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 信

我那體弱多病的妻啊，我離去後，妳該如何度過每一個漫漫長日？


結縭三十五載，為我生養了三兒三女，早年生活困苦，未能讓妳產後好好調養生息、補充營養，因此造成妳日後痼疾纏身。


原以為孩子們成家後承歡膝下，但孩子們總是能為他們久久不能出現在我們眼前找出種種冠冕堂皇的理由。


別人獲悉我們擁有六名子女，好福氣的話不絕於耳，到了家家戶戶熱鬧的晚飯時分，愈發顯得他人不明究理的恭維，就像利刃冷冷劃過，痛澈心扉。


多少次告訴妳，孩子們的世界不曾預留屬於我們的時間與空間，妳每每淚眼回應。妳想不開啊！有我與妳相依百年，何必再惹自己傷心？可是今後，少了我幾近找碴的抬槓，妳要如何面對冷清的四壁和暗啞的門鈴？


『爸爸，爸爸，我是坤山，聽到我的聲音嗎？坤海、坤田，還有清芬、碧嵐、曉翠統統來看你了，爸！你聽見了嗎？』


長兒的呼喚從遠處傳來，我想點頭，但有東西卡在我的喉嚨裡；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四周吵雜的機械嗡嗡聲、來往的腳步聲，讓我無法專心在腦海中描繪出初識你母親的模樣。


任我如何睜大雙眼，依然是一片冰冷茫然，現在我才領悟到，妻啊，原來妳真心渴望兒孫的笑語能為家中沉寂的四壁著上顏色；我想起身回家，可是彷彿有千百隻手拉扯著我，讓我無法挪動絲毫。坤山啊，我好冷啊！


『大哥，爸爸眼睛睜得好大，是不是有話要跟我們說？.....爸，你那裏不舒服？......我是碧嵐啦！』


清芬，你們都來了這裏，那媽媽呢？她一個人在家嗎？她為什麼不來看我？讓我一個人孤伶伶躺在這裡幾天了，我現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妳母親，我走後，誰會陪她日復一日從清晨到夜晚？誰能撫平她年老孤寂的心緒？她為什麼還不來帶我回去？


『爸爸，你會冷嗎？』


好冷──，坤田，我最疼愛的么兒，爸爸就要走了，好好照顧媽媽，千萬不要把她當成例行的負擔，定期推送到其它兄長家，你們的母親往後的日子裏少了嘮嘮叨叨的我，一定會很寂寞，孩子們，母親託付給你們了，爸爸無力再照顧她了。


『大哥，爸爸好像在喊冷，我去叫護士加一床棉被。』


妻啊，我終日笑妳捧著藥罐子過日子，我們的養老金全給妳花在三天兩頭的打針吃藥上，反倒是我，一向自豪的強健體魄郤一夕之間潰不成軍。那天老張來家裏小酌，他走後我即覺得胃悶悶的，還隱隱作痛，到了半夜已轉成劇痛，想起床找止痛藥來吃，才發現雙腿已動彈不得，我的呻吟聲吵醒睡夢中的妳。


妻啊，害妳憂心了，妳慌亂中拖著單薄的病體，一一撥電話找孩子，短短幾個鐘頭郤似煉獄般難熬。


七點，天明了，孩子們渺無蹤跡。


八點，妳已淚眼伴我六個鐘頭。


九點，我終於能於救護車的警笛聲中奔往醫院。


『爸爸好像很難過的樣子，看！爸爸流眼淚了......。』


忽遠忽近的低泣聲。


是妳嗎？我的妻，妳來看我了嗎？捨不得妳為我傷慟哭泣，捨不得妳零丁孤苦走完餘生，妻啊，我曾允諾──陪妳直到百年後，如今為夫不得不先妳而去，失信於妳，這樣的結果實非我所願，.......原諒我........。


『要不要接爸爸回家？......剛剛醫生說了，可能過不了今晚。』


『也好，坤海，你去找醫生，其他人整理東西。對了，還有一件事要提醒你們，明天晚上是媽媽的頭七，晚上八點在辛亥路殯儀館，從正門進去以後左轉，一直順著路走到最裡面，右手邊的屋沿下就可以看到媽的牌位。記住，頭七必須全部到齊。』





此文完成於多年前每周例行主管會報上，刊登於中國時報【周日小說頁】。至於為什麼能夠在主管會報上偷寫非關公務的東西，請諸位自行揣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