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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5/08 15:35:07瀏覽3263|回應28|推薦120 | |
我娘今年九十歲。
九十年的歲月,真不敢想像有多少驚心動魄、淚灑江河的故事﹔又遇見多少生離死別、愛恨情仇的人生。
娘是童養媳,阿信般的成長經歷與磨難,練就她對應生活中擁有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的本事及堅強軔性的個性。我總愛聽她說起古早古早以前的故事﹔我當故事聽得津津有味,娘卻像影像倒帶般的回到從前,回到過去點點滴滴的人情歲月。
當她懂事後一家人吃飯時,她總不敢坐上餐桌,只能遠遠站在角落獨自端著碗、低著頭將那碗白米加地瓜籤煮成的飯安靜吃完,哪怕有時沒吃飽也不敢盛第二碗。還好,她養父疼她,總會適時取走她的碗再添上半碗飯並夾點小菜遞回給她,不去理會身旁養母投射過來的寒光。
這是一大家子的家事,卻有一半以上的活落在她柔弱幼小的身上。從每天切不完的地瓜葉開始勞動,切好後的葉菜拌上米糠餵養一大群的豬鴨雞鵝,接著割草餵牛隻,再燒灶煮飯,飯後溪邊洗衣服,農忙採茶葉…從無一刻清閒,更別提童年應有的嘻戲時光。
養母說:「想吃飯,必須工作﹔不勞動,不准吃飯。」所以娘到現在依然保持著每一粒米每根剩菜都很珍貴不浪費的習慣。
那是日本統治的年代,凡家有養豬者皆禁止私宰,每戶都要申報豬隻數目,若遇有母豬生下小豬也得補申報。她養父每遇此機會總會故意少報1、2隻新生豬,然後在住家附近挖一個土坑,偷偷將豬仔養在坑裡,每逢遇有日本兵隨處抽檢時,便先在土坑上放置幾塊木板,再將生活中稻穀、葉菜、花生殼、廢土等傾倒於上,掩飾成垃圾場蒙騙過關。
這些沒戶口的豬隻養大後都是預備著逢年過節宰殺祭拜神明、祖先與一家子五臟廟。既是偷養,宰殺時為避免有人舉報(私宰私販者一律治罪),於是做好敦親睦鄰便很重要。宰殺當天,動員村裡左鄰右舍幫忙,有人在村口把風,有人幫忙扛豬宰殺,燒熱水、準備殺豬刀、放血、刮除豬毛…然後按照比例各家各戶分配豬肉條,最後眾人皆大歡喜。
在那個年代,每家每戶油米等生活用品都需配給,每到月中或下旬無油炊煮是常態。娘說,宰殺豬公的那一晚,左鄰右舍晚餐後,每戶人家出來庭院乘涼時都看得到嘴角少見的一層油光。
娘真是苦命。疼她的養父,有一天挑著扁擔越過山頭預備到松山做買賣,半路遇見一鄰居拜託他幫忙帶一木盒回老家,他不疑答應。隨後遇見日本兵盤查,一查竟是走私品,人立刻被帶回所裡監禁。幾個月後被日本兵以木板抬回家門,娘遠遠看著大廳旁躺在門板上被拷打到不成人形的養父,不敢靠近。結果撐沒兩天她養父便往生。
往生當天半夜,養母將她喚醒,說要掩埋養父。她睡眼惺忪,穿著木屐,跟著養母及一群人在摸黑中草草將養父埋葬。
娘說:「我養父真可憐,死後連一副薄棺材都無,只得一副草蓆裹著,還露出慘白的雙腳,連光明正大的出殯都不能。」她不懂,問了,養母說,這等事只能摸黑偷偷的做。
明明被屈打成招的一樁冤案,為何還得辦得如此潦草、偷偷摸摸?生命多不值啊!娘到老每一提起總為她養父叫屈。
娘長到16歲,一次無意中聽到養母與鄰人談話,一聽嚇出一身冷汗,原是養母計劃擇日將她與大哥送作堆。這位大哥平日好吃懶做,從小專門欺負她,不是拉她長辮子取樂,就是故意對她頤指氣使像個小奴婢般召喚著,反倒二哥哥對她較友善,但無論如何她是沒辦法接受嫁給自己手足的安排,萬萬不能。
一個夜風風高的晚上,娘等屋裡人全部熄燈就寢後,起身躡手躡腳打開木門,將藏在外牆角的包袱取出,然後沿著養父做買賣的山徑急奔而去。半夜裡,那是一條深不見五指的山路,周圍全是高大漆黑的樹林,娘擔心被家人發現捉回去結婚,更害怕這片如鬼域般的荒嶺之林,於是拼盡全力一直跑…不曾停下腳步,整夜從南港山翻過山頭跑向松山。
娘在松山落了角,找到一家裁縫店工作,從此跟著老闆娘認真學作裁縫。這位老闆娘是她生命中的貴人,不單管吃管住還對她極其照顧。裁縫店的店面兼售布料商品,除男女主人外,還有空餘房間出租,其中住了一位日本男高中生。
為報答老闆娘恩情,她每天早起晚睡,勤學不怠,餘外時間更義務幫忙顧店。每天那位日本學生上下學時總會偷偷將眼光描向娘的身影,甚至還找機會與她攀談,娘卻像驚弓鳥般百般躲閃。
她永遠無法忘記養父的死因,她怕日本人,甚至心裡隱約恨起日本人。後來日本戰敗,那位男學生在返回日本前夕向娘提問「願不願意跟他一起走?」娘想都沒想一勁搖頭。
裁縫學徒一段日子後,娘想家,於是利用假日的夜裡搭車回生母家探視。三歲就被親娘送養,理由是為獨苗的大哥招進一位童養媳養著,好日後送作堆。外婆看著娘回老家,才道起這段時日養母三番兩次來家裡要人,當然外婆也不是省油的燈,直接反倒哭訴好好一個娃兒無原無故失蹤,她準備報案控訴養母有虐待之嫌…最後養母只得摸摸鼻子悻悻然離去。
娘將工作了幾年所賺的錢全數交給她的三姐儲存。21歲時,在三姐夫與三姐撮合下,嫁給父親。臨嫁前向三姐討回這些年寄放的錢,才知竟被三姐夫吃喝嫖賭花光殆盡。這可是自己最信任的親姐姐、親姐夫啊!但也無可奈何。
父親與母親的婚姻又是半輩子的恩愛怨懟情仇,直到父親80歲那年逝世後,母親才真正做回自己。
我國中時從娘的口中得知,父親未婚前便有一位初戀女友,當年倆人愛的濃烈但爺爺反對,並作主將娘娶進門。父親是母親的初戀,也是一輩子唯一愛過的男人,但母親卻不是父親心中唯一所愛想要的女人,這段婚姻註定兩人都受盡折磨。
父親離世後曾問過娘後不後悔當年沒跟著那位日本男學生回日本?娘安靜笑笑,不回答。
從幼童時期勞動到老的母親,反倒因此練就一副健朗的身體。直到現在都維持自己搭公車上市場採買、看醫生,也從幾年前開始,每年清明節親自到超商宅配我最愛吃的草仔粿,偶爾心血來潮,還會搭著公車逛市區街道。她笑說:「人老了就是有好處,坐車有敬老票,一上車有人讓座,真好。」
九十年的經歷,從年少的顛沛流離,到婚姻的枷鎖,一生苦難多歡愉少,這是屬於母親的故事。
今年適逢她九十歲的母親節前夕,懷著感恩與感謝的心,祝福我最偉大、最愛的阿娘:「長命百歲、母親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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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