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用文章: 爸媽的1949 (刊頭相片: 1950年的嘉義基地，猜想新竹基地也類似)

爸爸到新竹報到後，成為空軍第八大隊三十五中隊的軍械官，並於民國三十九年升任中尉。他和媽媽、大姐也住進編號為806的大隊眷舍。

眷舍是幾棟長條形的的大房子，每一棟有兩排房間，一排八戶，兩排共十六戶，中間隔著走道。媽媽說：「一排的當(ㄉㄤˋ)頭(尾端) 是共用的廚房；另一排的當頭是共用的廁所浴室。我們搬去時已經沒有宿舍，住在共用的廚房裏。」

十六戶人家少了共用的廚房，都很不高興，煮飯時只好在中央過道(通道)上，用汽油爐子煮 … 當時都用飛機汽油煮飯，煮好再搬進房間裏吃。

八大隊是轟炸大隊，那時還在上海一帶執行任務。爸爸負責裝炸彈，裝好就守在飛機底下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清晨，飛機起飛後才能離開崗位。媽媽一個人在家裡照顧大姐。年幼的大姐時常夜哭，吵得隔壁的飛行員睡不著，不斷敲牆壁抗議。身懷六甲的媽媽只好抱著大姐在走道中輕哄，到她完全睡熟才進房間放下來。

後來三廠旁的單身宿舍有人搬走，爸媽就搬了過去。宿舍房間很小，但是外面空地多。爸爸手藝巧，買竹子劈開，編成竹牆、竹屋頂，蓋了一間廚房。同事們驚訝的說：「想不到你還有這一手！」不久八大隊也下令蓋竹片夯土的克難眷舍，我們又從單身宿舍搬過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爸爸首先想到解決房舍的方法，他得了一個克難英雄的獎章。

爸爸從年輕時就喜歡雀戰，到新竹依舊如此，下班後常到朋友家打牌。二姐快出生時還為此和媽媽鬥氣。

媽媽懷二姐的時候，他們剛從衡陽撤到海南島。媽媽覺得不舒服，去海口市看中醫。診斷是感冒，說要用破藥除去腹內風寒。過了兩星期仍然不癒，爸爸就帶她去看西醫。大夫一探，說已經懷孕四個月了，還好那個中醫的葯沒有發揮作用。二姐就在媽媽肚子裡飄洋過海，到了台灣。

二姐出生那天，爸爸吃完晚飯，正準備去鄰居家打牌。媽媽說：「你不能去，我要生了。」爸爸不相信，以為媽媽編個理由不讓他去。雖然沒有出門，還是坐在一旁生氣。

媽媽看爸爸不信，一氣之下挺著陣痛中的肚子，走到半公里外一戶民家的井邊，打了兩桶水提回來，自己燒水預備。然後對爸爸說：「你要打麻將，就把老大帶去。我要生小孩，沒辦法照顧她。我死也好活也好，你就不用管了！」

爸爸看媽媽臉色慘白，一幅要暈倒的樣子，知道不是假的，才慌慌張張跑去找正在打麻將的鄰居。他們看到爸爸，取笑他說：「怎麼被太太拖到那麼晚才來？陳太太已經坐上桌代替你啦！你要打（麻將），要等下一餐了。」

爸爸急忙說：「不是，不是，我太太要生了，請大家快來幫忙！」鄰居一聽不是開玩笑，牌也不打通通跑來幫忙。陳太太原是護士，知道接生。幾個人幫助下，二姐出生了。

可是媽媽的身體太虛弱，嬰孩出生後胎衣下不來。以當時的醫療水準，若是胎盤不出來，母女都會保不住。旁邊有一位秦太太，人高馬大見多識廣。她看情況緊急，瞥見飯桌上有個磁茶壺，就拿起茶壺蓋，抓著鈕子頂在媽媽的肚臍眼上，一腳踹下去，胞衣立刻排出來了。二姊可能在產道待的時間過久，出生時悶聲不響沒 有哭。陳媽媽抓住她的雙腳倒提起來，在屁股上打幾巴掌，二姐才哭出聲來開始呼吸。

可能因為環境衛生不好，營養也不夠，小孩時常生病。大姐是早產兒，發育比較慢，兩歲多還不會走路。二姐比較獨立，喜歡到處爬。有次爬到床下，玩著玩著睡著了。媽媽找不到她，急得要命。這時床下傳來哭聲，掀開床單一看，只見二姐坐在木炭簍旁，滿臉漆黑。也因為她到處探索，可能吃了不乾淨的東西，後來染上痢疾，腹瀉不止，看遍附近的小兒科都束手無策。

就在爸媽一籌莫展的時候，正好經過一片竹林，在一條小路口看到一個不起眼的招牌，上面寫著「漢醫」。爸爸說：「這應該是中醫，進去試試吧。」

裡面有個年輕人，看到媽媽手上奄奄一息的小嬰孩，立刻去裡間請出一位老大夫。老人不會說國語，但可以寫字溝通。他問了症狀又看了二姐，告訴爸媽他也沒有十分把握，暫且開三服藥試試。不過藥很貴，要三塊銀元。爸爸身上正好還剩三塊銀元，就通通交給他們，買了三服藥回來。

媽媽煮了第一服餵二姐吃下，她反而瀉更多。媽媽說：「怎麼辦？還要不要餵第二劑？」爸爸說「也沒有別的辦法了，不餵更救不了，還是試一下吧」。於是幾小時後媽媽又煮了第二劑。

二姐吃下第二服藥，奇蹟似的瀉少了，精神似乎也好起來，鼓舞了爸媽。隔天把第三劑藥餵完，二姐竟完全好了，可以吃稀飯和其他媽媽準備的嬰兒食物。

隔了幾星期，爸媽想去謝謝這位救了二姐一命的漢醫，走到竹林那裏，卻沒有看見招牌，也不記得是哪間屋子。因為言語不通，問不出所以然，懷著滿腔疑問回家。這成了我們家的一段傳奇。

那時爸爸的同學大多還單身，有些喜歡來我們家玩，逗逗小孩。媽媽忙著照顧二姐，他們就帶大姐出去。大姐剛剛學話，看見所有年輕女性都叫「媽媽」。有次一位伯伯帶她去公園，遇到兩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大姐對著其中一位叫「媽媽」，伯伯覺得尷尬，稍微解釋一下，就這樣聊開了。後來倆人正式約會，不久結為夫妻，大姐無意中成了小媒人。

二姐剛滿一歲，媽媽再度懷孕，年底生下哥哥。雖然爸媽時常強調他們不重男輕女，但是生男孩他們還是很高興。祖父生前已經為未來的孫子取好名字，哥哥 出生似乎對過世的祖父有了交待。爸爸的同學朱伯伯對這種期待表現特別熱烈，給哥哥取個「無價寶」的小名。一直到哥哥成年，朱伯伯還是叫他「無價寶」。

軍人收入微薄，家用不夠。眷屬們得設法賺些外快。有人發現八大隊這些眷屬擅織毛衣，時常找不同的花樣交給她們，媽媽和鄰居幾個媽媽就依照指定式樣合作完成。她們一起打毛衣，一起帶小孩，產生密切的友誼。特別是隔壁的范媽媽，和媽媽感情最好，彼此間直呼名字。他們乾脆在兩家之間的牆壁挖個洞，交送毛衣和分享菜餚都方便。

毛衣帶來的收入，讓媽媽可以多買點菜，後來還買了一架縫紉機，方便縫補修改衣服。可是一而再的懷孕生產，讓她身體吃不消。哥哥一歲多時，媽媽懷孕又流產，身體更差。過半年再度懷孕，她擔心照顧不了這麼多小孩，就想把這個即將出生的孩子送人抱養。

范媽媽得知這事，就幫媽媽打聽。正好鄰棟宿舍有一位冉媽媽，因為過去子宮外孕，拿掉了子宮不能再生育，想領養一個小孩。

媽媽對冉媽媽說︰「我是個直爽人，跟你講直話。這一胎要是生下來是男孩，就不能給你。因為我先生要兩個兒子，一個要承繼他死去的弟弟。要是是個女的，才能給你。」 冉媽媽滿口答應，回去養了一窩雞，準備小孩生下來後，送給媽媽補身體。

到了生產那一天，從衛生所請了助產士，來家裡幫媽媽生產，范媽媽也來幫忙。爸爸也請假在家。

小孩一出生，是個女的。范媽媽說︰「哈！我去告訴冉太太這個好消息！」 爸爸正抱著嬰兒，聽到這句話，馬上把小孩交給范媽媽，說︰「張瑛，你先不要去。幫我照顧一下家裡，我要出去一下。」

范媽媽問︰「你要去那裡？」 爸爸說︰「太太剛生產，我去買點菜，給她補補身子。」范媽媽說︰「記得買個雞，給她補一補啊！」爸爸說︰「一個雞我買不起，只能買隻雞腿吧。」

結果爸爸沒有去市場，而是跑到派出所找警察，說︰「我太太生小孩了，我要趕快報戶口。」 那位警察是老鄉，知道爸爸是空軍，以為軍務緊急，就幫忙申請調動公務車，要載爸爸去報戶口。

長官問︰「申請車子做什麼？」警察說︰「要載人家去報戶口。」長官說︰「報戶口有什麼好急的，等兩天也可以啊。」警察說︰「他是空軍，請假不容易。」長官一聽是空軍，馬上說︰「好，好！」 於是爸爸坐警察的公務車到新竹市街上，報好戶口又買了菜。

回到家裡，范媽媽埋怨說︰「你去那裡買菜啊？怎麼這麼久。」 接著輕鬆地說︰「好了，我可以去跟冉太太報喜訊了！」爸爸急忙攔住她說︰「張瑛，你不用去了，我已經報好戶口了。」

范媽媽望著爸爸說︰「唉呀！你怎麼這麼快？已經報戶口了？」爸爸說︰「我抱著她，她把眼睛睜睜的看著我，我覺得的這是我的女兒呀，就捨不得了，所以馬上去報了戶口。」

范媽媽去告訴冉媽媽，冉媽媽知道爸爸已經報好戶口，不把女兒送給她了，難過得掩面痛哭，說︰「我的女兒啊，想死我了！」范媽媽安慰她說︰「別急，再找就有了。」

這個因為爸爸搶著報戶口而留下來的女兒就是我。

爸爸在新竹擔任軍械官一待五年，每天在風雨中騎車上下班，又因工作需要常穿著濕衣服在飛機下方守夜，導致關節發炎疼痛，醫生檢查診斷他下肢可能殘廢。隊上把他降為體弱多病之列，換了比較輕的工作，但是不算績效，心情不免鬱悶。

有一天爸爸的同學楊惠春出差到新竹，順便來家裡坐坐。媽媽問他在那個單位上班，他說 「在台南的供應司令部」 。媽媽問他認不認識爸爸以前的上司陳組長，楊伯伯說：「他是處長，你們怎麼認識？」

媽媽說：「我們逃出衡陽時，就是坐他的飛機。在海南島指揮部裏，也住同一宿舍。拜託你找他，請他設法把我先生調去台南。因為先生的關節炎老是發作，台南天氣好比較適合他。」 楊伯伯一口答應。

不到一星期，爸爸接到通知，供應司令部徵求他去台南擔任參謀，負責全空軍械彈調撥、維修及補給事宜，爸媽就準備搬家。

那時我出生剛滿四個月，搬家那天冉媽媽特別跑來，抱著我嘆氣︰「沒緣份的女兒啊！以後就看不到你了，希望你好好長大啊！」

我們從此離開新竹，搬到台南機場附近的大福里。

※ 謝謝哥哥整理出爸爸的自傳，還有弟弟對媽媽訪談的詳細記錄，才能讓我寫出這一篇。

上面幾張相片可能是在新竹時照的，下面則是剛搬到台南時拍的

※ 引伸閱讀：大福里‧懵懂歲月 — 修車廠改裝的眷舍； 大福里‧懵懂歲月 — 媽媽學注音

2014/10/20 13:04

Dear 看雲 (33wang)： 特前來恭喜您所發表「在新竹的五年」一文，已經登上聯合新聞網首頁，生活消費｜貼心下午茶，歡迎有空前往觀看。^_^ 非常謝謝您的好文分享，此推薦是利用轉址的方式連結到您的文章。如此文有原因不希望被推薦，請到電小二訪客簿留言，會盡快協助取下。 電小二

謝謝電小二，也謝謝喜歡這「古老時候的故事」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