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四十歲時寫的，當時較感傷，同學應該不只我上過登山課，也

可能像男女主角，在大學都有過很談得來，最後卻沒發生戀情的異性

好友，我藉本文幫大家回味一下政大美景及大學生活。錦弘

山頂上的死公主孔雀舞

研究所迎新，在貓空一家茶藝館舉行，大家各自開車，先在政大校門
口集合，他一眼就認出她，上前打招呼。

「哈囉，沒想到真的是你。這一別多年，我們竟然又湊在一起上課，
世界可真小啊！」她聲音依舊開朗，雖然眼角多了魚尾紋，但亮麗如
昔，看不出生過小孩。

看到她名字出現在研究所在職專班榜單，他仍半信半疑，雖然她的名
字不是很通俗，但也有可能是同名，沒想到真的是她。

她沒開車，搭他的便車上山。秋高氣爽的周六下午，沿路都是登山客
，尤其貓纜通車後，很多人選擇坐捷運到動物園，搭纜車到貓空，喝
個茶或吃簡餐，再徒步下山。剛通車時，攤販聚集，人滿為患，老政
大人無不抱怨，貓空快毀了，已不復當年清幽。

她打開車窗，山風迎面吹來，深深吸一口氣，「嗯，好舒服，貓空變
擠、變熱鬧了，但山裡的空氣還是沒變，有秋天的味道！」看著她的
側臉，他突然很懷念當年一起登山的日子。

他們不同系，又各自有男女朋友，生活圈沒交集，直到大四上登山課
才認識。

由於周遭通往貓空、指南宮、新店的羊腸步道四通八達，造就政大獨
一無二的登山課，每周兩節，由老師帶頭探索大小山徑，從柏油路走
到土石路，從有路走到無路，再折返回政大，通常已超過兩小時，但
總比跑操場或練投籃，有趣多了。

十幾年前，延畢風氣還不盛，為避免被當畢不了業，大四生多數選修
營養學分，體育課也不例外，登山課考試就是「跑」政大後山一圈，
不管是用跑的或走的，只要回得來就算及格，加上是男女合班，更是
大熱門，名額幾乎都被大四優先搶占。

登山課在九月下旬開始，每周五的最後兩堂，休假前夕，剛好是大家
最放鬆的時刻。

秋天是木柵唯一不下雨，也是最好的季節。秋陽似酒，山路聞得到枯
草被曬過的味道，大家有時沿著政大後山步道，直上樟山寺喝茶，看
夕陽發呆。

有時則從校門口的指南路慢慢踱上貓空，途經政大實小旁的醉夢溪，
還偶而見到純樸的老婦在溪中洗衣，時空彷彿靜止。

他們也曾結伴上指南宮吃齋菜，或是從旁邊的路繞到貓空環山步道，
到天恩宮買幾顆小鏝頭，邊吃邊走，像小學生遠足，看到路邊的野薑
花，還會隨手拔幾株回家插在瓶內，滿室生香。

那是生命中一段極其美好，別無所求的靜謐時光。

兩人不是男女朋友，反而無所不談，上指南宮也不用擔心如傳言會被
宮內膜拜的呂洞賓拆散，更能儘情享受在春雨綿綿的季節，在滿山氤
氳中漫步，沿路桃杏綻放，景色更勝秋天。

當時他就住在貓空山腳下，一棟專門出租給學生的老舊二樓洋房，七
、八坪大的房間，每月只收三千元，很划算，且安靜。

有時走累了，他就邀她到房內小坐，泡茶聽古典音樂。

還記得那一天，夕陽從窗內照進來，他們正在聽拉威爾的「死公主孔
雀舞」，她直嘆這曲子好好聽，有種優雅的貴族風，「只是，這孔雀
舞到底要怎麼跳啊？」

參加過國際標準舞社的她，隨音樂哼拍子，自言自語說，這舞曲雖是
慢板，節拍卻不像布魯斯，感覺很難抓，說著說著，就邀他起身，試
跳這孔雀舞。

「古典音樂怎麼跳現代舞啊？」但既然女孩子都這麼大方邀他，也就
不好推辭，兩人有如十九世紀的法國宮廷貴族，溶入酒紅色的夕陽，
踩著不知名的舞步，在房內轉來轉去，像極MTV中一小段無厘頭情節
。

從來避談男女朋友的他們，在那一刻，隱隱發現，彼此才是對方的心
靈伴侶。

那種感覺太美好，以致兩人都擔心，再跨越一步，味道就會變了，連
帶破壞無瑕的記憶。直到畢業，兩人都只維持好朋友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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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久沒見了，到了茶館，他們旁若無人，只顧著快速交待這幾年的發
展。

他畢業後到澎湖當排長，三個月才返台一次，結果被女朋友兵變，非
常淒慘，曾用澎湖紋石刻了「沒完沒了」寄給她洩恨；退伍後他認識
現在的老婆，但對方壓根不想結婚，吵吵鬧鬧多年，最後還是結了，
但她仍堅持不生小孩。「在一起久了，我懶得換人了。」他語帶無奈
。

她則嫁給當初和交大聯誼認識的男友，生了一男一女，老公如今已是
竹科上市公司的經理，雖然忙，卻是個顧家的古意人，沒得挑剔，缺
點是會抽菸，稍嫌無趣，電影只看科技動作片。

他們倆也各是公司主管，她是外商銀行的公關經理，他則是一家雜誌
社的副總編輯，兩人快到中年才返回母校讀ＭＢＡ。

儘管課業不輕，兩人卻很珍惜、享受再次當學生，因為每周上課兩天
，讓他們暫時拋下繁忙的工作與家庭瑣事，可以喘口氣，思索一下人
生。

他們又開始登山，相約周六穿步鞋上課，傍晚下課後，隨興四處走走
，有時只是繞政大後山一圈，有時上貓空，累了就招手搭小十路公車
上山，一切順其自然。

在職場滿是七年級美眉、弟弟的現今，兩個五年級的同學，一見面真
的是無話不談，熟悉的感覺很快回來。

爬完山，流了汗，他們有時會到指南路的敏忠餐館叫合菜吃，再到道
南橋下的「Cat's」貓咖啡館，邊喝咖啡，邊聊往事，或討論功課。

這家店是某個報社朋友的弟弟開的，對方半路出家，轉行學做起士蛋
糕，等有了口碑，再自己開店。老闆似乎不想賺太多錢，店內位子不
多，例假日坐滿，感覺也不擠，他們喜歡那種飄著濃濃咖啡香，細細
品嚐醇郁的蛋糕，寧靜的假日氣氛。

十二月卅日。報紙、電視已開始炒作跨年、看一○一煙火的議題。那
天是周日，寒流來襲，只有十來度，下課後他們沒登山，吃過晚飯，
直接到咖啡館聊天。

「再過兩天，我們就四十歲了耶。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轉眼，我
們已到了不惑之年。好恐怖。」她嘆了好幾口氣，年紀對女人而言，
還是一大威脅。

「妳現在還會去參加跨年活動嗎？」他問。

「都這把年紀了，哪還有力氣去人擠人，還是乖乖待在家看電視吧！
」她不免露出老態。

「要不要找個地方，慶祝我們的不惑之年？」他試探。

「好啊，去哪兒？」沒想到，她答應得很乾脆。

「妳跟我走就是。」

他們於是買單，走到停車場開車，駛進校內，經過像無敵鐵金剛頭盔
的總圖，從旁邊的環山道開上山，直驅山頂的涼亭。

那是他們大學時代最喜歡夜遊的路線，涼亭旁邊有條長長斜斜的行健
道，可直通山下。

坐在天梯般的行健道最頂階，眺望台北市夜景，為賦新辭強說愁，是
政大學生的共同經驗。

這時，涼亭周遭一片闃黑，只有他們倆。

他沒讓車子熄火，燈繼續開著，像潛水艇，在海中照出一道光束。

他從車內取出一瓶朋友送的白蘭地，拿出兩個免洗杯，各倒了三分之
一杯的金黃酒液。

「來，敬我們下一個四十年！」他們舉杯，飲下莫名、淡淡的愁緒。

然後，他打開音響ＣＤ匣，放入一張ＣＤ，把聲音調得很大聲，法國
號帶出優雅管弦樂，黑暗中緩緩流洩而出。

「這次，換我請妳跳舞。」

她露出驚訝表情：「──你還記得那一天......」

「那是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我怎麼可能忘記。」

他於是摟著她的腰，她搭上他的肩，甦醒的年少記憶，變成催化劑，
兩人忘掉明天，忘掉年紀，在寒夜跳起「死公主孔雀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