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北行映象

因為工作需要，去了一趟基隆。回程的往車站的路上，在臨海忠一路上由南方松舖設地坪的碼頭邊，佇足了一會兒，往前眺望著港灣外的滄海茫茫，回頭憑弔著一幢巴洛克式的傳奇建物，蒙塵淒淒。曾經早有風聞這是在基隆知名的鬼屋，在自己初入職場的歲月中，也因出差關係，有一陣子常從這房子的騎樓下走過，和現在一樣，櫛比鱗次的商家和熙來攘往的景象，很難想像二樓以上的荒涼，也是因為這樣的對比，更加添了很多繪聲繪影的傳聞，讓這個多雨陰鬱的海港充滿了天數難測的連結，不論出航討海或留在陸地上打拼，昭顯著冥冥中都有股力量在左右各人的氣運，隱隱低吟訴說：人啊，不要太鐵齒⋯。

概由此因，沿海的港灣總是少不了恢弘的宗教建築，不論是廟宇或教堂，不愁沒有香油料金來充實雕樓畫棟的本錢，在祈求出航平安的前禱中和順利返鄉的還願下，愈發變得鼎盛和富麗。然而，向來自己是不太愛做參拜神祇這等事，有道教色彩尤然，在有礙環保和近乎功利的因素之外，更是因為廟內的煙燥熏得眼睛猛眨淚流，還有美學上的偏好使然，太多的裝飾元素、昏暗幽晦的主殿，總讓我覺得陰森難奈，一刻也站不住。再別說道教神祇多到數不清，司陽司陰主財主宅主姻緣的名堂眾多，究竟怎麼拜？我怎麼也弄不清楚。


基隆港是個狹型像個彎刀刀銷般的港口，從外海馳進水道的盡頭，不偏不倚地衝著著名的鬼屋的這區樓房正面，在風水的解釋裡，這是帶煞氣很重的路衝，能挺得住安居的人沒幾個，所以，不免俗地，臨港口風切而入的正面也坐鎮了一間廟宇，跟其他見過的海港多是媽祖廟有所不同，這裡供奉的是城隍爺，在我有限的認識下記得祂是傳說中溺死於波濤中，必須找個生人拖進水裡才得以超生的水鬼，因不忍這俗稱抓交替的方式陷人非命，寧可錯失多次輪迴機會，當個孤魂而感動上蒼，破例由鬼界擢昇列位仙班，掌管地方。

這樣的所在、這樣的氣候，甚至這樣的時節，看著這樣矗立的廟宇是貼切的，儘管我還是照例地不會進去參拜！即使自己潛意識裡有時不乏隨性的因子作祟，既來之大可安之，然而，我沒邁入廟門的最主要原因，應該說是沒想到要求什麼吧！性格使然，欠人人情即為大忌了，遑論欠個舉頭三尺緊盯言行者的潛在壓力；承諾這種東西是個沉重的負擔，與人相處，就算沒開過口，動了真心就註定成為馱著負擔的弱勢族群，親情、愛情、友情都是，像是小王子書裡寫得那隻狐狸一樣，在內心中早已經被馴養著，預期什麼時候小王子會出現時的忐忑一般，焦慮、歡欣、悲傷、嫉妒，所有的情緒業已被人主導而羈絆住了。

雖然料想自己不會用同樣的方式演繹這等傳承，但是，迎著鹹澀海風的當下，我隨即想起，我曾羈絆過誰？記得當時的場景也正恰好是在中部的城隍廟內，我是被帶去還願的，而距上一次焚香時也已經過了兩年。一樣是母親帶著，喃喃絮絮地報著家裡的地址和我的名字，感謝神明讓我平安地退伍⋯。當時年少，對比母親的虔誠，配合做表面功夫的自己，就依稀記得有關城隍的由來及對宮廟的負面印象至今，一度還戲謔著母親的信仰，不懂得她的心思，直到有了子女，也發現成為自己心底最大的羈絆開始。

其二，停棧訪友

午後由基隆轉往南港的區間車裡，自己暫時從奔忙的行程中稍做喘息，有點想閉目養神，但是先前接洽的事務，出現的場景和設想後續該當規劃的步驟，縈繞在思緒內翻騰，不易散去。我知道我必須找些東西來移轉注意力，讓腦袋休息，於是，翻開了車站便利店買來的報紙，漫無目的地瀏覽了些。

傍晚在市民大道邊的餐廳臨時約了人吃飯，該怪自己隨性，勉強對方倉促成行，加上自己在搭車時刻的限制上，用餐的過程可說是來去匆匆，除彼此寒喧外，大多時候大夥都還在摸索共同感到興趣的話題。席間對座友人正面對著餐廳吊掛的電視，就自然地以新聞報導的內容來打開話匣子，諸如高淩風的綠帽疑雲、英國各城市的燒殺暴動，還有先前挪威屠殺事件之類的事等等，用以各抒所見。

算是閒聊沒錯，不過我一直喜歡在閒聊中聽取別人的觀點，諸如各人的價值觀、見識或性格特徵，都容易在輕鬆的場合下展現無遺，所以也算小有收穫。我發現在座的幾人包括我在內，都有追求公平，抗拒權威的傾向，照一般社會學的分類應歸為左派的特性，就這樣不期地湊上一桌，還真是物以類聚。

旅程是照著時間排定的順序進行，最終還是得搭車離開這久違的台北，記憶裡的繁華依舊，當年初入社會時也是傻不隆冬地向前行，在那個還是所謂的交通黑暗期、四處主要道路蓋著挖捷運而舖設的鐵板上，騎著野狼機車展開了職場的夢，至今這個城市還是有著一樣忙碌的步調。不知怎麼的，自己似乎在愈是人潮擁擠的環境裡，愈是容易感到心平氣和的存在，在三鐵共構的台北車站的地下道中行進，總覺得自己的速度和週遭的氛圍有些疏離，卻也可能是觀察環境的最適切距離。

想起了白天在南港捷運線轉車時看到的畫面，就該是當下心境的寫照。繪本畫家幾米的著名作品-地下鐵的圖畫，用了大圖輸出到等人身的尺度，轉印到金屬飾板，直接固定在捷運手扶梯側牆，長約三十米。裡頭畫了很多地鐵出入中慣見的人物型態，詳和歡欣地依著手扶梯運行前進。然而，幾米的作品就是有股說不出的味道，不像是哀愁，但也感受不到畫家身在其中的歡樂情緒感染，那種感受，就覺得作者刻意把自己隱身起來當個旁觀者，用心地記錄著別人而不顯現自己，到沒人發現到的程度最好，像我一樣。

回程的自強號裡，較有餘裕的空間中讓奔波的軀體得到小憩的機會。面對沒有客運電視螢幕的干擾和快沒電的手機，在淺眠之後，突然發現多出了腦殼內的硬碟淨空與重整的時間，有暇速寫今日的所見所聞。

丁卯年七月近望，北海一遊。如果要有個主題要串連這趟行程，那麼應景的該叫鬼月出差嗎？不好，我又沒碰到什麼靈異事件，霎時想起了宮部美幸的一篇作品，套用較貼切的名稱，乾脆叫做神無月之旅好了。神無月一詞，它的由來是指神道教裡創立邪馬台國的諸神，每年都有一個月的時間從人間返回出雲大社彙報或休假，而這段期間，經常是人禍連綿、法紀不彰的欠收荒月，循規蹈矩的人們會互相提醒提防盜賊、宵小僥倖之徒也會自我安慰人神無視，趕緊在一個月的期間內完成業績，好在其他時候仍繼續當個眾人眼中的良民。

想來鬼月的起源，應該也是東方哲學和庶民生活智慧匯集下的產物。一年到頭，能夠闔家平安，衣食無虞地過日子時，是該謝天、謝地、謝鬼神的，普渡的用意，也在於一種心靈上乞求公平、悲天憫人的心願：總是有人會過得不如意、總是會有人死於非命，無依無靠，在我們能做得到的範圍下奉上獻祭，不盡然想攏絡什麼，而是明白待人待事要留有餘地，自然可以趨吉避凶。

也或是荒年的潦倒歲月，說不定輪到自家為了生存而萌發歹念時，神無月也是個保護傘吧！在那個時候，自己和別人的惡念惡行，都會儘可能地去寬容⋯。

其三，南返速寫

先從白天見到那個渲染過度的鬼屋講起，據實際的資料不過是產權分割有意見，後代子孫暫時荒廢的建物而已；就算有阿飄住在裡面又如何？這樣大路煞的房間，空著給些台灣海峽過境的好兄弟暫時打尖也是功德一件，隔條街住著的城隍爺，和他們的出身不也一樣？一念天堂，擇善固執的話，還是有機會修為人人膜拜供奉的神祇！道教雖則紊亂混沌，掛名騙財騙色、陽不陽陰不陰的宮廟甚多，但英雄不論出身的進取觀念，倒是比其他宗教來得開明多了。說到底，我對普遍盛行在台灣的道教，最受不了的地方是它的俗，偶爾會覺得有點可愛的地方，也是它的俗！

再說到和友人聚餐的話題，歐洲的暴亂似乎沒完沒了，不也是神無月的態勢？老牌的民主國家和北歐的福利制度典範，發生了從來沒人想像應該出現在這樣國度的燒殺劫掠，是何因由？是荒年，是人為的荒年。當一個社會出現了階級意識，普遍不尊敬親近土地、做個勞力工作的藍領階級時，政府和資本家用成本考量，引進了大量貧窮國家的勞工後，又因這群外勞沒有投票權，不值得花心思照料他們的權益後，最終帶來社會族群的衝擊和反撲，不也是待人待事不留餘地的後果嗎？

回想自己的工作型態，配合的師傅、工班，十幾年前至今，發現一直沒有新血投入，年輕人的心態和整個社會價值觀，早已視勞力技能為畏途，所以仍然在職的，唯有日漸淍零、暮氣沉沉，台灣若不是引進外勞，這些年國內各樣大型的公共建設，恐成泡影！然而，商人在減低成本，創造最大利潤的同時，有否罔顧這些離鄉背井的外勞權益？會不會又形成奸商贏家通吃，而社會問題由我們全體承擔的後果？我隱然以為，歐陸的問題已經開始在本土醞釀了⋯。但望我們能善待這些做著我們不想從事工作的人，別吃人夠夠，引來反噬！

另外講到藝人的八卦，老實說自己一直不感興趣，因為除了灑狗血的媒體每個小時都不斷疲勞轟炸外，當事人的相處或有否炒做話題的企圖，都並非我們能理解！有人會以女權的角度切入、有人會以天道有還的報應論來消譴，但我向來不予置評。其實我的觀點很簡單，人想要過得簡單，就得忍受平淡無奇的生活，要過得繽紛，就得冒著名利俱失的風險，端看自己選擇，選擇就該承擔，別怨天尤人，很沒品。

至於自己，年過不惑，再些年也要知天命了，明白自己是滿足看似平淡無奇的生活，又或者說，自己不會被荷爾蒙作祟到拿家庭和良知，做為追尋浪漫的賭注。有人活著是為了吃、有人吃是為了活著，我想自己是傾向後者，然而，我也不會因此而鄙視前者，因為生而為人，上天給了眾生各有獨特的生存天賦，同時也附帶了各自不同的罩門，有人重財輕義，有人沉溺飲食男女，如果在最低限度下不要傷害到別人，不要太沒品，奉神無月之名，大夥就別太計較了。

後記：感謝上蒼，讓我擁有閱讀與繪畫的興趣和技能，在獨處或空暇的時日裡，不致被物慾支配而敗德敗行，在這個民國一百年的神無月份，急行微晃的列車中，突然興起速寫了車廂的場景，記錄著也提醒著自己，這個時刻擁有的簡單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