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宮遇上洛神～～～～～～～～～

<上圖__「離去」－－圖片翻拍自「故宮文物月刊>」346期>

在我居住新加坡的那些年裡，因為朋友的引介，對我們傳統的書法藝術接觸得多了起來。經常提筆習帖之外，閱讀碑帖也成了閑來無事時的一份消遣和享受。對古代書法名家，也因此日漸有了較多的認識。甚至似乎与古人神交，對他們各個人的書法特色、生平逸事，也總是興致濃厚。

當年在台灣上學期間，主修的雖是美術，對傳統的國畫也好、書法也好，卻一直都不甚經心。只一味沉醉在西畫的範疇裡。豈料人到國外之後，反倒對這些以往沒興趣涉足的傳統文化，尤其對古代留下來的書法碑帖及其內容，深深沉迷。是年齡漸增之後，對人生美的境界的眼界更上層樓？還是智慧日開，而對自己文化中的精萃竟此更能感受領會？總之，這份轉變讓我自己都說不出個具體的來由。

也就在這段時間，我接觸到「聖教序」和「洛神賦」。

前者是把王羲之的字集結起來，完成的一份碑帖，並不是王羲之自己真的寫過這份「聖教序」，年代上是完全不相附合的。因与此次內容無關，暫且不談。

「洛神賦」寫的最有名的就是王羲之和趙孟頫這兩位大書法家。

趙孟頫的字體平和甜美，很得一般人的喜愛。看他的字，可以感受到一股輕鬆和寧謐自在；王羲之的字，一向俊美秀逸，比之趙孟頫的字體，自有另一種顧盼生姿、洒脫不羈的意趣。而即使是同樣的一篇文章，在他們不同筆力的書寫表達之下，也多少會有氣韻上的差異。

趙孟頫寫「洛神賦」，字裡行間，充溢十足的纏綿雋永；而王羲之所寫的，反倒另有一番神韻。雖然，內容還是曹植所寫的那篇──對洛水之神的詠歎与對情字的感慨。當時在臨寫這兩份碑帖的當下，一遍又一遍地逐字逐句細讀體會，深深為其中用辭的華麗和用情之深切而感動。也對歷史上那位七步成詩的曹植，增加了更深一層的認識。

全篇「洛神賦」是曹植在路經洛水時，不期然地遇見了傳說中的──洛水之神宓妃──而寫。文辭極盡能事地述說著宓妃之美之靈動婉約，讓他竟至情不自禁地目眩神迷。詞藻豐富華美。但最後因人神異途，終是必須分離。曹植深有所感之餘，寫下此篇以為紀念。

近日(1月10日－3月25日) 故宮博物院正好推出一幅難得一見的古畫，由清代的宮廷畫家丁觀鵬對顧愷之「洛神賦」的摩畫之作，讓我很是興奮。一定得去欣賞一下，古人對如此抽象的情与景，是如何以具體的形象、線條加以描繪的。

故宮為這幅作品單獨闢了一間展覽室。一進門就有段說明：「洛神賦是以曹植（公元192－232）愛情詩篇為題材所創作之繪畫作品。賦文內容描寫222年，操植覲見魏文帝後，自洛陽啟程，在回歸封地，途經洛水之時，邂逅洛水女神密妃並与之相戀，互傾愛慕之情，惟人神道殊，終致別離。」

先來介紹一下丁觀鵬這位畫家。他是北京人，清朝雍正皇帝時任職畫院，最擅長人物和釋道像，山水界畫工整細緻。曾從郎世寧學畫，深受西方繪畫技法的影響。這幅「洛神賦」是臨摩內府所藏顧愷之的古畫，作品成於1754年，可說是他的代表性佳作之一。

丁大師既接受西畫的薰陶，用筆自然就會試圖表達立體的形象。像這幅畫中的人物，很多都不是正面，而是以四分之三斜面的角度出現，有明顯透視技法的嘗試。馬匹則有明与暗的色調渲染，強調了立體的空間感，而不僅僅是傳統的平塗。

雖然他畫法上的改變，在現代人的眼光裡，顯得何其微微，但在當時的中國繪畫技法上，應該已是很特立獨行的表現了吧。至於近代的張大千甚至畫出側面人物的五官輪廓，那已是很自然自在的表現手法了。

現場觀賞丁觀鵬的這幅「洛神賦」，比之晉代顧愷之的原作（現存的可能都只是摩本了），清晰明艷得多，畢竟顧愷之的原作或之後的摩本，又多經歷了近千年的風塵和煙薰。而且丁觀鵬將背景部份改以金碧山水來表現，讓整個畫面顯得奕奕生風，既精神又爽目，當然也更具有宮廷畫作那份華美的氛圍。神仙世界可能是虛無飄渺的，而曹植，則不折不扣的是魏文帝的弟弟。畫家作畫的當下，站在曹植身為皇室人物的人間立場來觀照畫面，應屬理所當然。

顧愷之畫中女神的雲髻高聳之姿，在丁觀鵬的畫中已沒有那麼明顯；所畫的洛神面容，也較先前顧的畫作豐腴一些。這些，都可以見証時代不同，審美觀念上的細膩改變。他用上金碧之色，富麗堂皇固然有之，典雅清麗就不如顧愷之的原作了。

這幅古畫，仍依顧愷之原作的編排格式，依照賦文中的情節，分成十個場景來描繪，如「休憩」「驚艷」「嬉戲」「眾靈」「徬徨」乃至「離去」「悵歸」（有幾節已經散佚），演繹這段人神之間短暫卻又刻骨銘心戀情的整個過程。

顧愷之畫「洛神賦」，將原本只能靠意會与想像的文中景致与意念，轉化為可以具體目見的畫面，同時表現了魏晉時代特有的審美觀，讓我們這些千年之後的現代人，不需只是憑空去揣摩想像，而有了實質的形象可以參考。古今時空的距離，似乎就在這些畫幅之中、就在畫家的美感構思和手中運筆如飛的靈動之際，減縮至最低的間距。

整幅畫作中最精彩最引人流連的部份，首推「離去」這一節。畫裡接引洛神的魚龍等水生靈物駕著雲車，正要迎洛神離去，而洛神卻仍頻頻回望。

畫面富麗又充滿幻想，雲車週圍是層層的浪花，頗有千重波浪滾滾不息的視覺效果。即使明知是靜態的畫面，仍能予人動態的感受，美不勝收。而那份「頻回首」的無奈与不捨，就只有徒喚奈何了。

自古以降，大約就是那種「知其不可」，卻又偏偏身不由己而生情的遺憾，最是痛苦。而曹植的這篇「洛神賦」，正是這份情懷最讓人不由錐心感歎的代表之一。西方有哥德那部「少年維特的煩惱」，曾經風靡一時，不知攫獲了多少青年的愛慕之情。然而若說到雋永与深刻，我總認為這篇文章裡的那份自持与自重的內歛，更富於沉潛的美感，也就更令人感歎低迴。或許也由此多少可體悟出東方和西方，在感情世界裡，激情与沉潛、放達与收歛之間的不同境界？

洛神純粹是古代的傳說，抑或真的長住洛水之濱、洛水的波瀾之上？時光荏苒千載已過，洛神當年回望的迷惘与不捨，冥冥之中是否仍留下依稀的追憶和身影？看了這個畫展，我不禁多少也有點「精移神駭」的恍惚了。

附註──

丁觀鵬（1726－1770）──奉敕臨摩的「洛神賦」應是北京故宮所藏（傳顧愷之洛神圖） 卷，現藏於台北故宮博物院。是存世各種「洛神賦」中，惟一寫明題跋与成畫時間的。　

顧愷之──所畫的「洛神賦」，現藏於北京故宮。

曹植「洛神賦」中部份形容洛神之美之詞藻，可見曹植文字之華美──

「－－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

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迴雪。

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