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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皮鞋(上)
2011/02/21 22:23:08瀏覽1256|回應0|推薦10

五十年代,在我們鄉下只有派出所的警察、小學校長老師,以及鄉公所上班的人才會穿鞋。其中,穿皮鞋的人不到半數。

穿布鞋的人說,皮鞋太硬又不透氣,穿一天下來簡直像在酒瓶裡擠菜脯,腳掌腳趾無一不腫痛。更討厭是皮鞋不耐水,一旦下雨路面佈滿水窪,教人穿也不是、脫也不是。

其實,大家心裡明白,真正的原因應該是,皮鞋實在太貴,買雙皮鞋可以買好幾雙布鞋。

父親在鄉公所當課長,所以穿皮鞋。而我家就住在鄉公所對街,遇到上級長官臨時下鄉視察,鄉公所那些穿了皮鞋卻很久不曾擦過皮鞋的課室主管,怕在長官面前礙眼失禮,總是慌慌張張地跑到我家擦皮鞋。有人一面擦鞋,嘴裡還叨念著:「嘻嘻!這叫臨時抱吾腳,不亮也光。」

住在附近的村長,必須穿皮鞋出門時,也會先把皮鞋拎到我家擦亮。村長說:「這皮鞋一年穿不了一兩次,大都供在架子上,買鞋油最後都結成硬石頭,可惜了。」

因此,左鄰右舍只要看到有人跑到我家擦鞋,要嘛表示縣裡有大官下來,要嘛是村長大人要出門辦大事了。

沒想到,有個星期天我起早了,竟然看到家門口六、七個穿戴整齊的陌生人,由鄰居村長帶領,或蹲或站,等著輪流擦皮鞋。忙著向祖宗牌位上香的阿嬤扯著我袖子說:「這些都是咱鄉裡的村長,要去宜蘭街參觀。小孩子懂禮貌,要叫村長伯仔或村長叔仔。」

我愣瞪在那兒好一陣子,因為實在不曾看過那麼多人聚在一塊兒擦皮鞋。鄰居村長指著我身邊的年輕村長介紹說:「這個叫村長哥哥就可以,你可不要被他頭上那幾根白毛騙了!」

村長們一個接一個用鞋刷子沾著鞋盒裡的鞋油,往自己的鞋面上塗抹,來回繞著刷勻了,再交由另一人接手。家裡的鞋油只剩半盒,油脂原本已揮發得差不多,呈現龜裂結塊,但村長們不嫌棄,一個個輪著擦鞋。幾個人各踞一方,蹲在那兒輪番地埋頭苦幹。

阿嬤不知道從那裡找出一件我小時候穿的開襠褲,撕成兩片長條布塊,讓塗抹好鞋油的村長拿它擦亮鞋面。最先拿到布塊的村長,朝著上了油的鞋面連吐兩三次口水,才用布塊在上頭來回拉扯,還得意洋洋地說:「這是我從宜蘭火車頭擦鞋師傅那兒偷學來的絕招。看!這麼擦過的皮鞋,比鏡子還亮哩!」

「嘿,你真像日本人講的,不識字兼不衛生,」等在旁邊的鄰居村長揭底說:「你當我們這些庄腳人憨大呆哦!人家擦鞋師傅用棉花沾清水,哪像你吐嘴涎,你乾脆放一泡尿到鞋上,說不定可以擦得更亮,更能夠當照妖鏡哩!」

他說完話,不再等那片沾過口水的布塊,便一手扶牆壁,一手插腰地站著,輪番彎起膝蓋,把一隻腳掌勾到另一隻腳的小腿肚,讓刷過鞋油的鞋面在褲管上下迅速地磨擦十數下,竟然一樣光亮無比。

擦好鞋子的村長,陸續邁著八字步走回鄉公所,但很快又有村長從鄉公所走過來,我看到其中一個村長穿著與眾不同的紅皮鞋。現在想來,應當說是穿著咖啡色的皮鞋才對,許是當年鄉下人不懂什麼是咖啡色,都說那是豬肝色、牛屎色,或籠統稱它紅皮鞋。鄰居村長和他擦身而過時,笑他說:「阿金仔,你今天沒福氣啦!紅鞋油還沒買啦!誰教你穿著傳家的寶貝出來曬太陽?」

同時有兩三個村長停下手上的動作,望向阿金村長。有人問:「什麼傳家的寶貝?」

「唉喲──賽伊娘哩!」鄰居村長和阿金村長還沒來得及答話,就聽到坐在門檻邊塗抹鞋油的村長,這麼慘叫一聲。大家全被吸引調頭過來,靠近的人立刻嗅到一股臭味。哈!原來這個慘叫的村長,把地上一小坨雞屎膏當做是鞋油盒裡掉出來的細塊,用鞋刷沾了來回刷到皮鞋上,看得大家笑到東倒西歪。

鞋油盒子一直被鞋刷子撳得鏗鏘響,最後只剩下盒底周邊那圈凹槽還有點殘留,卻不容易摳得出來。原先掉落在水泥地上的零星屑屑,也被那刷子刷過來刷過去地留下一條條痕跡。等到大家都塗好鞋油,輪著用布塊擦亮鞋面時,地上只剩下鞋刷,鞋油盒連同蓋子早就被踢來踢去踢得不見蹤影。

大家先是你看我我看你,接著眾人的目光很快集中在最後刷鞋油的村長身上。那個最後塗抹鞋油的村長趕緊辯白:「看什麼?你們該看的是哪個人頭上有白毛才對呀!」

「只有瘋狗才會亂吠。」村長哥哥笑著回嘴:「我看有人吃飽專門練笑話,鞋油哪能夠拿來擦頭髮?」

「誰說不可以?鞋油是油,擦起來才黑金哩!它又不是寫毛筆字的墨汁,有什麼不可以。用鞋油,絕不會像三八阿春仔那麼漏氣。」這些話是腳上穿著紅皮鞋那個阿金村長說的。

「阿春仔用墨汁?她又沒白頭髮。」立刻便有村長朝他提出質疑。

阿金村長撳息手裡的菸蒂,笑著說:「咱們都知道有些老阿嬤嫌黑白夾雜的頭髮不好看,會先抹上雞蓮子的草汁,再沾些從大灶鼎臍周邊刮來的炭灰,看來便是一頭黑髮,反正老人家不出遠門,不會被雨淋到。去年中秋節前,阿春仔的老尫要到宜蘭街喝喜酒,當母舅坐大位,阿春仔嫌他老尫頭上幾撮頭髮白得刺眼,憑添老相,就跑到鄉公所向人要了一點寫標語的墨汁,以為可以施點魔法──」

「嘿,那有可能!叔仔你嘛膨風,墨汁是摻水的,怎麼沾得住?」

「嗯,少年仔果然有智識,」阿金村長拍拍年輕村長的肩膀後,開始說他故事:「那個阿春仔不死心,從醋瓶子滴了幾滴醋到墨汁裡,結果塗得到處黑,偏偏那幾撮白髮還是白髮。於是她找來洗衣服肥皂,把墨汁滴在肥皂上,用指頭研著再塗到她老尫的白髮,嘿,竟然把那白得刺眼的幾撮髮絲給抹黑了,雖然少了黑髮的光澤,卻也讓她老尫年輕了好幾歲,幾乎變了一個人。」

阿金村長繼續說:「阿春仔看到他老尫抹黑頭髮後,忍不住在鏡子前晃來晃去的得意模樣,還用食指戮他的額頭警告說,可不能以為自己真的少年,還跟人家去跑茶店仔。阿春仔那老尫茶店倒沒去,只是喝完那場喜酒,從街上回鄉下途中淋到一點雨,立刻變成了黑面張飛,差點笑死通街仔人。」

「叔仔說得有影有跡,難不成是你親眼瞧見?」

「嘿,誰不知道阿春仔的舌頭比牛繩還長。」

大家笑成一團,笑那阿春姨真是個天才。村長們一邊笑一邊輪番地搓我的頭髮,掐我的臉頰,然後朝著對面的鄉公所走去,有人在途中還故意不時地抬高自己的腳板,好像要跟旁人較量誰的鞋擦得比較亮。

隔了幾個月,專門幫人家處理夭折嬰幼兒屍體的天送叔,竟然穿著一雙紅皮鞋,想到我家上鞋油擦亮它。那鞋的皮面有些地方都泛白,靠近大腳趾和腳掌彎曲的部位,出現不小的裂縫,走動時彷彿溪底大鮘魚嘴巴,一張一合,隱約還能看得到穿在鞋裡的腳趾。(待續)

──原載201123~4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這篇小說字數有點長,人間副刊從大年初一起分四天刊出。我則把它分成上下兩部分貼出,與朋友分享。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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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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