請一張?」
  「哦,開銷一千八百元……」
  烏棗被這數字驚倒了。他終於打消申請的念頭,決定竭力尋找一下。假如三個月內找不到,再想辦法。
  第一個步驟,他依著那一天走過的路程尋找一遍。但是找了好幾天,都垂頭喪氣地回來。
  此後,他每碰見一個人,就會抓住盤問:「頭家,看、看、看見我的大字嗎?」
  若是有點線索,就用拇指和食指做個圓圈:「那上面穿了小孔。哦,小孔,小小的孔。嘖,嘖,嘖,一個『8』字只剩下『0』字了。看了嗎?」
  一個星期、兩個星期過去了,他重複著:「頭家,看,看、看見我的大字嗎?」
  「狗生的!誰看見你的臭大字啊!」人家討厭極了。這樣一來,他愈不信任人家,他覺得每個人都有可疑之處,於是一見到人,便不復用詢問的口氣,一直斬釘截鐵地指著:「你!好失德,你拿我的大字呀!」直到人家吐了唾沫走開為止。
  看見他那樣,頑皮的孩子就說:「是我拿的,丟到河裡去了。」從此,一連三天,烏棗就如一頭鷺鷥佇立河邊,好像要透視河底的小魚似地探望著大字,還涉水撈了幾頓。
  河裡既撈不到東西,他想,也許孩子把他的大字撕碎,隨便丟在路邊。於是在路上走的時候,看到一張紙就發狂起來。可是每次他都失望地拋掉。後來,烏棗收集著拾起的廢紙,其中有碎片,有茅廁裡用過的,都小心地,秘密地藏著,滿以為有一天,碎紙片也許可以綴成大字。甚至在睡夢中,他也會突然跳起,抓一把碎紙,奔出門外狂叫著:「找著了!找著了!」
  但醒過來以後,他又像一頭夾著尾巴的狗,靜悄悄地回茅屋了。
  兩個月後的一個早晨,烏棗興奮極了,沒有吃過早餐,就到十里外的大肥張家裡去。他聽得人家說,大肥張新近拾到一張大字。
  「婊生的!好空不來,壞空找你老子做啥?」大肥張是烏棗的同業,平日很妃忌他。這次狹路相逢,哪肯放棄欺侮的良機。
  「你,你拿我的大字呀!」
  大肥張一聲不響,捋一下鬍鬚跳起來,大拳頭往烏棗胸前一撞。烏棗頓時噴出鮮血,昏厥了。
  好心的人把他抬 回去。
  他從此天天咯血,躺在床上喘氣,看見人就喊著「大字!大字!」連妻子也不認識了。
  三個月很快地過去。大字依舊杳然無蹤,但是他已不是三個月前的烏棗了。頭髮變白,骨瘦如柴,叫人看了都疑心他不是活人。最後,連生活費也維持不下了。
  一天,阿戇給他帶來佳音,說是由報上看到,烏棗的大字被行人拾起 ,保存在領事館裡,大概三天後就可領取出來。
  一片莫名的光彩掠過烏棗的面孔。是悲?是喜?是懷疑?是恐懼?啊,大字!他費了多少心血換來,又費了多少心血去找回的大字啊!沒有它,他將變成怎樣的一個人呀!如今好了,一切都好了!他可以好好地生活,可以好好地生活下去了!
  五天後,村裡半夜發生大火。
  由於生意不景氣,半年來火警已有數起,不過都沒有延及烏棗店裡。這次空前大火,不幸又起於他的鄰居。烏棗一家從夢中驚醒,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從火神的掌中逃出。
  脫險後,大家驚魂未定,坐在一株樹下喘氣。菲女忽然想起一件事,輕輕地問:「那東西,今早剛取回的,帶走了嗎?」
  「啊……」烏棗慢慢地,僵硬地站起,張大恐懼的眼睛,瞳子裡迸出火光,嘴唇不斷地顫動。這時火神滴起滔天巨焰,舞著血紅的長舌貪婪的舔著,吮著。
  像一頭受傷的瘋狗竭盡最後一氣,他突然瘋狂地向著翻騰的火焰奔去,奔去。
  人家聽見一片尖銳的、淒厲的叫聲:「大字!大字!」
一九五一年六月廿日作於岷
註:
(一)大字——菲律濱外僑的居留證,即 ICR。
(二)混血兒。
(三)指鄉村。
(四)指中國。
(五)便衣警察。

作者簡介:仞青,本名林啟祥,為菲華文藝界前輩、國際腦神經學權威。《大字》為菲華小說典籍作品之一。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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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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