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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士啟智學校老師的小革命:他獨自在37年間,舉辦了650場音樂會
2020/04/01 17:24:21瀏覽1630|回應2|推薦90

「建議讀者從最下面<不是傳奇>,約18年前所寫,較長、較文學性的報導讀起。」

格林自行搭建的簡易舞台。 圖片來源:本文圖片皆為作者提供。

法蘭茲.格林(Franz Grimm)是瑞士索羅屯邦(Kanton Solothurn)文化界一位特立獨行的人物。從1982年起,他獨自籌辦音樂會,至今進入了第37個年頭。

2020年是貝多芬250歲冥誕,對他曲子的獨奏、重奏、團奏及大型交響樂團的演出,世界各地音樂界早早計劃了各項活動。除了媒體報導,電視、廣播公司的音樂會轉播和分析樂曲的討論,必定是節目單上不可少的項目。在這重要年度裡,音樂人格林自是不例外,貝多芬的曲目勢必出現在他那以手繪製、簡易排列、稍嫌擁擠的小傳單上。不僅紀念樂聖,格林先生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值得他慶祝,那就是,他以一人之力舉辦的第650場音樂會將在2020年登場!

節目單。

節目單。

在一個高度工業化、資訊化,幾乎事事以金錢做為衡量單位的瑞士社會裡,格林單獨在37年歲月中舉辦650場音樂會,是怎麼做到的?以下是作者訪談格林的談話,以問答形式展現。

格林在音樂會說:「今天我們再度可以享受美好的音樂,請把在演奏會裏得到的歡愉帶回家。」

我:距離我們上次長談將近20年了!記得你當時正為學校對你的抹黑所苦。

格林:沒錯。有個日子我永遠也不會忘記,2003年3月6日!

我:為什麼這一天最特別?

格林:我原本是小學老師,在史坦納學校時(Rudolf Steiner Schule,類似台灣的森林小學),不論教學或個人的生活都很愉快,直到學校發展得背離它的辦學初衷時,我才毅然離開。之後我找到只有一年的臨時教職,面對的學生都是「最弱」的孩子,接下來才落腳在專門接受智障孩子的特殊學校。我和那些「最弱」的孩子相處得很好,到現在都還有當時的學生認得我,和我打招呼。在智障學校的教學也沒問題,由於我曾在藝術學院進修過,特別是美術、勞作課,更是駕輕就熟。兩年後,開始有其他老師質疑我的教學資格。的確,我是一般小學的老師,沒有修過特殊教育學分,在智障學校教學不夠格,但是我不願40多歲時又去上課進修。由於我和學生、家長們都處得很好,校長礙於其他老師的壓力,卻不願我離職,便主動到邦裡的主管機關,幫我取得特准證書。

校長心裡明白,啟智學校老師的離職率高,要找到像我這樣和智障孩子相處愉快的教職人員相當不容易。或許因為學校由民間基金會主持,較有彈性,不致於僵死在證書、證明等等外在形式裡。沒料到,這才是災難的開始。我必須戰戰兢兢地過日子,任何一個小錯誤都會是其他老師攻擊我的藉口。

我:為什麼呢?出於什麼原因?

格林:我想,應該是出於忌妒!我不但受到學生、家長的歡迎,我主持的Frag-Art音樂會也相當成功,當然有人不喜歡看到我校內、校外兩面討好。

支持我的教長離開後,新的校長讓我的日子更難過了。妳知道,謠言就像瘟疫。新校長不但聽信眾言,還讓人監督,我是否對女學生動手動腳,是否連男學生也不放過。這完全是子虛烏有!我記得很清楚,有一次我領著幾個孩子走過學校花園時,一位女老師以鄙視的眼神和嘲諷的語氣衝著我說:「好一個混水摸魚的手法唷!」

我:我知道,瑞士社會在教師性侵孩子或青少年的事情上,簡直成了偏執狂!對了,那個特別的3月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格林:事情是這樣的,那天,校長、幹部和基金會理事聯手找我去談話,我不願單獨前往,所以就請處理教師遭受聚擾事件(mobbing)的專家一起出席,這當然要事先得到學校首肯。可是,當天雙方根本沒進行談話。大家坐定後不久,校長就宣佈,「這事不用再談,格林先生明天中午就會收到解聘通知!」意思是,學期結束後,我不能再在啟智學校任職。

還有,由於這事讓校方歸於「保密義務」的範圍,也就是,任何人都不能過問這事的始末,也因此,為了不至於不小心而犯錯,其他老師根本不敢和我交談,想想,這種日子怎麼過下去?我被迫去找家庭醫師談我的情況,他先出證明讓我請一個月病假,後來又延長3個月,直到學期結束。這期間,學校還故作姿態,他們知道這事對我不好受,願意提供學校經費,讓我去找心理醫生。我的家庭醫師夠好,我不需要他們的施捨。

我:所以你4個月不上班,薪水照拿?

格林:當然!我離開啟智學校後,以56歲年紀非常幸運地找到另一所小學教書,直到退休。

格林在這所小學教書,直到退休。

我:現在你退休了,再也不用受氣了。

格林:原則上是的。不過,人一旦成了某種程度的公眾人物時,那些外來的,令人生厭的忌妒就會應運而生,不請自來。比如,一旦我發出的音樂會廣告單上有「世界級」(weltklasse)的字眼時,就會有人說「噢,你現在也請得起世界級的演奏家了!」意思是,在我籌辦音樂會裡登台的人,不過是要找機會表現自己罷了,世界級的演奏高手哪會到瑞士的一個小城來,更不可能會經由我這個連經紀人都談不上的退休教師的介紹,來為不知道是否真正懂音樂的人演奏。這話當然是某種軟性攻擊,認為我不自量力。

持平而論,這話也對,也不對。我的演奏者,他們的名字也許出不了一個城、一個邦,更遑論「全國皆知」;但凡事都有個開始,那些頭頂世界級光環的人,有誰知道,他們成名之前曾經有多長時間經過什麼歷練?在我的名單裡,確實有許多演奏好手,他們身經百戰,不見得需要小城的登台機會,但是基於情誼,他們總是願意回來和老聽眾見面。這種人際間珍貴的互動和是否是「世界級」有什麼關係呢?不過,我的確會考慮往後是否再使用「世界級」這樣的字眼。

我:除了這些「社會現象」之外,還有讓你不舒服的事情?

格林:SUISA

我:沒聽過。

格林:那是音樂領域的智慧財產保護組織。這機構在蘇黎世,規模相當大,有上百個工作人員。他們的規定是,如果曲子在作曲家死後50年演奏,就不需要付費。他們把不同的樂曲分成各種類別和等級,相當複雜。我依稀記得,基本費用是60瑞朗(約1,800台幣)。有一次我收到一張特別的繳費通知,才知道,50年的限制,現在改成了70年。通常我請演奏家儘量選擇舊曲子,他們也都願意配合。如果非要演奏現代作曲家的作品,我會事後主動通知SUISA,並繳費。

我:奇怪,你不在媒體上刋登廣告,他們怎麼找上你的?

格林:我可以想像,他們在瑞士各地派人「刺探」,只要隨便一張我的傳單落在他們手上,要找到我就太容易了。還好,這方面的支出不大,畢竟古典音樂作曲家往往是幾百年前的古人了。

我:保護創作者的權益,理所當然,不過年限怎麼定,規則不在我們一般人的手裡;而且權利金到達創作者或他們家屬手裡的過程中,究竟經過哪些手續以及付多少手續費等等,大概只有少數人知道。對了,你的Frag-Art音樂會似乎變貴了,有幾次我看到傳單上有40瑞朗(約1,200台幣)的票價。

格林:那是極少的狀況,不過,這不正是人們批評的「世界級」應有的票價!這是玩笑話。妳知道,一開始,有14年的時間我採取自由捐款,每年我自己拿出1萬瑞朗(約30萬台幣)支持演出。光是市政府大音樂廳的租金就要900瑞朗,演奏用的三角鋼琴,租金和調音費是460瑞朗,還有我自己寫看板、印傳單、郵寄節目表,開車到處去掛廣告牌、貼節目單、買花束送演奏者、接送他們,如果有人在我們家過夜,為他們準備早餐等等,許多可預見或不可預見的費用,相當龐雜。

上千份的傳單,手寫收件址,自貼郵票。自寫的看板 。

手寫的看板。

自寫的看板 。


為演奏者準備的花束。

在自家為演奏者準備早餐。

我也寫信給政府機構或彩券公司請求協助。這裡一點,那裡一些,多少給演奏者小小的酬勞。我退休後,經費更困難,後來想到一個辦法,如果我每年能找到100個願意捐助100瑞朗(約3,000台幣)的人,那一年就有救了!格林還告訴我,他和太太去聽音樂會時,往往會留到最後,觀察演奏者在台下和聽眾互動的情形。只要他覺得演奏者誠懇、有心,他便會上前,自我介紹,試探演奏者是否願意來參加他籌劃的音樂會。有的欣喜地答應,有的必須先回問自己經紀人有關檔期的安排。至於那些一看就是高傲、冷酷、自認為有「市場價值」的演奏者,不會是格林進一步願意認識的人。

這就是我認識的法蘭兹.格林先生。他是傲慢的,特別是在無邊的虛偽面前。

                                                                                    不是傳奇

                                                             顏敏如

 

現在我真是害怕接聽電話。剛剛從維也納打來的女高音和我談了好一陣子,只好答應兩個月後再回覆。為了市政府音樂廳的整修,我必須把所有節目移後半年。前些日子在一個黑管獨奏會之後,北艾拿了些從電腦印出的紙張要我看。還真嚇了一跳!是誰這麼有心把我這些年來所寫的傳單,我工作的動機及媒體採訪的紀錄全製成了網頁?電腦我不懂,可是上了網的後患,可領教得透徹了。除了瑞士本土之外,來自歐洲各國,只需要有上台機會,願意無償演奏的個人與團體相繼跟我取得聯繫。有的寫了文情並茂的書信,有的送照片贈光碟,無非是想一展身手,獲得認可。我知道,如果莉莎沒搬出去就必須對我更有耐心。大約十年前,她當選為區裏的主委之一以後,我們之間的距離愈加擴大,不但共同話題明顯減少,興趣更是南轅北轍。現在她已和那個從事園藝的男友住在一起,心情應該好些。就從最近一兩次他們請我吃飯,我也回請他們時的氣氛,可以清楚感覺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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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法蘭茲‧格林Franz Grimm)出生於瑞士索羅屯邦(Kanton Solothurn),父母均為簡僕的工人。他一生從事小學教師的工作,十九年前為了讓一般販夫走卒也能親耳聆賞高水準的古典音樂,以最克苦的方式獨自一人籌辦音樂會,至今已有三百多場,成為瑞士西北地區的傳奇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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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莎是我在師範學校裏的同學,我們在二十一歲那年匆匆結婚,不是因為先有了孩子的關係,而是我們有一個在山上小學工作的機會。他們要求一定要夫妻檔教師,為了獲得這個工作,我們只以兩個月的時間,一邊應徵面談,一邊籌劃婚禮。這事雖引起家裏極大的不愉快,我們還是如願上山。

 

那是個海拔一千多公尺的美麗大草原,能見度好的時候,可以望見遠處群峰高聳的阿爾卑斯山脈。春天開著窗睡覺,一大早便會被吱喳的鳥聲吵醒。山上只有幾戶素僕憨直的人家,學生寥寥數名,生活起來沒有壓力,我們也開始有了自己的收入。那個冬天下了場罕見的大雪,讓人幾乎無法在外正常行走。就在這大雪封山,天寒地凍的時候,我們第一個出生不久的孩子卻因病夭折,這事著實讓我們難過了好一陣子。

 

我們在山上渡過了一段沒有煩囂人際,出門即可踏青的日子。第二年,朋友捎來消息:一個教會機構招人到非洲服務。我和莉莎興緻勃勃地,打算到維也納接受訓練以便前往,不料卻遭到父親堅決的反對,他甚至以死相逼,說是如果我真去了,就別忘了帶些非洲的野草回來種在他的墳上。我只好放棄這一難得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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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歲的格林在1968年帶著新婚妻子,去到瑞士與德法交界烏拉山上的一所迷你小學任教。正當全世界各大城的年輕人,如火如荼展開反越戰反資本主義浪潮,毛澤東與卡斯楚被拱捧成勝利英雄,共產主義方興未艾之際,格林有幸能遠離俗世爭議,在群山環擁中毫無疑惑踟躕,讓早已在他內心駐守多時,對自然的大愛得以不受拘束儘情發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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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陸續有了四個孩子,大女兒後來成了護士,雙胞女兒中早出生四分鐘的姐姐,先是木工學徒,又受訓轉行,現在任職邊界海關。雙胞妹妹原本是老師,卻改到電信局上班。唯一的兒子在他喜歡的建築行業裏待了幾年,突然興起當老師的念頭,便克苦自修報考師範學校,現在跟我一樣是個小學老師。孩子都已成年,我也當了爺爺,和莉莎的離異應該不會對他們有所傷害。

 

我自己在幼年時便已清楚知道,將來會以老師為職業。不是我對教職單純的崇拜,而是家裏的因素。我在二次戰後,出生於瑞士西北部烏拉山南麓一個叫Trimbach的小村莊裏。父親是油漆匠,母親在附近的工廠上班。我排行老二,上有一繼承父業的哥哥,下有一當電器工的弟弟,以及一個在印刷廠任職的妹妹。由於父母的第一個孩子是男的,母親懷我時,便直覺地認為我應該是女孩。她在懷孕待產期間,便手織了許多女孩子的衣帽手套及裙褲備用。雖然我的出生帶給家裏些許的失望,他們卻也捨不得將織好的衣物丟棄或送人。直到三四歲為止,我一直是被裝扮成女孩,跟我作伴的也是娃娃之類的玩具。還好這個為滿足父母心願的裝扮,並不曾引發我對自己性別認同的困擾。

 

村子裏大部份的人,不是在鐵路局就是在Bally鞋廠就職。爺爺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叔公,是家族裏唯一較有學問的人,當了一輩子的老師,更是我父親心目中的模範人物。我自小便學習快速,相當聰穎,大人們早就把我和叔公相提並論。大約在小學一年級時,成為老師的種子便在我心裏萌芽,所以我的職業選擇不曾經過思考掙扎,是自然形成。  

 

我們舊時的家離樹林子大約三百公尺。森林是我和同學及鄰家男孩遊戲的天堂。任何男孩們聚在一起又沒大人在場時,所可能玩的花樣,我們無一不實驗,無一不經歷過。我們比賽爬樹、削樹藤做弓箭、扮印地安人、玩警察抓小偷。在樹叢野草堆裏神出鬼沒,比賽誰被割傷刺傷最多,而又神態自如,嬉笑自若。有次我把尼可塞入一空樹幹內,讓他的兩腿相交叉而無法以自身的力量爬起,以做為他遊戲作弊的懲罰。又有一次為了包抄一頭小鹿,我們四散各處卻迷了路。天很快暗了下來,我在林子裏又飢又凍,渡過恐怖後悔的幾個小時。五個男孩同時失蹤的消息驚動全村,當村子裏的男人又叫又喊,氣急敗壞地分別找到我們時,卻又如釋重負地忘了責罵。我們幾個獨自在山野直到深夜的男子漢,頓時成了學校裏的英雄。幾天後,當我們又聚在一起時,便互相吹擂評比,誰受到的懲罰最嚴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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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林原是山野孩子,他的詩作「春天」紀錄了他對人類應多親近大自然的要求:

花園裏 森林中

一次次的呼吸與翩動

朝向遠方濕冷的原野

雲雀歡頌著春之歌

 

鶒鳥大聲笛唱

一生的智慧

人們庸庸碌碌

鶒鳥是否過於輕聲?

 

啊,你們太過富裕的小丑

難道要吹奏起長號

才能在你們疲憊的耳裏

再度響起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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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小便對鳥類感到興趣。叔公有厚厚一大本鳥類圖鑑,是我最喜愛的課外讀物。我常獨自在林子裏徘徊一整個下午,觀察鳥的習性,傾聽它們不同旋律的歌唱。藉著圖鑑上的指引,我很快能分辨各種鳥類的特質,準確無誤地叫出它們的名字。時常,我要在林子邊緣流連,直到遠遠看見母親在門前揮手,才不捨地踏著夕陽回家。

 

記得小學四年級我和彼得參加一個賞鳥活動,除了我們兩個小毛頭之外,全是中老年人。他們戴呢帽、著七分褲、綁腿、腳上是一雙雙厚重的登山鞋。他們胸前掛著望遠鏡,手握輕便的木杖,一副行家的裝備與派頭。有兩個不相干的小孩參加他們的隊伍,大人們覺得新鮮又有趣,我們也就特別受到歡迎。進入森林後不久,領隊的解說員開始指這兒指那兒,要大夥兒看東看西。就在大人們興致勃勃以望遠鏡朝左朝右上下張望,忙著作筆記時,我發覺解說員的介紹,張冠李戴錯誤百出。更讓我心慌的是,大人們竟把這些不正確的知識敬謹地抄錄下來!一路上我只小聲地向彼得抱怨,對這些平時在村子裏發號施令的父執輩感到無比失望。直到現在,這種不懂自然卻又大肆吹噓的現象,仍在所謂環保團體或賞鳥俱樂部裏不時出現。環保雖是目前重要的議題,絕大部份的人卻因不了解自然,所以就不能愛自然,不懂得愛又如何奢談保護。原來許多人膽敢對於他們不懂或僅知皮毛的事物大放厥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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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林說,希臘文裏「心理」一字包括有靈魂、氣息與蝴蝶的涵義,而這三合一的組合恰恰反應出他純真潔淨自由,容不下丁點虛偽雜質的本性。他的一首譏諷知識菁英的詩是這麼寫的:

 

自認比別人都懂的假先知們

不要以為少了你們靈魂的團結

那烏黑雲

便不消逝

 

你們可以驕傲於對科學的信奉

將自然剝繭抽絲 依序排列 卻又分散背離

在你們偉大世界思想的背後

生命精靈卻開始在內裏不安地顛簸搖晃

 

無力的權勢在漆黑的夜晚造訪

你們雖甘屈貧窮

當夢想降服退位

戰戰兢兢 卻又將自己和入富裕與豐饒

 

你們不敢信任理想

更害怕築夢

世界是白白給的 你們卻播種了沉淪與腐敗

你們活過了 也終將死亡

 

不求慎解、是非不分的賞鳥事件,對當時幼小的格林打擊甚大,由於對大人失去了信心,便將自己逐漸閉鎖起來,是種無意識的自我保護。他開始大量閱讀書籍,把自己與外界隔離。接觸到鋼琴之後,才只是十一、二歲的少年,便如同職業鋼琴家,每天數小時瘋狂地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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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上師範學校,我在小學六年級開始學鋼琴。買琴對一個工人家庭是極為沉重的負擔。我是父親的驕傲,他也就咬緊牙關為我買了部二手琴,再以數年的時間分期償還。雖然瑞士不曾遭到二次大戰的蹂躪,五十年代末的鄉下,學琴的人還是極少。好不容易找到一位在教堂司琴的胡伯先生,我便以每次兩塊錢瑞朗的代價,開始跟他學琴。大約一年以後,我的琴藝便幾乎與老師相當。每回上課我必須故意彈得其糟無比,好讓他有指導我的機會。胡伯有時在上課中打瞌睡,直到我的琴聲停了,他才慌忙醒來,說:「嗯,很好,再彈一次。」我跟父親提到無法進步的困擾,他便積極尋找更適合我的老師。後來的加賽先生讓我得以一窺音樂的奧秘。他讓我嘗試各名家的曲子,讓我了解人類情感的起伏與自然的盛衰,如何幻化成抽象音符透過指尖,傳達演奏者不同性情所做的不同詮釋。 

 

在跟從加賽老師學琴期間,我並沒中斷去胡伯先生家把曲子彈糟的努力,原因是不願讓他感到技不如人,而有著被拋棄的難堪。三年後我和其他加賽老師的學生有了公開演奏的機會,沒料到胡伯先生也來聽音樂會,當時我雖然焦急也只得上台。結果當然是,胡伯先生主動不再收我當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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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蘭茲‧格林曾在他的筆記中寫到:一個美麗四月天的傍晚,我在老師家裏學琴。彈了一段,我停下來等待老師的批評。在一段長久的沉寂之後,老師才輕聲地說:「其實在鳥兒歌唱時,我們應當停止音樂!」屋外柔和的陽光裏,鶒鳥正歡愉地引頸高歌!    

森林死亡、空氣污染、物種生存遭到威脅,我們全都耳熟能詳,而人類在生活上必備的、與健康音樂之間的關係,也靜悄悄地正在消失當中。只有張開來的眼耳,才能讓這痛心的事實不致被隱藏輕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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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次戰後的歐洲表面上雖已恢復平靜,各國全力投入復甦重建的工作,命運乖舛的猶太人卻仍暗地裏四處流竄。記得上小學時,父母曾收留一對猶太籍的史瓦茲夫婦。在我們村子落腳後,史瓦茲先生很快在印刷廠裏謀得一職,日子過得安定,節慶日時我們也都會收到他們小小的贈禮史瓦茲太太真是個可憐的女人,不知她在納粹集中營裏受了什麼折磨,說話時,每隔幾秒鐘,她的右肩便要聳高,脖子快速向右扭轉一次,這個動作不間斷地重覆,看了真替她難過。戰爭已結束十年,報上仍不斷有猶太人受虐於納粹的報導。其中有則故事令我至今難忘:有位猶太媽媽被押上開往集中營的卡車時,苦苦哀求看守的德軍,讓她帶走在一旁號哭不止,四個孩子中的一個。德軍答應了,當她張開雙臂時,卻無法決定要帶走哪一個,全是她的骨肉內啊!猛轉身,德軍一聲令下,載滿婦女的卡車揚長而去。這事對當時幼小的我是極大的震憾,時常想像,如果我是那四個孩子其中之一,該怎麼辦?更常苦思,到底是什麼因素讓德軍必須如此殘酷對待平凡無辜的猶太人;加上那次和男人們去賞鳥的不愉快經驗,使我對大人失去信心,對人的質地產生懷疑。直到我接觸音樂,接觸到魯朵夫‧史坦納(Rudolf Steiner)的哲學思想,才重拾我對人類的好奇。

 

史坦納對日月星辰循序運轉的讚嘆,對大自然起落榮枯的崇敬,對基督宗教裏愛德的發揮,使我有如巧遇知音一般,更激發我對教學工作的執著。1977年我把大女兒送到剛成立的史坦納學校上幼稚園。該校的理想是,學生一入學便由同一老師帶到畢業。十二年的時間裏,老師與學生一同長大,學生與老師一起成熟。八一年開始,我親自在該校任教。當時我們仿若一個大家庭,學校經費全靠家長捐獻而來。較富有的家庭出贈較多的錢,以彌補窮人家捐款的不足。開會時,每個老師依照家庭負擔的輕重,自訂月薪。某一年出現了財務赤字,第二年全體老師自願只領十一個月的薪水,第十二個月的收入由在校外兼職填補。有人到餐廳當服務生,有人去看管大樓等等到處打工。某位老師不在校的期間,就由其他同仁代為授課。一股開拓者的豪情激發我們如火車頭般地向前直衝,義無反顧。我一共有三十名學生,幾年朝夕相處,我清楚每個孩子的性向、能力與癖好。可惜,後來經營學校的理念逐漸變質,新進的老師並不熟知史坦納的思想背景,不以人的本質、學生的個別差異為優先考慮,代之以競爭、以汲汲營取、甚至浮誇以譁眾。八年後,我黯然選擇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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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疼愛自己的四名子女之外,格林對學生更是盡心盡力。他在離開史坦納學校之前,曾為教過的每個孩子寫了一首詩做為臨別贈禮。給克勞蒂雅的詩,其中一部份是:

 

誰還傾聽原野低語

當它生長與開花的時候

在它燒成灰燼之前

妳的生命是否已然成功

 

誰聽不到內心輕微的旋律

誰就要逃離自己

就要被迷離

 

大聲的叫喊 

充斥著世界

無法解放生命

卻被黑夜包圍

 

所有的感官都在尋找忠實

那隱閉著的力量

被創新的妳

將要在亮光裏開始

 

聽,花朵與星辰

在夜裏哭泣

妳的心醒來的時刻

已不再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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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常我感到有股內在的趨迫,想讓人更接近美好的音樂。我們這個時代,古典音樂似乎是學術界的專屬,這事令我極不舒服。我總認為每個人都有成為廣義藝術家的潛能,也就是,最高的藝術其實是生活藝術。對我而言,每場音樂會就像是一件藝術品。演奏者把平日下苦工後的精華,透過他個人內裏的詮釋,呈現在聽眾面前。當演奏者、樂器與聽眾在一個良好音響廳堂裏相互緊密了解時,就是一件令人感動的藝術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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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林認為,自然、藝術與他自己合一時,便是生活本身。其他的一切,不是對生活的提升,就是讓生活趨於暗淡。他的理想絕不允許被打折、被刺痛。他曾在巴塞爾(Basel)美術學校學畫。兩年裏,他讀遍偉大畫家的書簡及有關他們人生思考的論述。他確信,心靈是讓人創作動人作品的重要原因。美術學校的老師不但不剖析這些因素,讓他的感動得以印證,反而教些衛生紙貼牆上,油漆潑地板等等新奇卻缺乏內涵,完全出於概念性實驗,和人的內在絲毫沒有瓜葛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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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還在史坦納學校教書時便常想,如何能讓那些較窮的學生與家長,也有親歷高水準音樂演奏的機會。              

後來機緣巧合,我請到了附近的一位鋼琴家,就在學校音樂教室開始了由我策劃的第一場音樂會。我自己寫傳單、印傳單、在公共場所到處貼傳單。由於不拘形式又是免費入場,當晚的演奏會相當成功。接下來的幾次,聽眾填滿音樂教室的每個空隙,地板上也坐滿了人,鋼琴被團團圍住,只剩離演奏者約一公尺的距離。鋼琴家受到莫大的鼓舞,聽眾也感到極大的震撼。有位外地來的太太感動得慨贈一部音樂廳演奏專用的黑色三角鋼琴。後來因聽眾量不斷增多,小小一間音樂教室不敷使用,我便開始跟市政府租用有百年歷史,六百個座位的音樂廳。自從我轉移了音樂會的場地,史坦納學校的那部三角琴也就不常被使用。為了這事,贈琴的太太相當失望,演奏會上再也看不到她專注聆聽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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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蘭茲,格林把自己策劃音樂會的一人組織稱為Frag-Art。有人問起緣由,他就只說是,把他名字FranzFGrimmG隱藏在Frag裏頭,Art是英文中藝術的意思。事實上,德文的Frag是提問,Art是種類,Frag-Art蘊藏的深意在於,人應自問,自己到底要過哪種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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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舉辦的演奏會大都是音樂家介紹音樂家而來。就像許多因著種種原因而沒有盛名的作家,找不到出版社,畫家找不到畫廊,練劍者找不到敵手一般,音樂家也很難得有一展長才的機會。我的籌辦斡旋讓他們在獨自苦練之餘,有親炙音樂愛好者的機會。因為動機明白單純,所以形式上的簽約,不在我的辦事範圍之內,透過電話聯絡便可敲定。每租一天場地約需八百瑞朗(按:乘以二十即等於台幣),原本免費入場的,只好變成隨意樂捐,希望能打平開銷。然而即使扣除了場地、印寄數百份傳單、電話傳真、給演奏者一些小酬勞等費用,有時仍入不敷出。從1983年至今,我自己已經墊付了十五萬瑞朗左右。有些不夠嚴肅的捐獻金額看起來實在令人傷心,似乎是三毛五毛的零錢太多,錢包太重,也就隨便抓一些放在出口處桌上的小木桶裏。如此的施捨,我寧可不要。最近一些資深音樂家的演奏會,我在傳單上就註明要二十瑞朗的入場費。聽眾入場時,每人有張號碼牌,不是對號入座用的,而是要掌握入場的人數。通常演奏會結束後,我會和演奏者去喝杯咖啡,把會場收到的錢扣除開銷之後,若有餘下,當場全數就給了演奏家;若是不足,我便從自己的錢包裏拿出幾張紙鈔。帶給人美好音樂的演奏者,應當受到鼓勵與感謝。這十九年來,我不曾賺進一分錢。有人說,籌辦音樂會是我的業於嗜好。這話讓我很不舒服。我的工作是一件件藝術品,和個人可有可無的嗜好完全無關。直到目前為止,我沒有任何社會團體的支持,是單純的一人作業。第三百五十場音樂會將在明年,也就是Frag-Art滿二十年時登場。至於這項工作是否會延續下去,是社會上供需的問題,與我個人毫無關聯。瑞士有全歐洲最高的年輕人自殺率,中老年人的憂鬱症患者人數更是快速攀升。貝多芬說:「誰能了解我的音樂,誰就有永久的快樂。」我們的社會必須要有能力看出,自殺及憂鬱症統計數字和貝多芬話語之間的差距與相關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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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林不向社會大眾乞討,他把薪水的十分之一投入其「藝術創作」,不從中賺取分毫。其理念只是不合經濟原則的:「老師的薪水來自大眾所繳的稅金,把百分之十還給社會並不為過,每個老師應該都可以做得到。」此話一出,曾引起一些老師們的不滿,說他是運用「苦肉計」,以自己的低姿態贏得名聲。批評者唯獨沒想到,有誰願意以過去近二十年,及未來不知多少歲月,長時間低姿態地繼續生活?難道不是一種異於常人的堅定理念在支撐?格林問天主:「你創造了貝多芬、莫札特,現在呢?」天主回答說:「我也創造了你呀!」他給自己的使命是,將觸動人心的旋律,廣泛地介紹給社會大眾。

 

貝多芬使得同儕為他嘆息,他卻迎著落日獨自奔向原野。貝多芬只為極少同一時代,以及在他之後出生的人寫音樂。所有特立獨行的人,貝多芬是他們最好的註解。法蘭茲‧格林便屬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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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世紀偉大的小提琴家Yehudi Menuhin認為,音樂是屬於每個人的,不論是辦公的或掃街的 這一想法完全契合我的理念。有人因付不起高票價而被摒除於音樂廳之外,就是社會的失敗。文化活動不是所謂菁英的專利,絕不可只為少數人做計劃,應該為羞澀而有些許徨恐的一般大眾而設計。一個地方上的音樂活動不應依附於社會上泡沫似的、短暫的需要。好的音樂會永不嫌多,反而是低俗的提供,才是對全體的敗壞。我擔憂的是,一些精美的、只發出微弱聲音的小活動,會被喧囂的吵鬧所淹沒。Frag-Art的聽眾在索羅屯地區已形成一特殊的團體,他們並非受到廣告的慫恿,而是出於愛好與信任。他們可以自己決定在哪一天,聽哪一種樂器,是獨奏、是雙重奏,還是三重、四重奏。可以在五月中聽到來自布拉格的室內樂團,在六月初聽到伯恩音樂學院學生畢業前的大提琴獨奏。他們可以選擇在音樂廳的座位,也可以決定要贊助的金額。演奏會之所以在週日下午五點舉行,是要讓家長能帶孩子一起來欣賞,讓老年人在冬天下雪時能從容回家。過去我曾將演奏會安排在週日上午,當我聽到「不去教堂干脆來聽音樂」時,便毅然取消這個時段的活動。音樂與教會怎可成為彼此的代替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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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看過他穿西裝打領帶上音樂廳。演奏會的開場白也不須向任何人致謝,介紹演奏者也沒有任何絢爛花辭,只是淡淡一副「今天我們再度可以享受美好的音樂,請把在演奏會裏得到的歡愉帶回家」的態度。

 

法蘭茲‧格林先後從地方銀行,從邦、市政府得到三個文化獎。所得到的獎金大約可以應付一年籌辦音樂會的費用,而不需以自己的存款支出。其中得到邦政府給獎的消息,是他到郵局開啟信箱時才得知。邦政府辦公大樓就在郵局附近,他願意向頒獎者當面致謝。循著得獎通知書好不容易找到寫信簽名的人。格林卻必須花數分鐘時間介紹自己,說明緣由,對方才似懂非懂地接受他的道謝。得獎通知書是電腦列印的,給獎者只是橡皮圖章似地簽個名而已。至於要給誰獎或為什麼給獎,不是官僚體系熱心探討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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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透過Frag-Art的活動對當今社會做些改變。我發覺,現在愈來愈有把文化活動誇張為社會巨大事件的趨勢。「形象效應」當道,人的內在與所呈現出來事物之間深層的,好或壞的關係,很少人加以探討。這些巨型活動大都靠贊助、補貼或有關係的經濟來源,在媒體上花下巨額廣告費以收買觀眾群,真正「產品」的品質反而被忽略。可惜很多人中了廣告毒太深,以為愈貴就是愈高級,品質就愈好,而免費就是沒有價值的同義詞。

 

我所主辦的活動便是要給社會上的迷思做一反擊。我只願意以最謙卑的方式,喚起大眾對音樂本質的注意和喜好。很多人以為,先要懂得巴哈、馬勒、柴可夫斯基,聽他們的音樂時才會感到舒適愉悅。我覺得這種說法根本是無稽。難道先要上一堂有關散步的課程,才能懂得欣賞夕陽的美好、鳥兒的清唱或草原的豐盛?就像與自然界純僕簡單的關係,人也必定能發覺出藝術品,特別是音樂的動人之處。沒有人可以被剝奪面對自然與偉大作品的震撼與感動。Frag-Art就是要以最天然的、不經任何雕琢包裝的好音樂,呈現在不同層次大眾面前,哪怕是清理下水道的工人,或邊罵孩子邊買菜的媽媽。廣告不能提升人與音樂的關係,廣告只能讓音樂較容易被賣掉。真正好的作曲家絕不是為促銷而寫他們的作品。一個情感豐沛的音樂家,並不需要被簇擁被捧舉,而是需要能真正傾聽他內心,能與他默契交流的愛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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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機音樂」是法蘭茲‧格林自創,令人深思的術語。他說:「大地被農葯毒化。被施以人工化肥的土地,讓植物豐茂以養育我們。人工創出的音樂讓我們感到喜樂,也有著人工的價值。在靈魂的滋養上,就像人工施肥的蔬果,帶給我們健康與不健康。我們應當逐漸恢復非人工創造的音樂,與非人工滋養的大地。這在對於照顧兒童與青少年的身心特別重要。聽過臨場演奏的人,絕對能辨識原音與光碟的不同。音樂與大自然有許多相似之處,都可以被下毒。然而儘快使大地去毒以恢復原來的生機,受到人類的重視,音樂卻沒有如此幸運。人類仍在毒化音樂的這件事上賺進大把鈔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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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歲的革那(Goener)是阿根廷籍的德裔鋼琴家,十多年前在日內瓦國際鋼琴大賽奪魁後,聲望如日中天,演奏行程排得緊湊密集。透過介紹,我驚喜於他竟願意到只有一萬五千人口的索羅屯小城來,與他的忠實聽眾見面。幾年前,他在波蘭發現了一名小他整整十歲的新秀魯斯秦斯基(Ruszczynsky)。英雄當然惜英雄,革那曾受到一位老鋼琴家的提拔,他也願意免費教授這位令他激賞的小老弟,當然更不會忘了為他的學生爭取演奏的機會,由此,我的音樂家名單上便多了位鋼琴好手。這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有股桀驁不馴的氣質,不知是否傳單上,他照片中堅毅的臉龐與叛逆憂鬱眼神的吸引,獨奏會那天湧進一批與他年齡相近的年輕人。原本魯斯秦斯基以為,只要有上台磨練的機會便是天大的幸運,沒想到他竟可獨得一千瑞朗,是我籌辦音樂會扣除開銷之後,有始以來最大的一筆餘額。

 

明年Frag-Art二十週年紀念,革那答應演奏一場。但願整修後的音樂廳能容納更多座位。誰知道,如果魯斯秦斯基也來了,是否會創記錄地,有人必須站著聆聽他的演奏,接受一場心靈洗滌的盛宴呢!

 

後記

 

約在八年前的冬天,我去聆賞一場來自凶牙利黑管演奏家的音樂會,地點是在村子裏小學的音樂教室。演奏結束後,放了些錢在出口處的木盒裏,又在一待填的紙張上寫下姓名住址後,便頂著一天的星子踏著白雪回家。沒料到自此便不定期地收到署名法蘭茲‧格林寄來的音樂傳單與演奏節目表。半張紙上印了五個節目,除了演奏者姓名、演奏的樂器及時間地點之外,沒有任何隻字片語多做說明。極少時候附上的另半張紙,是格林先生對他籌劃演奏會的理念,簡明而感人,卻引發我對他的質疑。在多數人習於冷眼觀望,容易把熱情當成譏諷對象的瑞士社會裏,格林的思想不正是茶餘飯後最好的談笑資料?他如何能將自己的內在,明白攤開任人踐踏?這人不是憨直愚蠢,就是有著太深釣譽的城府?最近的一次,格林預告,明年的第三百五十場音樂會正是Frag-Art活動的二十週年紀念,引起我極大的好奇。

 

我好奇的是,在捐款單滿天飛的瑞士,為何獨獨不見格林的收款條?在沒有基金贊助的情況下,一個一人作業的活動如何能不輟不斷地進行二十年?難道索羅屯地區的音樂愛好者數目之眾,現場捐款之多足以支撐演奏活動達一個世代之久?經過一來一往的聯繫,在一個和暖的春日下午,帶著準備好的十七個問題,我在索羅屯城中的一家咖啡廳見到了法蘭茲,格林。

 

格林先生是個自然人,乾淨整齊又隨興。鬍子剃得精光,指甲剪得適切。一件紅衫,一件黑褲,一雙灰襪加上一對大拖鞋。提著不全拉上拉鏈,因老舊而分不出色彩的背包,神清氣爽地赴約。格林相當健談,有問必答。整整三小時,他喝了一杯咖啡,三杯白水;拿出他的畫作、照片與筆記詩冊,詳盡介紹自己,讓我渡過一個飽滿豐盛,前疑盡釋的下午。

 

法蘭茲‧格林是個另樣的人物,卻不是憤世嫉俗,總認為天下都醉我獨醒,排斥他人也被他人排斥的社會異數。他的特立兼顧與人的和諧,他以自身經驗為依據的社會批判,並蓄著由於自信所透露出來的歡愉。當我問到,籌辦音樂會是否曾帶給他困擾時,他只輕輕帶過:有人曾指責,他不應安排外國人來瑞士演奏。在歐洲,對外國人過於友好的,總要擔心極右派的激進份子可能對他們做出人身攻擊。他也不常有傷心難過的情緒,即使有,也不持續長久,「因為只要知道自己為何傷心,便值得高興了。」格林說。

 

陽光轉弱,氣候轉涼,和格林握手道別時,寬厚溫暖的掌心傳來他的熱情與誠懇。格林的傳奇在於,他不但把一般人只敢想不敢做的傳奇,透過行動具體地長久實現,更將外界的褒貶如煙看待。法蘭茲‧格林是個理想主義者,是個堅持按照所信服的理念生活,又不斷在這個基礎上,蓄積他愛人類、愛自然能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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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y 祈災情不再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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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4/08 10:44
啟智學校老師是投入豐富愛心的志業,必須要有一定的堅持和毅力。特殊教育是辛苦的,格林以藝術學院的背景沒有特教學分從事其間,遭到排擠,特加辛苦,離職也是必然;37個年頭舉辦了650場音樂會,是堅持和毅力,對當地的確也是貢獻,受到一定的尊敬,是格林個人人生的一項成就。
顏敏如(yenminju) 於 2020-04-08 14:44 回覆:
是的,格林做的事極不容易,但他做到了!

Sookh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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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4/06 08:03

https://youtu.be/KutC77w_2Zs

台灣音樂家郭芝苑老師也是說:

音樂的目的,為全民音樂欣賞做服務。

 感謝介紹瑞士生活藝術家,堅持夢想。

 我也聽到台灣的許多故事,

例如簡上仁老師、郭芝苑老師堅持創作。

顏敏如(yenminju) 於 2020-04-08 07:47 回覆:
也許妳也可以試著把台灣作曲家的生平整理寫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