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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曆戊戌年
2018/04/22 12:22:25瀏覽2990|回應2|推薦16
2018年,歲次戊戌。一個聽來熟悉卻又遙遠的年頭。

除了一百二十年前的那個「戊戌變法」「百日維新」的大戲外,讓我們把時間維度拉大,想像自己手上掌握著歷史的捲軸─就這樣卷一卷,以每三百年為一刻度,跳回古代的中國,看看過去一千二百年來的戊戌年,發生了甚麼大事。

時光倒回三百年,1718年,歲次戊戌。這一年清聖祖康熙皇帝,派遣翰林院檢討海寶、編修徐葆光為正副冊封使,前往琉球國,冊封國王尚敬為「中山國王」。

天朝的認可對這個孤懸東海的小國來說,是莫大的榮寵,也是攸關它國運的大事。姑且不論琉球是否真心如同許多大漢天威主義者的想像,千里迢迢地進貢是因為仰慕中國:「咨爾國王!遠在重洋,傾心教化,特遣使恭齎表章,航海來庭,叩祝萬壽,並備進方物,用將忱悃。朕披閱表文,詞意肫懇,具見爾國王恭順之誠,深為嘉許……」(1793年,乾隆《奉天承運皇帝敕諭英咭利國王》);它長久以來扮演日中貿易與東亞南亞間貿易「中轉港」的角色,使它不得不計任何代價,都要得到中國官方的好感與許可。

另外,政治上琉球也需要中國。這個受盡日本欺淩的小國,在1609年「島津入寇」之後,已經淪為日本的保護國,在向中國稱臣的同時,也得向日本薩摩藩朝貢。雖然十七世紀下半,「琉球三偉人」之一的羽地按司朝秀,還主持了一次全面「華化」的革新─遵循中國朝儀,更定官制,任用華人充當各級官員,並在婚喪嫁娶、宗族家譜等方面酌參中國習俗;但他的目的,是希望在不激怒日本的前提下,在中日二大之間取得平衡。換言之,向中國靠攏的目的是為了維持自身的獨立。

琉球的二難處境由以下這個例子可以看出:官方寫了一系列的教戰守則,發給所有可能與中國接觸的琉球人,比如說詳細規定:如果發生海難漂流到中國大陸,上岸之前必須銷毀所有日文的書籍信件。在清朝冊封使到達琉球之前,館舍周圍便禁止出現一切可能聯想到日本的事物:日文書、寬永銅錢、樂曲樂器、甚至行人的服裝。以1866年為例,當中國最後一任冊封使到達琉球前,所有日本派來的官員都被集中住宿,所有日本事物禁止流通,日本商船淨空出港。官方甚至規定:如果發現清使有向日人集中地前進的跡象,必須快馬吹海螺報信哩!

而這一切,只是為了維繫中國「東亞共主」的表像,不戳破小國的「二屬狀態」的表面功夫。

時光倒回六百年。1418年,歲次戊戌。在成為大明帝國南疆領土業已十年的安南─就是今天的越南,一位籍貫「紹化府瑞原縣藍山鄉」,有位名叫黎利的富豪,揭竿起義,自稱「平定王」,要恢復國家的獨立地位。

但他出師不利─第二年就險遭滅頂之災。在一次明軍的圍剿中,黎利眼看不敵,於是便詢問部下:有誰能「效漢高祖之紀信」頂替我?忠心的部將黎來臨危受命,「披禦袍騎戰象」,吸引明軍的注意力,因之殺身成仁。歡天喜地的明軍殺了假黎利後便樂的息兵罷戰;逃出生天的黎利則擇時再起,繼續轉戰各地,終於在十年之後大功告成。他就是越南黎朝的黎太祖,也是越南徹底脫離中國而自主的開始。

所以當時明軍裡那個主張「我們宰了那個穿皇袍的就回去休息吧」的傢伙,他的表面功夫的影響,還真是深遠哩。

時光倒回九百年。1118年,歲次戊戌。新興的女真族酋長,後來成為金太祖的完顏阿骨打,四年前起兵抗遼,每戰必勝。只是遼國太大,征服大業曠日廢時。這時候,南邊的宋朝主動送上門來了。他們建議:宋與女真約共攻遼。你們從北往南打,我們從南往北打,瓜分遼國。

當時宋與遼已經因為「澶淵之盟」而享有長期和平;二國邊境,干戈不興。可宋朝始終覺得受了委屈:「燕雲十六州」,是我們的,還在遼的治下;還每年幾十萬的銀兩綢緞「歲幣」向遼進貢。更重要的是:當初開國時被打得落花流水,宋太宗坐驢車落荒而逃的恥辱猶未洗雪。此時不打落水狗,更待何時?

澶淵的盟約是怎麼寫的呢?「自此保安黎獻,謹守封陲,質於天地神祇,告於宗廟社稷,子孫共守,傳之無窮,有渝此盟,不克享國。昭昭天鑒,當共殛之!」基本上是一副誰違約誰就得被天打雷劈的意味哩!宋軍攻遼之前,遼遣特使奉表告哀:拜託大宋禮義之邦不要落井下石。被拒絕之後,遼使當庭哭罵:

「遼宋兩國,和好百年,盟約誓書,字字俱在。爾能欺國,不能欺天!」

但表面上的「收復失土」的榮耀,蒙蔽了宋朝君臣的眼與心。結果宋軍不堪一擊,被已是殘兵敗將的遼軍打得大敗,基本上遼全境都被金國攻下。更慘的是:宋朝的軍事力量被金國徹底看穿了手腳。八年之後,金軍南下,北宋便亡在「靖康恥」之中。

看來三百年前、六百年前、九百年前的戊戌年,都是在與東亞國際秩序有關的金戈鐵馬中度過的。但一千二百年前的那次卻有點不同。

818年,歲次戊戌。大唐王朝的憲宗皇帝,千里迢迢將一節釋迦牟尼的指骨迎進皇宮,然後送到廟裡給大眾供養。第二年一月,一名小官韓愈,寫出了聞名的《諫迎佛骨表》,將之提升為文化尊嚴生死存亡的大事:

首先,他說「佛者,夷狄之一法耳。」意思是佛只不過是蠻夷崇奉眾多的神明之一罷了,有甚麼好尊貴的?其次,在佛教傳到中土之前,大家本來都好好的,皇帝們動輒享國享壽百年;但自從漢明帝時佛法傳入,就變調了!「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後來更糟:「其後亂亡相繼,運祚不長……事佛求福,乃更得禍。由此觀之,佛不足信,亦可知矣。」

然而韓愈要的,不僅僅是拒絕佛骨,破除迷信;也不僅是為了老百姓「解衣散錢,自朝至暮……老幼奔波,棄其生業」,國民經濟上的考慮。

重點是從民族主義的角度,韓愈反佛:「佛本夷狄之人,與中國言語不通,衣服殊制」,而且他講的話也不是中華道統─「口不道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行」。末了,他還「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諸水火,永絕根本,斷天下之疑,絕後代之惑」。

我們在此慶幸:還好韓先生的建議沒被接受,否則少了佛教的浸潤,華人華語的文化就不會如此璀璨多姿了─命運、信仰、原則、真理、現實、平等、絕對、相對、有限、無限、因緣……如果沒有這些佛經裡的觀念語彙,我們的文化將何等貧瘠?

1718,1418,1118,818。這四個戊戌無獨有偶,都與2018這個戊戌年有些牽連─大清帝國遙遠東方的一個蕞爾藩屬國首鼠二端,而中央政府選擇不加戳破,皆大歡喜;南方星火般的民變看來已被敉平,而那些死灰般的亂民在大明帝國眼裡,只是渺小到無足輕重的東西;百年強敵遼國即將亡國,大宋帝國高層只是覺得可以火中取栗多拿一點,為自己再加上「祖國統一」的榮冠。而「毀佛滅佛」,將大唐帝國衰微的原因歸咎為外來的思想,以之激起民族主義,從而維繫現政權的作法,更是近代以來東方西方的獨裁者慣用的方式。

我們之後在中國,不,在所有華人社會裡都可以看出戊戌的幽靈:凡是一旦對民族救亡出現集體焦慮,對社會前途覺得踟躕彷徨,對文化秩序感到灰心喪志─特別是在要「對人民/歷史交代」的時候,肉食者便會陷入這種對虛妄的執迷。他會提出高遠的理想,傳佈動聽的口號,誇大外來威脅的惡毒,強調英明領導的重要,掀起轟轟烈烈的運動,描摹風風火火的遠景。美美地熱鬧了一陣子,然後呢?

然後只能是欺上瞞下,皆大歡喜式的表面功夫。就像1898那個戊戌,光緒皇帝在一百零三天內,頒下一百一十份詔書的,欲速則不達的紙上革新;或是更糟─像1958年那個戊戌,超英趕美「大躍進」那種餓死幾千萬人的大悲劇。

2018,另一個戊戌年。當野心家毀壞制度,往更大更荒謬的個人獨裁邁進,而民人大眾只習狃於「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虛妄與迷思,而繼續無視於結構性的缺失,與日往「官二代」「富二代」「紅二代」傾斜的分配危機,這社會也就離真正的災難不遠了。且容我仿黃仁宇《萬曆十五年》終章的一段評論,為這個戊戌年下個按語:

「表面上四海升平,無事可記,我們所熟知的經濟或政治模式卻已經走到了它的盡頭。領袖的勵精圖治或是晏安逸樂,首輔的獨裁專橫或是調和鼎鼐,武將的富於創造或是習于苟安,文官的廉潔奉公或是貪財舞弊,思想家的極端進步或是絕對保守,最後的結果,都是無分善惡,通通不能在自己的領域取得有意義的進展。因為,一人一事一物的優異表現,也就是所謂戰術上的成就,無法彌縫整體戰略上的、結構上的缺失。」

萬曆戊戌年,許多事情都還沒有發生,許多事情,也都正在發生。
( 時事評論政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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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正平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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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4/24 00:23

以古鑑(諫)今,最怕的是忽略了時空背景不同,成了食古不化的學究。

上頭講的那麼多戊戌年,應該沒有全球暖化這檔子事。這救人類於水火的,目前好像只有習大大比較有機會。要助他?戳他?或一邊助一邊戳?



frank060606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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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4/22 13:13
寫得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