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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6/11/23 22:44:45瀏覽2947｜回應5｜推薦32 | |
我小時候住的村莊在壯圍鄉公所對面，往北走到宜蘭河邊大約五分鐘，往南到濁水溪（蘭陽溪舊稱）也花不了半個鐘頭，溪水暴漲做大水時，往往首當其衝。好在這是全鄉地勢較高的村莊，幾次潰堤淹水，頂多漫到腳踝，而鄰近村莊早已水深及膝，甚至淹上桌面。 鄉人對做大水的心情，就像出義務勞動一般無奈，孩子們則當成廟會節慶，大家也就儘量往好處想。其中最大的好處是撿「水流柴」，還有是老天爺免費為農田和菜圃做一次土質改良，大水淹過的田園等於施一層肥料。 撿水流柴主要在濁水溪，大水夾帶的木柴，塞得整條水道像羅東鋸木廠的貯木池，鄉人用長竹竿綁著鐵鉤，站在堤防上鉤撈。其中，不乏山區林務單位砍伐後來不及運下山的檜木。撿到這種值錢的水流柴，依規定要交還，因此每次水退後警察們都要新增一項追查水流柴的勤務。 大多鄉民則認為，水流柴不撿還是流進大海，大家冒死撿回來憑什麼要交出去。於是有人偷偷在稻田或菜園裡挖壕溝，把水流柴埋在裡頭，上面照樣插秧種菜，也有的設法藏在草垺堆裡。等個五年十年兒子長大娶媳婦需要加蓋廂房時，這些木柴正是房子的樑柱和門板。 當年二層樓的壯圍鄉農會辦公廳，是全鄉最高建築。每次做大水，二樓陽台是最好的看台，可以擠進十幾二十幾個小孩。一眼望去，平日青綠的田野只剩一些竹圍露出水面，宛如顛簸搖晃的船艇在汪洋中奮力前行。大人每隔一陣子，都會把我們這些看熱鬧的孩子趕開，以便查看災情。 鄉公所附近十幾戶人家都是磚瓦房，比一般農舍堅固，颳颱風做大水時往往充當臨時收容所。住戶們慷慨地煮一大鍋地瓜稀飯，端出平日醃漬的醬瓜、豆腐乳，以及賣豬時炸酥的豬油粕仔，供受災鄉親解飢。有時候，颱風把這些臨時收容所的瓦片掀光了，碎塊和雨水不時從沒有天花板的屋頂掉落，潮濕的棉被和捨不得丟的破鋁鍋，頂在頭上就是防護罩和鋼盔。平常用來請吃拜拜的八仙桌下，更是兒童遊戲場和祕密基地。 在那種到處漆著「保密防諜、人人有責」標語的歲月，人們根本不懂社區營造或守望相助這樣的名詞，但每一次颳颱風做大水，都讓人們重溫一次敦親睦鄰，和那些鹹鹹甘甘的醬瓜及豆腐乳一樣，吃得只留空罐空瓶，齒頰間依舊餘味無窮。 有幾次做大水，災民進出必須陸上行舟，甚至能夠在距離海邊兩三公里的公路上抓到海魚。有人說，那是颱風「回南」時又逢漲潮，造成海水倒灌，順便把海魚帶到內陸。 也有人說，那是颱風登陸時把海裡的大浪連同魚群捲上天空，再跟著雨水下到內陸。雖然誰都不曾親眼瞧見那些海魚究竟如何進了內陸，但無論大人或小孩對天空下起「魚仔雨」這種「落魚仔雨」的神奇意象，總是深信不疑。 民國五十年以前，壯圍鄉下除了省公路局極有限的客運班車外，很少看到大型機動車輛，糧食局送肥料到農會或農會上繳碾好的白米，還用黃牛拖拉的牛車隊伍。而當時的鄉公所已經有一輛大卡車，大卡車主要做為載運砂石修補農路之用，一旦颳颱風做大水，它搖身一變為天不怕地不怕的兩棲救災英雄，載著草包四處去填砂土，好堵住崩潰的堤防缺口。 裝了砂土的草包，顯然不是滾滾洪流的對手，丟到堤防缺口的草包往往未沈到底，即被激流捲得老遠，像載浮載沉的死豬，最後擱淺在老遠的田裡，東一包西一包。只有等水位降低、水勢稍緩時，砂土草包才能發揮功能，前仆後繼地堆疊填補堤防缺口。等堤防修補好，立刻有人群湧進水退的田裡去抓魚蝦和鱉。 大水不只在鄉村肆虐，在市區一樣橫行。 宜蘭市的媽祖宮，位於市區中心，而據某些老年人回憶，在日據時期一次水患中，船隻竟然可以順著中山路，航行到媽祖宮前。那次水患原因，據說是木材建造的宜蘭橋被洪水沖垮後，整截斷橋橫在下游不遠的鐵路橋邊，形成一道堅固的「攔水閘門」，使洪水不及宣洩而漫進市區，後來還是拆了一節鐵路橋紓困。 鄉下做大水，流失田地農作之外，在父親和鄉下耆老的記憶中，大水做得最悽慘的，要數光復前一年和前三年的幾次大颱風，濁水溪上游接連做幾次大水，水退後壯圍鄉美福、新南一帶的田裡留下不少從上游沖下來的「水流屍」。 曾經擔任過宜蘭縣衛生局第一課代課長的林金獅回憶，民國卅三年九月濁水溪破布烏堤防潰決時，他正被日本人調到三星鄉參加服役前的青年訓練團，災後奉命到河床和田間抬溺水死亡者的屍體。他說，男女老幼屍體將近兩百具，臭氣沖天，大家赤手抬上卡車，運到墓地掩埋。 這次水患的浮屍，也有四十幾具往下游漂流幾十公里，到壯圍鄉的美福、新南、?後等地。據壯圍鄉衛生所前稽查員李焰龍老先生說，他曾協助清理那批屍體，屍體懷有現款的，取以購買薄棺，身無分文的便裹以草席，由他登記有無證件、鑲金牙、長胎記或痣等特徵，以便日後親屬認領。那時陳屍已五、六天，奇臭難聞，且屍體腫脹腐爛，慘狀不忍卒睹，使他連著好久都不敢獨自走夜路，頭幾天晚上根本無法入眠，只要一閉眼，那慘象即映上眼瞼。 為了清理災區，怕疫病流行，日本人把能動員的人都投入抬屍體、掩埋屍體的工作。日本警察甚至把抓到的賭徒強押去抬屍體，每人先後要抬兩趟，其他鄉民跟著四處撿拾水流柴。那幾天到處散發著令人做嘔的屍臭，無論抬屍體或撿柴，都得手握大把炷香在面前晃動，以驅走臭味。當年才十三、四歲的新南村耆老官樹全，撿柴時曾經在爛泥灘踩到一具水流屍的肚子，鼓脹的屍體表層鋪著一層泥漿，看來只不過是略為突起的地面，他一腳踩下去，只聽得「噗」一聲，死屍的肚子立即爆開，肚腸和著爛泥漿竄濺，緊跟著便是更濃烈的屍臭撲鼻而來。 據說，當年那些幫忙收屍的善心人士，從此家業興旺。而美福村有一戶人家，在發現身戴金飾、腰纏大綑鈔票的屍體時，昧著良心取下財物後即將屍體棄之不顧，結果其後兩三代人不是罹患精神疾病，便是車禍死亡或癌症過世，終成絕戶。這些做大水傳聞，不管真真假假，大家說得有名有姓，幾十年來都是鄉人教育下一代的公民教材。 原載《宜蘭文獻雜誌》，已收錄在我的散文集《老宜蘭的版圖》（將於12月15日出版） 附記：這兩張做大水的照片，都是我父親所拍攝的，民國五十年前後鄉下相機很少見，能有照片紀錄歷史場景，非常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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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創作｜散文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