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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屐痕
2006/09/12 23:33:01瀏覽2589|回應0|推薦24

●箱根記遊

  往箱根的公路,不停的在山區蜿蜒,和宜蘭山區的北宜公路有些相似,只是所有上山下山的車輛都嚴守不超車、不侵占來車道的規矩,車隊行駛井然有序,遊客大可放心的欣賞車外的風景。

  日本人在狹窄的路肩,仍不忘種上一些紫色和黃色的蔦尾花,或其他各色花草。

  有人到箱根是為了洗溫泉,有人是想看休眠的火山口,也有人只要遊覽形似腳丫的蘆之湖。其實,不管是溫泉、火山口、蘆之湖,或湖邊箱根古道上的「杉並木」,以及一座建在山腰間的戶外雕塑公園「雕刻之森」,都是令人留連忘返的景致。我到箱根,幾乎很難捨棄那一個景點。

  不知道自己是到早了或是來遲了,箱根的櫻花零零落落的,開得沒有想像中的好看,遠不及東京上野或新宿。但街道乾淨,坐在路邊享受春日照拂,或到蘆之湖湖邊漫步,任何人都可以很快忘掉自己是個離家很遠的遊客。我看到一個年輕人,就坐在路邊一塊石頭上看書,行李袋擱在地上,而在行李袋旁邊,則是兩個漆有不同顏色的分類垃圾箱。

  在幕府時代,箱根山被稱為天下最險要的關口,穿過箱根的舊東海古道是關東與關西之間的喉嚨,通往東京就靠著一條兩側種著杉木的山徑便道。路早毀了,有些樹也在二次世界大戰期間遭到砍伐,所幸有部分及時被做為「國家指定史蹟」保存下來。根據統計,在蘆之湖附近地區總共保存了四百二十株神木般的老杉樹,它們大多在殘存的古道兩側並排的挺立,日本人稱做「杉並木」。

  蘆之湖附近的山坡上有一所小學,學校下方正是杉並木夾行的古道,可惜有些杉並木被砍掉了,否則順著林蔭走下去,一定可以到東京吧!當然找到的,可能不會是高樓大廈林立和人們摩肩接踵的東京都,應該是武士舉杯揮刀的江戶城。

  我在箱根住宿的地方,離強羅公園只有一點山路。這座法國公園不算大,花木卻不少,公園裡設有箱根自然博物館,陳列許多當地動植物和礦物的標本。販賣部出售印製精美的《山野草》等多種圖鑑書籍,那一本本的精美圖鑑,都是由這個公園協助編印的。

  我已經記不得住宿的飯店名稱,但那家溫泉飯店的咖啡廳實在令人難忘,其中有兩面牆用漂亮的紅木書櫃構成,書櫃裡全是一些日本作家寫的文學作品,而且都是一套套精裝的全集。飯店裡有那麼多文學書籍供住宿的客人取閱,真是很少遇到。

●雕刻之森

  從蘆之湖到雕刻之森,還有一段路。據說富士產經集團在箱根買下這一大片山坡地,當初是想興建別墅區。但在集團總裁鹿內信隆的經營下,住進這一片天地裡的,竟不是有錢有勢的人家,而是人類藝術史上大名鼎鼎的米開朗基羅、羅丹、米勒斯、亨利摩爾、米羅等等大師的雕刻或繪畫作品;連老頑童畢卡索,也在這兒繪磁捏陶。

  到了雕刻之森,可以看到日本人的另一面,除了拚命追求金錢也熱愛藝術的那一面。

  進入雕刻之森,迎面看到的是米勒斯的〈人與天馬〉雕塑騰空飛躍,讓每一名參觀者的幻想和夢境,才進門即跟著在寬闊的天地間翱翔。左側芳鄰,是羅丹的〈巴爾扎克〉,他像一截雷殛後殘存的神木軀幹,挺立在入口不遠的地方。

  巴爾扎克雕像,原本是法國作家協會為紀念小說家巴爾扎克百年誕辰,透過左拉推薦後委託羅丹製作的。羅丹在創作之前,曾和卡蜜兒到巴爾扎克的家鄉住了一個多月,沒想到當地鄉親根本不記得巴爾扎克長得什麼模樣。雕刻大師為了找個體型和巴爾扎克相似的人,還請到一名挺著大肚子的屠夫當模特兒。前後雕塑了十幾尊都不滿意,人們常看到的這尊裹著像睡袍又像修士袍狠狽躲債模樣的巴爾扎克雕像,算是羅丹最得意的一尊,未料遭到作家協會拒收,且被譏笑是「小雪人」、「連手都沒有的作家」。

  在巴爾扎克附近,還有個法國雕刻家雕塑了一個巨大雪白的青年頭像,側躺在水池裡,雕像上生長著的濃密草花自然成了他的頭髮。我不知道雕刻家想表達的是什麼樣的情思,日文解說稱他是〈嘆息的天使〉,我曾聽人說他是〈陶醉的情人〉。

  朋友們還不斷地想找出更洽當的形容詞,為他取名字。有人注視著水跡從他的眼角汩汩而下,覺得叫他〈流淚的天使〉也不錯。不過,我猜他應當是個具有自戀狂傾向的水仙花神,才會每天用含著淚光的眼角,向著清澈的水面,映照自己俊秀的容顏。

  除了三百多件露天展示的雕刻作品,畢卡索美術館也是一個能夠讓人做做白日夢,能夠讓人身心暢快的地方。人們可以從收藏的畫作、陶藝作品,甚至一些像頑童捏弄的泥人瓶器、塗鴉彩繪裡,和一位老頑童共同度過一個愉快的下午。

  所有展示的雕刻和繪畫作品中,不乏日本雕刻新秀及畫家的傑作,圓熟的傳統作品和尖銳的新潮試驗,明顯的擺脫島國的保守和小器,昂然與大師級作品併肩。三十幾年的經營便有如此成果,不得不令人嘆服鹿內信隆的遠見。

  展出作品目錄中,介紹收藏品包括有朱銘的楠木雕刻,可惜我沒有找到;倒是在繪畫館裡,看到了趙無極的一幅畫。

  在異國一處遠離都會的山坡上,我清楚的聽見傳統和現代、東方和西方藝術精靈,在天空下自由對話。有的雖然像老僧一般,無言的趺坐在青草坡上看天看地,卻也教人肅然起敬。

  當我忘了轆轆飢腸,沈湎於大師們所營造的氛圍裡,午後的山區突然下起一陣驟雨,追得遊客抱頭四處奔竄。只有那一尊尊雕塑作品,仍然不為所動的挺立在雨中。

●朝霧高原

  小時候畫風景,必有一條大路蜿蜒在起伏的草坡上,然後逐漸消失在遠方;而遠方,必有一二間煙囪冒著炊煙的斜頂房舍,房舍附近是濃密的樹林。草坡上,偶爾還會有牛隻或羊群。

  我記得很清楚,作業簿上的圖案這麼畫著,墊板上的圖案這麼畫著,連臘筆盒上的圖案也不例外。

  在幾十年之後,我千里迢迢的走到一片異國的土地上,面對車窗外的風景,竟然正是這樣一番景致──那便是前往富士山途中的朝霧高原。

  當車子離開鳴澤冰穴,沿著路面有些起伏的公路行駛,就急馳在朝霧高原之上,迎接我的竟然不是什麼異國風光,而是童年時最熟悉的畫面。

  路不寬,地圖上卻標明是國道,公路兩旁全是漂亮的杉林。從杉林樹尖上看著天空,天高,雲高。而在大片樹林的空檔,鋪陳著大片草原;大片草原之間,緊接又種植著大片樹林。草原上徜徉著乳牛,牠們對國道上急馳的車輛視若無睹。

  偶爾路過一些古樸的房舍,上面掛著「民宿」的牌子,毛筆書法寫的白底黑字招牌,給一個旅人的感覺,相當於親切的招喚手勢。我想,假如正巧遇上那民宿的煙囪,升起裊裊的炊煙,恐怕就要教人掉淚了。

●無耳芳一

  到下關遊赤間神宮,大多數的人都會錯過「芳一堂」。這個紀念傳奇小人物的地方,是我在找盥洗室時無意間瞧見的,位於一個古老家族的墳場旁邊。

  通常,旅遊書上或帶團的導遊所介紹的下關,無非是那一千多公尺跨越關門海峽的吊橋,以及從海底穿過的三千四百多公尺長的隧道公路;再就是李鴻章在春帆樓簽訂馬關條約,那一段讓中國人很沒面子的歷史。而最熱心的,莫過於鼓吹當地的河豚料理。

  就是沒有人會告訴遊客,一段少女琴師或小和尚的故事。

  我和朋友遊赤間神宮時,導遊約略的告訴大家,面對的壇浦海灣在日本歷史上曾發生一場平氏和源氏慘烈的決戰,八歲的安德天皇與平氏整個家族如何慘死的故事。導遊不曾提及無耳芳一,在旅遊指南裡也找不到有關記載。

  認識無耳芳一,是在早年一部叫做《怪談》的日本電影裡。記憶中,那是一部沒有配樂的黑白片。我一直以為芳一是個小和尚,一個盲目的無耳和尚。後來讀了小泉八雲寫的故事,卻說芳一是個雙眼都瞎了的少女琴師。

  根據電影和故事裡的情節,無耳芳一本是個父母早亡的孩子,從小兩眼就瞎了,卻彈得一手好琵琶,靠著彈唱行乞過日子。在彈唱曲目中,最受人歡迎的便是源氏和平氏的決戰。

  據說,早年在壇浦海灣一帶,因多次爭戰殺伐使地方上相當不平靜,狹窄像河道的海峽竟然波濤洶湧,日夜怒號,連當地出產的螃蟹,殼上都是凹凸不平的形似鬼臉,而被稱做「平家蟹」,這些都被認為是平氏家族投海亡魂含冤顯靈的。人們不得不在靠海邊的山坡上興建佛寺,每天由僧人唸經超渡那些歷史上的冤魂。

  瞎子看不見眼前景致,面對的永遠是不辨人鬼的一片黑暗,只憑聽覺、嗅覺和觸覺過日子,所以不分日夜的在下關一帶乞討也不覺礙事。佛寺裡的住持,對芳一的琵琶和吟唱才藝頗為欣賞,便把無依無靠的芳一收容在佛寺裡。

  故事說,有一天晚上住持外出至深夜未歸,芳一正撥弄著琵琶時,突然聽到有人叫喚便尋聲趨前。對方說自己是個大官的侍從,他的主公最近微服到下關地區巡訪,聽說芳一的琵琶技藝高超,請其前往彈奏。在半邀請半強制的語氣下,令芳一不得不從。

  芳一跟那武士走了很長一段路,又爬了一些石階,才進入一座大宅院。憑靈敏的聽覺,芳一不難分辨出周圍等著聽琵琶的,的確都是穿著綾羅綢緞的達官貴人。於是,芳一按照吩咐,彈唱壇浦海灣決戰中最慘烈的一段史詩,彈唱結束時,只聽得悲泣之聲四起。

  接連許多天,每到深夜就有武士到寺裡接走芳一,同時叮嚀芳一守密。但少了睡眠的芳一臉色蒼白,人也瘦了一大圈,立即引起住持注意,派人跟蹤卻只見芳一一出寺門即快步如飛,不見人影,這絕不是一個瞎子所能做到的。

  有個晚上,寺裡的和尚突然聽到附近平家墓園裡傳出熟悉的琵琶聲,尋聲發現芳一獨自坐在一塊石頭上,對著那些墓碑專心的彈唱。老和尚畢竟道行高,很快就看出芳一遭到鬼魂纏身。

  天亮後,老和尚要芳一脫光全身衣服,剃掉頭髮,然後用毛筆在每一寸肌膚上書寫般若心經,直到黃昏掌燈的時候才完成這項避邪工程,同時吩咐芳一,入夜以後不管誰叫喚,都不要出聲應答。

  到了深夜時分,那武士照例走進房間叫喚芳一,芳一牢記老和尚的話,摒息不吭氣。只聽得那武士口氣越來越兇狠,且抽出長刀在虛空中揮舞得刷刷響,令芳一嚇得上下牙床不停打顫。後來,那武士突然推開窗子,想藉月光照亮房間。盤坐在一根柱子邊的芳一依老和尚的囑咐,心裡不停的默唸阿彌陀佛,希望那武士看不到他。

  那武士自言自語的說了好幾遍:「奇怪,一個瞎子能跑到那裡去呢?」隔了一會兒,那武士突然奸笑了兩聲說:「哈,原來還在這兒跟我躲迷藏。」這時,芳一只覺得那武士欺身趨前,立即掐住他的右耳往門口拖,芳一緊緊抱住柱子不肯動,武士一個狠勁,竟然「叭噠」一聲把芳一的右耳由頭上扯了下來,痛得芳一幾乎不省人事。

  那武士並未放過芳一,換另一隻手掐住芳一的左耳,繼續使勁的往外拖,幾下一扯,左耳也被硬撕下來。這時武士再也找不到芳一的蹤影,只好大罵一陣後離去,留下芳一躺在血泊裡。

  天一亮,老和尚看到寺前台階上血跡斑斑,趕到芳一住處,發現芳一氣若游絲的倒在血泊裡,連聲埋怨自己老糊塗,在芳一身上寫經時,竟然漏了兩隻耳朵。從此,芳一就成了「無耳芳一」了。

  遊赤間神宮的遊客,能夠看到無耳芳一雕像,可能也得像我一樣是找廁所才看到。沒想到供在「芳一堂」裡的塑像,使失去了兩隻耳朵已經幾百年的芳一,仍然要委曲的抱著琵琶,在平家墳場邊上無聲的吟唱。我想如果夜遊,一定可以聽到無耳芳一彈奏琵琶,吟唱當年決戰的史詩吧!

  日本的風景勝地,都刻有紀念戳供人蓋著留念,赤間神宮自不例外。有一枚方型的「赤間神宮參拜記念」的印戳,放在賣店的窗口。當我把它蓋在筆記本時,赫然發現這個紀念戳所刻的圖案,正是無耳芳一手抱琵琶,還張著嘴巴吟唱的模樣。

●大阪印象

  走進大阪城的時候,天才亮不久,天空中罩著一層薄薄的雨霧。

  寬闊的護城河邊,景物仍在睡夢中,連最愛聒噪的烏鴉都只在枝頭懶懶的叫了幾聲,覓食的麻雀及鴿子算是比較勤快的,飛上飛下地等著第一批遊客餵食牠們。只要遊客手裡拿著食物,就可以騙得牠們跟著團團轉。

  中國人過去把官和民統統圍在城裡頭,怕土匪和敵人打進來,後來百姓個個當家做主,城也不要了。可萬萬想不到,一旦城牆拆了,竟真的什麼也沒有了。而在日本,自古只有天皇、將軍才住在小小的城裡頭,百姓都在城外,如今日本人雖然只剩下天皇,卻仍然能留下他們的老城牆、樹林和護城河。在城牆裡,當然還圈圍著一長串的故事。

  在古老的大阪城外,則是一個人口綢密的現代化商業都市,它的生活步調就像多足多爪的難纏大怪獸,分秒不停地蠕動著、敲擊著。記得夜航班機要在大阪降落的時候,我從小小的機窗朝外望,看到遍地的燈光彷彿紅黃藍白綠的萬斛珍寶,被倒在簸箕裡不停地滾動著。

  住宿的飯店就在大阪驛附近,才放下行李便迫不及待的和朋友去逛驛前的梅田地下街。小酒館裡,整排都是西裝革履的客人,有很多是擠在一塊兒站著吃食,幾乎處處都是不甘心回家的男人,要驪歌一遍又一遍催促,才帶著渾身酒味離去。

  小巷裡,常有成人玩具店閃著曖昧的燈光,街角偶會蹲踞著奇裝異服的男女,及分不出是男是女的青年。電話亭的玻璃上,被貼上一些應召女郎的色情小廣告。

  在大阪,大概只有百貨公司裡的電梯小姐,還是那麼多禮,提醒遊客身處日本。只要有人經過電梯附近,不管有無搭乘意願,站在電梯門口的小姐都會以戴著白手套的手招呼,同時微笑、鞠躬。如果望她一眼,她便會重覆招呼一次。而在電梯裡的服務小姐,每回上下,也會和電梯門口的同事相互鞠躬,互道珍重,縱使沒有客人上下,二人照樣行禮如儀。

  大阪是一個以筷子和橋樑多而聞名的城市,看來卻沒有其它城市乾淨。

  高架道路足有十幾層樓高,在大阪車站附近,那高架道路有如離弦的箭矢突然射出,霸道而直接的貫穿一棟樓房的肚子。大大小小的車輛不分晝夜地魚貫進出,彷彿勤快的淘洗著樓房的肚腸,不知道台灣的地理仙仔看到了,會怎麼說?

  我不清楚日本人自己怎麼看待這個城市。在我印象中最難忘的,並不是那座用巨石圍築的石頭城,也不是城裡那些好吃的鴿子,或是在城頭上偶爾叫幾聲的烏鴉;而是深夜裡梅田車站紅綠燈號誌下,夜歸男人所拋下的遍地菸蒂,它們不斷地拼湊出一幅幅現代都市人的夢魘。

原載《逃匿者的天空》散文集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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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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