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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1/09 04:13:45瀏覽47|回應0|推薦0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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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已經有人在背地里說長道短:“憑她那些條件,還想找個什么樣的?” 在他們的想象中,我不過是一頭劣種的牲畜,卻變著法兒想要混個肯出大價錢的冤大頭。這使他們感到氣惱,好像我真的干了什么傷天害理的、冒犯了眾人的事情。 自然,我不能對他們過于苛求。在商品生產還存在的社會里,婚姻,也像其它的許多問題一樣,難免不帶著商品交換的烙印。 我和喬林相處將近兩年了,可直到現在我還摸不透他那緘默的習慣到底是因為不愛講話,還是因為講不出來什么?逢到我起意要對他來點智力測驗,一定逼著他說出對某事或某物的看法時,他也只能說出托兒所里常用的那種詞藻:“好!” 或“不好!”就這么兩擋,再也不能換換別的花樣兒了。 當我問起:“喬林,你為什么愛我”的時候,他認真地思索了好一陣子。對他來說,那段時間實在夠長了。憑著他那寬闊的額頭上難得出現的皺紋,我知道,他那美麗的腦殼里面的組織細胞,一定在進行著緊張的思維活動。我不由地對他生出一種憐憫和一種歉意,好像我用這個問題刁難了他。 然后,他抬起那雙兒童般的、清澈的眸子對我說:“因為你好!” 我的心被一種深刻的寂寞填滿了。“謝謝你,喬林!” 我不由地想:當他成為我的丈夫,我也成為他的妻子的時候,我們能不能把妻子和丈夫的責任和義務承擔到底呢?也許能夠。因為法律和道義已經緊緊地把我們拴在一起。而如果我們僅僅是遵從著法律和道義來承擔彼此的責任和義務,那又是多么悲哀啊!那么,有沒有比法律和道義更牢固、更堅實的東西把我們聯系在一起呢? 逢到我這樣想著的時候,我總是有一種古怪的感覺,好像我不是一個準備出嫁的姑娘,而是一個研究社會學的老學究。 也許我不必想這么許多,我們可以照大多數的家庭那樣生活下去:生兒育女,廝守在一起,絕對地保持著法律所規定的忠誠……雖說人類社會已經進入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可在這點上,倒也不妨像幾千年來人們所做過的那樣,把婚姻當成一種傳宗接代的工具,一種交換、買賣,而婚姻和愛情也可以是分離著的。既然許多人都是這么過來的,為什么我就偏偏不可以照這樣過下去呢? 不,我還是下不了決心。我想起小的時候,我總是沒緣沒故地整夜啼哭,不僅鬧得自己睡不安生,也鬧得全家睡不安生。我那沒有什么文化卻相當有見地的老保姆說我“賊風入耳”了。我想這帶有預言性的結論,大概很有一點科學性,因為直到如今我還依然如故,總好拿些不成問題的問題不但攪擾得自己不得安寧,也攪擾得別人不得安寧。所謂“稟性難移”吧! 我呢,還會想到我的母親,如果她還活著,她會對我的這些想法,對喬林,對我要不要答應他的求婚說些什么? 我之所以習慣地想到她,絕不因為她是一個嚴酷的母親,即使已經不在人世也依然用她的陰魂主宰著我的命運。不,她甚至不是母親,而是一個推心置腹的朋友。我想,這多半就是我那么愛她,一想到她已經離我遠去便悲從中來的原因吧! 她從不教訓我,她只是用她那沒有什么女性溫存的低沉的嗓音,柔和地對我談她一生中的過失或成功,讓我從這過失或成功里找到我自己需要的東西。不過,她成功的時候似乎很少,一生里總是伴著許許多多的失敗。 在她最后的那些日子里,她總是用那雙細細的、靈秀的眼睛長久地跟隨著我,仿佛在估量著我有沒有獨立生活下去的能力,又好像有什么重要的話要叮囑我,可又拿不準主意該不該對我說。準是我那沒心沒肺,凡事都不大有所謂的派頭讓她感到了懸心。她忽然冒出了一句:“珊珊,要是你吃不準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我看你就是獨身生活下去,也比糊里糊涂地嫁出去要好得多!” 照別人看來,做為一個母親,對女兒講這樣的話,似乎不近情理。而在我看來,那句話里包含著以往生活里的極其痛苦的經驗。我倒不覺得她這樣叮嚀我是看輕我或是低估了我對生活的認識。她愛我,希望我生活得沒有煩惱,是不是? “媽媽,我不想嫁人!”我這么說,絕不是因為害臊或是在忸怩作態。說真的,我真不知道一個姑娘什么時候需要做出害臊或忸怩的姿態,一切在一般人看來應該對孩子隱諱的事情,母親早已從正面讓我認識了它。 “要是遇見合適的,還是應該結婚。我說的是合適的!” “恐怕沒有什么合適的!” “有還是有,不過難一點——因為世界是這么大,我擔心的是你會不會遇上就是了!”她并不關心我嫁得出去還是嫁不出去,她關心的倒是婚姻的實質。 “其實,您一個人過得不是挺好嗎?” “誰說我過得挺好?” “我這么覺得。” “我是不得不如此……”她停住了說話,沉思起來。一種淡淡的,憂郁的神情來到了她的臉上。她那憂郁的、滿是皺紋的臉,讓我想起我早年夾在書頁里的那些已經枯萎了的花。 “為什么不得不如此呢?” “你的為什么太多了。”她在回避我。她心里一定藏著什么不愿意讓我知道的心事。我知道,她不告訴我,并不是因為她恥于向我披露,而多半是怕我不能準確地估量那事情的深淺而扭曲了它,也多半是因為人人都有一點珍藏起來的、留給自己帶到墳墓里去的東西。想到這里,我有點不自在。這不自在的感覺迫使我沒有禮貌,沒有教養地追問下去:“是不是您還愛著爸爸?” “不,我從沒有愛過他。” “他愛您嗎?” “不,他也不愛我!” “那你們當初為什么結婚呢?” 她停了停,準是想找出更準確的字眼來說明這令人費解和反常的現象,然后顯出無限悔恨的樣子對我說:“人在年輕的時候,并不一定了解自己追求的、需要的是什么,甚至別人的起哄也會促成一樁婚姻。等到你再長大一些、更成熟一些的時候,你才會明白你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可那時,你已經干了許多悔恨得讓你感到錐心的蠢事。你巴不得付出任何代價,只求重新生活一遍才好,那你就會變得比較聰明了。人說‘知足者常樂’,我卻享受不到這樣的快樂。”說著,她自嘲地笑了笑,“我只能是一個痛苦的理想主義者。” 莫非我那“賊風入耳”的毛病是從她那里來的?大約我們的細胞中主管“賊風入耳”這種遺傳性狀的是一個特別盡職盡責的基因。 “您為什么不再結婚呢?” 她不大情愿地說:“我怕自己還是吃不準自己到底要什么。”她明明還是不肯對我說真話。 我不記得我的父親。他和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便分手了。 我只記得母親曾經很害羞地對我說過他是一個相當漂亮的、公子哥兒似的人物。我明白,她準是因為自己也曾追求過那種淺薄而無聊的東西而感到害臊。她對我說過:“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我常常迫使自己硬著頭皮去回憶青年時代所做過的那些蠢事、錯事!為的是使自己清醒。固然,這是很不愉快的,我常會羞愧地用被單蒙上自己的臉,好像黑暗里也有許多人在盯著我瞧似的。不過這種不愉快的感覺里倒也有一種贖罪似的快樂。” 我真對她不再結婚感到遺憾。她是一個很有趣味的人,如果她和一個她愛著的人結婚,一定會組織起一個十分有趣味的家庭。雖然她生得并不漂亮,可是優雅、淡泊,像一幅淡墨的山水畫。文章寫得也比較美,和她很熟悉的一位作家喜歡開這樣的玩笑:“光看你的作品,人家就會愛上你的!” 母親便會接著說:“要是他知道他愛的竟是一個滿臉皺紋、滿頭白發的老太婆,他準會嚇跑了。” 到了這樣年齡,她絕不會是還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這分明是一句遁詞。我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她有一些引起我生出許多疑惑的怪毛病。 比如,不論她上哪兒出差,她必得帶上那二十七本一套的,一九五○年到一九五五年出版的契訶夫小說選集中的一本。并且叮嚀著我:“千萬別動我這套書。你要看,就看我給你買的那一套。”這話明明是多余的。我有自己的一套,干嘛要去動她的那套呢?況且這話早已三令五申地不知說過多少遍了。可她還是怕有個萬一時候。她愛那套書愛得簡直像是得了魔癥一般。 我們家有兩套契訶夫小說選集。這也許說明對契訶夫的愛好是我們家的家風,但也許更多的是為了招架我和別的喜歡契訶夫的人。逢到有人想要借閱的時候,她便拿了我房間里的那套給人。有一次,她不在家的時候,一位很熟的朋友拿了她那套里的一本。她知道了之后,急得如同火燒了眉毛,立刻拿了我的一本去換了回來。 從我記事的那天起,那套書便放在她的書櫥里了。別管我多么欽佩偉大的契訶夫,我也不能明白,那套書就那么百看不厭,二十多年來有什么必要天天非得讀它一讀不可? 有時,她寫東西寫累了,便會端著一杯濃茶,坐在書櫥對面,瞧著那套契訶夫小說選集出神。要是這個時候我突然走進了她的房間,她便會顯得慌亂不安,不是把茶水潑了自己一身,便是像初戀的女孩子,頭一次和情人約會便讓人撞見似地羞紅了臉。 我便想:她是不是愛上了契訶夫?要是契訶夫還活著,沒準真會發生這樣的事。 當她神志不清,就要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她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那套書——”她已經沒有力氣說出“那套契訶夫小說選集”這樣一個長句子。不過我明白她指的就是那一套。“……還有,寫著,‘愛,是不能忘記的’……筆記本、和我,一同火葬。” 她最后叮嚀我的這句話,有些,我為她做了,比如那套書。有些,我沒有為她做,比如那些題著“愛,是不能忘記的”筆記本子。我舍不得。我常想,要是能夠出版,那一定是她寫過的那些作品里最動人的一篇,不過它當然是不能出版的。 起先,我以為那不過是她為了寫東西而積累的一些素材。 因為它既不像小說,也不像札記;既不像書信,也不像日記。 只是當我從頭到尾把它們讀了一遍的時候,漸漸地,那些只言片語與我那支離破碎的回憶交織成了一個形狀模糊的東西。經過久久的思索,我終于明白,我手里捧著的,并不是沒有生命、沒有血肉的文字,而是一顆灼人的、充滿了愛情和痛苦的心,我還看見那顆心怎樣在這愛情和痛苦里掙扎、熬煎。二十多年啦,那個人占有著她全部的情感,可是她卻得不到他。她只有把這些筆記本當做是他的替身,在這上面和他傾心交談。每時,每天,每月,每年。 難怪她從沒有對任何一個夠意思的求婚者動過心,難怪她對那些說不出來是善意的愿望或是惡意的閑話總是淡然地一笑付之。原來她的心已經填得那么滿,任什么別的東西都裝不進去了。我想起“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的詩句,想到我們當中多半有人不會這樣去愛,而且也沒有人會照這個樣子來愛我的時候,我便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悵惘。 我知道了三十年代末,他在上海做地下工作的時候,一位老工人為了掩護他而被捕犧牲,撇下了無依無靠的妻子和女兒。他,出于道義,責任,階級情誼和對死者的感念,毫不猶豫地娶了那位姑娘。逢到他看見那些由于“愛情”而結合的夫婦又因為為“愛情”而生出無限的煩惱的時候,他便會想:“謝天謝地,我雖然不是因為愛情而結婚,可是我們生活得和睦、融洽,就像一個人的左膀右臂。”幾十年風里來、雨里去,他們可以說是患難夫妻。 他一定是她那機關里的一位同志。我會不會見過他呢?從到過我家的客人里,我看不出任何跡象,他究竟是誰呢? 大約一九六二年的春天,我和母親去聽音樂會。劇場離我們家不太遠,我們沒有乘車。 一輛黑色的小轎車悄無聲息地停在人行道旁邊。從車上走下來一個滿頭白發、穿著一套黑色毛呢中山裝的、上了年紀的男人。那頭白發生得堂皇而又氣派!他給人一種嚴謹的,一絲不茍的、脫俗的、明澄得像水晶一樣的印象。特別是他的眼睛,十分冷峻地閃著寒光,當他急速地瞥向什么東西的時候,會讓人聯想起閃電或是舞動著的劍影。要使這樣一對冰冷的眼睛充滿柔情,那必定得是特別強大的愛情,而且得為了一個確實值得愛的女人才行。 他走過來,對母親說:“您好!鐘雨同志,好久不見了。” “您好!”母親牽著我的那只手突然變得冰涼,而且輕輕地顫抖著。 他們面對面地站著,臉上帶著凄厲的、甚至是嚴峻的神情,誰也不看著誰。母親瞧著路旁那些還沒有抽出嫩芽的灌木叢。他呢,卻看著我:“已經長成大姑娘了。真好,太好了,和媽媽長得一樣。” 他沒有和母親握手,卻和我握了握手。而那手也和母親的手一樣,也是冰冷的,也是輕輕地顫抖著的。我好像變成了一路電流的導體,立刻感到了震動和壓抑。我很快地從他的手里抽出我的手,說道:“不好,一點也不好!” 他驚訝地問我:“為什么不好?”或許我以為他故作驚訝。 因為凡是孩子們說了什么直率得可愛的話的時候,大人們都會顯出這副神態的。 我看了看媽媽的面孔。是,我真像她。這讓我有些失望: “因為她不漂亮!” 他笑了起來,幽默地說:“真可惜,竟然有個孩子嫌自己的母親不漂亮。記得嗎?五三年你媽媽剛調到北京,帶你來機關報到的那一天?她把你這個小淘氣留在了走廊外面,你到處串樓梯,扒門縫,在我房間的門上夾疼了手指頭。你哇啦哇啦地哭著,我抱著你去找媽媽?” “不,我不記得了。”我不大高興,他竟然提起我穿開襠褲時代的事情。 “啊,還是上了年紀的人不容易忘記。”他突然轉身向我的母親說:“您最近寫的那部小說我讀過了。我要坦率地說,有一點您寫得不準確。您不該在作品里非難那位女主人公……要知道,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產生感情原沒有什么可以非議的地方,她并沒有傷害另一個人的生活,……其實,那男主人公對她也會有感情的。不過為了另一個人的快樂,他們不得不割舍自己的愛情……” 這時,有一個交通民警走到停放小汽車的地方,大聲地訓斥著司機,說車停的不是地方。司機為難地解釋著。他停住了說話,回頭朝那邊望了望,匆匆地說了聲:“再見!”便大步走到汽車旁邊,向那民警說:“對不起,這不怪司機,是我……” 我看著這上了年紀的人,也俯首貼耳地聽著民警的訓斥,覺得很是有趣。當我把頑皮的笑臉轉向母親的時候,我看見她是怎樣地窘迫呀!就像小學校里一個一年級的小女孩,凄凄惶惶地站在那嚴厲的校長面前一樣,好像那民警訓斥的是她而不是他。 汽車開走了,留下了一道輕煙。很快地,就連這道輕煙也隨風消散了,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而我,不知道為什么卻沒有很快地忘記。 現在分析起來,他準是以他那強大的精神力量引動了母親的心。那強大的精神力量來自他那成熟而堅定的政治頭腦,他在動蕩的革命時代里出生入死的經歷,他活躍的思維,工作上的魄力,文學藝術上的素養……而且——說起來奇怪,他和母親一樣喜歡雙簧管。對了,她準是崇拜他。她說過,要是她不崇拜那個人,那愛情準連一天也維持不下。 至于他愛不愛我的母親,我就猜不透了。要是他不愛她,為什么筆記本里會有這樣一段記載呢?” “這禮物太厚重了。不過您怎么知道我喜歡契訶夫呢?” “你說過的!” “我不記得了。” “我記得。我聽到你有一次在和別人閑聊的時候說起過。” 原來那套契訶夫小說選集是他送給母親的。對于她,那幾乎就是愛情的信物。 沒準兒,他這個不相信愛情的人,到了頭發都白了的時候才意識到他心里也有那種可以稱為愛情的東西存在,到了他已經沒有權力去愛的時候,卻發生了這足以使他獻出全部生命的愛情。這可真夠凄慘的。也許不只是凄慘,也許還要深刻得多。 關于他,能夠回到我的記憶里來的就是這么一小點。 她那迷戀他,卻又得不到他的心情有多么苦呀!為了看一眼他乘的那輛小車、以及從汽車的后窗里看一眼他的后腦勺,她怎樣煞費苦心地計算過他上下班可能經過那條馬路的時間;每當他在臺上做報告,她坐在臺下,隔著距離、煙霧、昏暗的燈光、竄動的人頭,看著他那模糊不清的面孔,她便覺得心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凝固了,淚水會不由地充滿她的眼眶。為了把自己的淚水瞞住別人,她使勁地咽下它們。逢到他咳嗽得講不下去,她就會揪心地想到為什么沒人阻止他吸煙?擔心他又會犯了氣管炎。她不明白為什么他離她那么近而又那么遙遠? 他呢,為了看她一眼,天天,從小車的小窗里,眼巴巴地瞧著自行車道上流水一樣的自行車輛,鬧得眼花繚亂;擔心著她那輛自行車的閘靈不靈,會不會出車禍;逢到萬一有個不開會的夜晚,他會不乘小車,自己費了許多周折來到我們家的附近,不過是為了從我們家的大院門口走這么一趟;他在百忙中也不會忘記注意著各種報刊,為的是看一看有沒有我母親發表的作品。 在他的一生中,一切都是那么清楚、明確,哪怕是在最困難時刻。但在這愛情面前卻變得這樣軟弱,這樣無能為力。 這在他的年紀來說,實在是滑稽可笑的。他不能明白,生活為什么偏偏是這樣安排著的? 可是,臨到他們難得地在機關大院里碰了面,他們又竭力地躲避著對方,匆匆地點個頭便趕緊地走開去。即使這樣,也足以使我母親失魂落魄,失去聽覺、視覺和思維的能力,世界立刻會變成一片空白……如果那時她遇見一個叫老王的同志,她一定會叫人家老郭,對人家說些連她自己也聽不懂的話。 她一定死死地掙扎過,因為她寫道: 我們曾經相約:讓我們互相忘記。可是我欺騙了你,我沒有忘記。我想,你也同樣沒有忘記。我們不過是在互相欺騙著,把我們的苦楚深深地隱藏著。不過我并不是有意要欺騙你,我曾經多么努力地去實行它。有多少次我有意地滯留在遠離北京的地方,把希望寄托在時間和空間上,我甚至覺得我似乎忘記了。可是等到我出差回來,火車離北京越來越近的時候,我簡直承受不了沖擊得使我頭暈眼花的心跳,我是怎樣急切地站在月臺上張望,好像有什么人在等著我似的。 不,當然不會有。我明白了,什么也沒有忘記,一切都還留在原來的地方。年復一年,就跟一棵大樹一樣,它的根卻越來越深地扎下去,想要拔掉這生了根的東西實在太困難了,我無能為力。 每當一天過去,我總是覺得忘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或是夜里突然從夢中驚醒:發生了什么事情!不,什么也沒有發生,我清清楚楚地意識到:沒有你!于是什么都顯得是有缺陷的,不完滿,而且是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彌補的。我們已經到了這一生快要完結的時候了,為什么還要像小孩子一樣地忘情?為什么生活總是讓人經過艱辛的跋涉之后才把你追求了一生的夢想展現在你的眼前?而這夢想因為當初閉著眼睛走路,不但在叉道上錯過了,而且這中間還隔著許多不可逾越的溝壑。 對了,每每母親從外地出差回來,她從不讓我去車站接她,她一定愿意自己孤零零地站在月臺上,享受他去接她的那種幻覺。她,頭發都白了的、可憐的媽媽,簡直就像個癡情的女孩子。 那些文字并沒有多少是敘述他們的愛情的,而多半記載的都是她生活里的一些瑣事:她的文章為什么失敗,她對自己的才能感到了惶惑和猜疑;珊珊(就是我)為什么淘氣,該不該罰她;因為心神恍惚她看錯了戲票上的時間,錯過了一場多么好的話劇;她出去散步,忘了帶傘,淋得像個落湯雞……她的精神明明日日夜夜都和他在一起,就像一對恩愛的夫妻。其實,把他們這一輩子接觸過的時間累計起來計算,也不會超過二十四小時。而這二十四小時,大約比有些人一生享受到的東西還深,還多。莎士比亞筆下的朱麗葉說過:“我不能清算我財富的一半。”大約,她也不能清算她的財富的一半。 似乎他在文化大革命中死于非命。也許因為當時那種特定的歷史條件,這一段的文字記載相當含糊和隱晦。我奇怪我那因為寫文章而受著那么厲害的沖擊的母親,是用什么辦法把這習慣堅持下來的?從這隱晦的文字里,我還是可以猜得出,他大約是對那位紅極一世,權極一時的“理論權威”的理論提出了疑問,并且不知對誰說過,“這簡直就是右派言論。”從母親那沾滿淚痕的紙頁上可以看出,他被整得相當慘,不過那老頭子似乎十分堅強,從沒有對這位有大來頭的人物低過頭,直到死的時候,留下來的最后一句話還是:“就是到了馬克思那里,這個官司也非打下去不可。” 這件事一定發生在一九六九年的冬天,因為在那個冬天里,還剛近五十歲的母親一下子頭發全白了。而且,她的臂上還纏上了一道黑紗。那時,她的處境也很難。為了這條黑紗,她挨了好一頓批斗,說她堅持四舊,并且讓她交代這是為了誰? “媽媽,這是為了誰?”我驚恐地問她。 “為一個親人!”然后怕我受驚似地解釋著,“一個你不熟悉的親人!” “我要不要戴呢?”她做了一個許久都沒有對我做過的動作,用手拍了拍我的臉頰,就像我小的時候她常做的那樣。她好久都沒有顯出過這么溫柔的樣子了。我常覺得,隨著她的年齡和閱歷的增長,特別是那幾年她所受過的折磨,那種溫柔的東西似乎離她越來越遠了,也或許是被她越藏越深了,以致常常讓我感到她像個男人。 她恍惚而悲涼地笑了笑,說:“不,你不用戴。” 她那雙又干又澀的眼睛顯得沒有一點水份,好像已經把眼淚哭干了。我很想安慰她,或是做點什么使她高興的事。她卻對我說:“去吧!” 我當時不知為什么生出了一種恐怖的感覺,我覺得我那親愛的母親似乎有一半已經隨著什么離我而去了。我不由地叫了一聲:“媽媽!” 我的心情一定被我那敏感的媽媽一覽無余地看透了。她溫和地對我說:“別怕,去吧!讓我自己呆一會兒。” 我沒有錯,因為她的確這樣地寫著: 你去了。似乎我靈性里的一部分也隨你而去了。 我甚至不能知道你的下落,更談不上最后看你一眼。我也沒有權利去向他們質詢,因為我既不是親眷又不是生前友好……我們便這樣地分離了。我恨不能為你承擔那非人間的折磨,而應該讓你活下去!為了等到昭雪的那一天,為了你將重新為這個社會工作,為了愛你的那些個人們,你都應該活著啊!我從不相信你是什么三反分子,你是被殺害的、最優秀者中間的一個。假如不是這樣,我怎么會愛你呢?我已經不怕說出這三個字。 紛紛揚揚的大雪不停地降落著。天哪,連上帝也是這樣地虛偽,他用一片潔白覆蓋了你的鮮血和這謀殺的丑惡。 我從沒有拿我自己的存在當成一回事。可現在,我無時不在想,我的一言一行會不會惹得你嚴厲地皺起你那雙濃密的眉毛?我想到我要好好地活著,好好地生活,像你那樣,為我們這個社會——它不會總像現在這樣,懲罰的利劍已經懸在那幫狗男女的頭上——真正地做一點工作。 我獨自一人,走在我們唯一一次曾經一同走過的那條柏油小路上,聽著我一個人的腳步聲在沉寂的夜色里響著、響著……我每每在這小路上徘徊、流連,哪一次也沒有像現在這樣使我肝腸寸斷。那時,你雖然也不在我身邊,但我知道,你還在這個世界上,我便覺得你在伴隨著我,而今,你的的確確不在了,我真不能相信。 我走到了小路的盡頭,又折回去,重新開始,再走一遍。 我彎過那道柵欄,習慣地回頭望去,好像你還站在那里,向我揮手告別。我們曾淡淡地、心不在焉地微笑著,像兩個沒有什么深交的人,為的是盡力地掩飾住我們心里那鏤骨銘心的愛情。那是一個沒有一點詩意的初春的夜晚,依然在刮著冷峭的風。我們默默地走著,彼此離得很遠。你因為長年害著氣管炎,微微地喘息著。我心疼你,想要走得慢一點,可不知為什么卻不能。我們走得飛快,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在等著我們去做,我們非得趕快走完這段路不可。我們多么珍惜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散步”,可我們分明害怕,怕我們把持不住自己,會說出那可怕的、折磨了我們許多年的那三個字:“我愛你”。除了我們自己,大概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活著的人會相信我們連手也沒有握過一次!更不要說到其它! 不,媽媽,我相信,再沒有人能像我那樣眼見過你敞開的靈魂。 啊,那條柏油小路,我真不知道它是那樣充滿了辛酸的回憶的一條小路。我想,我們切不可忽略世界上任何一個最不起眼的小角落,誰知道呢?那些意想不到的小角落會沉默地緘藏著多少隱秘的痛苦和歡樂呢? 難怪她寫東西寫得疲倦了的時候,她還會沿著我們窗后的那條柏油小路慢慢地踱來踱去。有時是徹夜不眠后的清晨,有時甚至是月黑風高的夜晚,哪怕是在冬天,哪怕峭厲的風像發狂的野獸似地吼叫,卷著沙石噼哩叭啦地敲打著窗欞……那時,我只以為那不過是她的一種怪僻,卻不知她是去和他的靈魂相會。 她還喜歡站在窗前,瞅著窗外的那條柏油小路出神。有一次,她顯出那樣奇特的神情,以致我以為柏油小路上走來了我們最熟悉的、最歡迎的客人。我連忙湊到窗前,在深秋的傍晚,只有冷風卷著枯黃的落葉,飄過那空蕩蕩的小路的路面。 好像他還活著一樣,用文字和他傾心交談的習慣并沒有因為他的去世而中斷。直到她自己拿不起來筆的那一天。在最后一頁上,她對他說了最后的話: 我是一個信仰唯物主義的人,現在我卻希冀著天國。倘若真有所謂天國,我知道,你一定在那里等待著我。我就要到那里去和你相會,我們將永遠在一起,再也不會分離。再也不必怕影響另一個人的生活而割舍我們自己。親愛的,等著我,我就要來了——。 我真不知道,媽媽,在她行將就木的這一天,還會愛得那么沉重。像她自己所說的,那是鏤骨銘心的。我覺得那簡直不是愛,而是一種疾痛,或是比死亡更強大的一種力量。假如世界上真有所謂不朽的愛,這也就是極限了。她分明至死都感到幸福:她真正地愛過。她沒有半點遺憾。 如今,他們的皺紋和白發早已從碳水化合物變成了其它的什么元素。可我知道,不管他們變成什么,他們仍然在相愛著。盡管沒有什么人間的法律和道義把他們拴在一起,盡管他們連一次手也沒有握過,他們卻完完全全地占有著對方。 那是任什么都不能使他們分離的。哪怕千百年過去,只要有一朵白云追逐著另一朵白云;一棵青草傍依著另一棵青草;一層浪花打著另一層浪花;一陣輕風緊跟著另一陣輕風……相信我,那一定就是他們。 每每我看著那些題著“愛,是不能忘記的”筆記本,我就不能抑制住自己的眼淚。我哭,這不止一次地痛哭,仿佛遭了這凄涼而悲慘的愛情的是我自己。這要不是大悲劇就是大笑話。別管它多么美,多么動人,我可不愿意重復它! 英國大作家哈代說過:“呼喚人的和被呼喚的很少能互相應答。”我已經不能從普通意義上的道德觀念去譴責他們應該或是不應該相愛。我要譴責的卻是:為什么當初他們沒有等待著那個呼喚著自己的靈魂? 如果我們都能夠互相等待,而不糊里糊涂地結婚,我們會免去多少這樣的悲劇喲! 到了共產主義,還會不會發生這種婚姻和愛情分離著的事情呢?既然世界是這么大,互相呼喚的人也就可能有互相不能應答的時候,那么說,這樣的事情還會發生?可是,那是多么悲哀啊!可也許到了那時,便有了解脫這悲哀的辦法! 我為什么要鉆牛角(www.lz13.cn)尖呢? 說到底,這悲哀也許該由我們自己負責。誰知道呢?也說不定還得由過去的生活所遺留下來的那種舊意識負責。因為一個人要是老不結婚,就會變成對這種意識的一種挑戰。有人就會說你的神經出了毛病,或是你有什么見不得人的隱私,或是你政治上出了什么問題,或是你刁鉆古怪,看不起凡人,不尊重千百年來的社會習慣,你準是個離經叛道的邪人…… 總之,他們會想出種種庸俗無聊的玩意兒來糟蹋你。于是,你只好屈從于這種意識的壓力,草草地結婚了事。把那不堪忍受的婚姻和愛情分離著的鐐銬套到自己的脖子上去,來日又會為這不能擺脫的鐐銬而受苦終身。 我真想大聲疾呼地說:“別管人家的閑事吧!讓我們耐心地等待著,等著那呼喚我們的人,即使等不到也不要糊里糊涂地結婚!不要擔心這么一來獨身生活會成為一種可怕的災難。要知道,這興許正是社會生活在文化、教養、趣味…… 等等方面進化的一種表現!” 選自《工人日報》1979年7月16日 張潔作品_張潔散文集 張潔:揀麥穗 張潔:誰生活得更美好分頁:123 生活本來就很艱難,所以更不應該辜負自己 生活何曾掌握在我們自己手上。昨天平淡無事,今天一場火災就可以把多年心血毀于一旦。我只能說不要辜負自己,失敗了,重新再來就好。 今天陪一個跨性別朋友去法庭改名字,結果辦事受挫。回來又發現生科樓出事,我卻不能夠為萬里之外的朋友分擔一些憂慮,心緒很是煩躁。 其實大家都很清楚生活之艱,在我們這些人身上尤其如此。我的朋友本想著在郡法院改變姓名之后,可以有一個大多數情況下合法的身份證明,從而在用信用卡消費的時候不會被拒,在機場坐飛機的時候不會被安保羞辱。可是眼看著一個機會,又遇上了波折。 我說你樂觀一點,有挫折重新想辦法啊。她說,你能夠樂觀是因為你的生活要容易多了,gay出柜的話社會上多數人都會接納的,對她就不是。我說這只是在美國,你去看看中國的情況。她說,她自己國家的情況和中國也是差不多的,所以才會離開那里啊。其實,我們都是文化的難民。 她說,除了法律問題,還有社交問題、婚姻問題、家人問題等諸多問題要她去抗爭,而且永遠不會被人完全理解,永遠要隱藏自己。我說,所有人都活在偽裝之中——直男也要在穿著、語言、行為等諸多方面做得有直男像,直女也要盡力讓自己看起來美貌可愛、身段苗條、溫柔賢良不是么?社會要求什么,大家就努力把自己變成什么。有多少人能夠了解真實的他們呢?至少你我還做著自己感興趣的事情,不象別人為了賺錢而做自己不想做的工作。 她總說我的生活很容易,但其實我的生活又好到哪里去了呢。沒有青春的青春期,織過的毛衣從來見不得陽光;多數時間都在言語上和別人躲迷藏;缺乏鍛煉的身體其實是不習慣接觸與碰撞;多少心理問題,現在還留有一堆。 她說,你是非要拿數字出來比較么?50%的跨性別自殺,每年更有幾百人被謀殺,而同性戀的才多少。我沉默。她說,像你們這樣的人,只要自己足夠努力,就可以實現自身理想;而她就算再努力,也要全靠運氣才可以指望過的更好:世界是不平等的,僅僅對她一個人。 我說了實話,世界從來就是不平等的。為什么直人們對通過網絡征友羞于啟齒,認為不是迫不得已不會這么做,而男同們卻在各個平臺上用三個數字和各種肉照為自己打征友廣告?當直人們鄙視男同性戀私生活亂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大家的交友資源其實是不平等的?為什么我們在工作上勤勤懇懇,頂著巨大的心理壓力掩蓋自己的性傾向?同性戀者在部隊、政府、各種企事業單位被莫名開除的時候,直人們有沒有想過大家的工作機會是不平等的? 大家指望女人會做飯、居家賢良,有沒有想過男女的家庭地位是不平等的?富人家的孩子身體健康、多才多藝,有沒有考慮到自己的醫療資源和教育資源比出身貧寒的人優越很多?拉美人是因為喜歡吃垃圾食品才體態臃腫的么?他們要是有錢、有車、有時間,也會跑去更好的超市買食物的。黑人是生來沒禮節,喜歡打劫么?你問問他們有沒有能力上大學。 生活何曾掌握在我們自己手上。昨天平淡無事,今天一場火災就可以把多年心血毀于一旦。生活的不確定讓我們時常陷入困境,不平等待遇讓我們過的尤其艱難。 我只能說不要辜負自己,珍惜眼前的生活,好吃好喝,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遇到困難,想盡辦法去解決它,失敗了,重新再來就好。 戰勝自己,你將贏得世界 指責別人等于懲罰自己 在給自己一個交代之前,請繼續努力下去分頁:123 許地山:街頭巷尾之倫理 在這城市里,雞聲早已斷絕,破曉的聲音,有時是駱駝的鈴鐺,有時是大車的輪子。那一早晨,胡同里還沒有多少行人,道上的灰土蒙著一層青霜,騾車過處,便印上蹄痕和輪跡。那車上滿載著塊煤,若不是加上車夫的鞭子,合著小驢和大騾的力量,也不容易拉得動。有人說,做牲口也別做北方的牲口,一年有大半年吃的是干草,沒有歇的時候,有一千斤的力量,主人最少總要它拉夠一千五百斤,稍一停頓,便連鞭帶罵。這城的人對于牲口好像還沒有想到有什么道德的關系,沒有待遇牲口的法律,也沒有保護牲口的會社。騾子正在一步一步使勁拉那重載的煤車,不提防踩了一蹄柿子皮,把它滑倒,車夫不問情由揮起長鞭,沒頭沒臉地亂鞭,嘴里不斷地罵它的娘,它的姊妹。在這一點上,車夫和他的牲口好像又有了人倫的關系。騾子喘了一會氣,也沒告饒,掙扎起來,前頭那匹小驢幫著它,把那車慢慢地拉出胡同口去。 在南口那邊站著一個巡警。他看是個“街知事”,然而除掉捐項,指揮汽車,和跟洋車夫搗麻煩以外,一概的事情都不知。市政府辦了乞丐收容所,可是那位巡警看見叫化子也沒請他到所里去住。那一頭來了一個瞎子,一手扶著小木桿,一手提著破柳罐。他一步一步踱到巡警跟前,后面一輛汽車遠遠地響著喇叭,嚇得他急要躲避,不湊巧撞在巡警身上。 巡警罵他說:“你這東西又臟又瞎,汽車快來了,還不快往胡同里躲!”幸而他沒把手里那根“尚方警棍”加在瞎子頭上,只揮著棍子叫汽車開過去。 瞎子進了胡同口,沿著墻邊慢慢地走。那邊來了一群狗,大概是迫母狗的。它們一面吠,一面咬,沖到瞎子這邊來。他的拐棍在無意中碰著一只張牙咧嘴的公狗,被它在腿上咬了一口。他摩摩大腿,低聲罵了一句,又往前走。 “你這小子,可教我找著了。”從胡同的那邊迎面來了一個人,遠遠地向著瞎子這樣說。 那人的身材雖不很魁梧,可也比得胡同口“街知事”。據說他也是個老太爺身份,在家里刨掉灶王爺,就數他大,因為他有很多下輩供養他。他住在鬼門關附近,有幾個侄子,還有兒媳婦和孫子。有一個兒子專在人馬雜沓的地方做扒手。有一個兒子專在娛樂場或戲院外頭假裝尋親不遇,求幫于人。一個兒媳婦帶著孫子在街上撿煤渣,有時也會利用孩子偷街上小攤的東西。這瞎子,他的侄兒,卻用“可憐我瞎子……”這套話來生利。他們照例都得把所得的財物奉給這位家長受用,若有怠慢,他便要和別人一樣,拿出一條倫常的大道理來譴責他們。 瞎子已經兩天沒回家了。他驀然聽見叔叔罵他的聲音,早已嚇得魂不附體。叔叔走過來,拉著他的胳臂,說:“你這小子,往哪里跑?”瞎子還沒回答,他順手便給他一拳。 瞎子“喲”了一聲,哀求他叔叔說:“叔叔別打,我昨天一天還沒吃的,要不著,不敢回家。” 叔叔也用了罵別人的媽媽和妹妹的話來罵他的侄子。他一面罵,一面打,把瞎子推倒,拳腳交加。瞎子正坐在方才教騾子滑倒的那幾個爛柿子皮的地方。破柳罐也摔了,掉出幾個銅元,和一塊干面包頭。 叔叔說:“你還撒謊?這不是銅子?這不是饅頭?你有剩下的,還說昨天一天沒吃,真是該揍的東西。”他罵著,又連踢帶打了一會。 瞎子想是個忠厚人,也不會抵抗,只會求饒。 路東五號的門升了。一個中年的女人拿著藥罐子到街心,把藥渣子倒了。她想著叫往來的人把吃那藥的人的病帶走,好像只要她的病人好了,叫別人病了千萬個也不要緊。她提著藥罐,站在街門口看那人打他的瞎眼侄兒。 路西八號的門也開了。一個十三四歲的黃臉丫頭,提著臟水桶,望街上便潑。她潑完,也站在大門口瞧熱鬧。 路東九號出來幾個人,路西七號也出來幾個人,不一會,滿胡同兩邊都站著瞧熱鬧的人們。大概同情心不是先天的本能,若不能,他們當中怎么沒有一個人走來把那人勸開?難道看那瞎子在地上呻吟,無力抵抗,和那叔叔兇狠惡煞的樣子,夠不上動他們的惻隱之心么? 瞎子嚷著救命,至終沒人上前去救他。叔叔見有許多人在兩旁看他教訓著壞子弟,便乘機演說幾句。這是一個演說時代,所以“諸色人等”都能演說。叔叔把他的侄兒怎樣不孝順,得到錢自己花,有好東西自己吃的罪狀都布露出來。他好像理會眾人以他所做的為合理,便又將侄兒惡打一頓。 瞎子的枯眼是沒有淚流出來的,只能從他的號聲理會他的痛楚。他一面告饒,一面伸手去摸他的拐棍。叔叔快把拐棍從地上撿起來,就用來打他。棍落在他的背上發出一種霍霍的聲音,顯得他全身都是骨頭。叔叔說:“好,你想逃?你逃到哪里去?”說完,又使勁地打。 街坊也發議論了。有些說該打,有些說該死,有些說可憐,有些說可惡。可是誰也不愿意管閑事,更不愿意管別人的家事,所以只靜靜地站在一邊,像“觀禮”一樣。 叔叔打夠了,把地下兩個大銅子撿起來,問他:“你這些子兒都是從哪里來的?還不說!” 瞎子那些銅子是剛在大街上要來的,但也不敢申辯,由著他叔叔拿走。 胡同口的大街上,忽然過了一大隊軍警。聽說早晨司令部要槍斃匪犯。胡同里方才站著瞧熱鬧的人們,因此也沖到熱鬧的胡同去。他們看見大車上綁著的人。那人高聲演說,說他是真好漢,不怕打,不怕殺,更不怕那班臨陣扔槍的丘八。圍觀的人,也像開國民大會一樣,有喝彩的,也有拍手的。那人越發高興,唱幾句《失街亭》,說東道西,一任騾子慢慢地拉著他走。車過去了,還有很多人跟著,為的是要聽些新鮮的事情。文明程度越低的社會,對于游街示眾、法場處死、家小拌嘴、怨敵打架等事情,都很感得興趣,總要在旁助威,像文明程度高的人們在戲院、講堂、體育場里助威和喝彩一樣。說“文明程度低”一定有人反對,不如說“古風淳厚”較為堂皇些。 胡同里的人,都到大街上看熱鬧去了。這里,瞎子從地下爬起來,全身都是傷痕。巡警走來說他一聲“活該”! 他沒說什么。 那邊來了一個女人,(www.lz13.cn)戴著深藍眼鏡,穿著淡紅旗袍,頭發燙得像石獅子一樣。從跟隨在她后面那位抱著孩子的灰色衣帽人看來,知道她是個軍人的眷屬。抱小孩的大兵,在地下撿了一個大子。那原是方才從破柳罐里摔出來的。他看見瞎子坐在道邊呻吟,就把撿得的銅子扔給他。 “您積德修好喲!我給您磕頭啦!”是瞎子謝他的話。 他在這一個大子的恩惠以外,還把道上的一大塊面包頭踢到瞎子跟前,說:“這地上有你吃的東西。”他頭也不回,洋洋地隨著他的女司令走了。 瞎子在那里摸著塊干面包,正拿在手里,方才咬他的那只餓狗來到,又把它搶走了。 “街知事”站在他的崗位,望著他說:“瞧,活該!” 許地山作品_許地山散文集 許地山:鐵魚底鰓 許地山:命命鳥分頁:123 YouTube在線買觀看人數 最強增加直播人數系統- 灌Instagram觀看人數包月 衝抖音觀看人數最多人使用的刷直播人數系統- 蝦皮Shopee衝觀看人數 買Facebook直播人數包月最多人使用的刷直播人數系統- Instagram在線灌直播人數 YouTube衝直播人數包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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