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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彼時
2010/08/17 21:39:51瀏覽1742|回應1|推薦26
●此時

孩子不一定懂得散步的樂趣。但一個中年人能和孩子一塊兒沿著小河邊走,卻是相當不錯的消遣。

其實,河邊的景色已經不怎麼吸引人了,好處只在人車少。

河岸是兩公尺寬的柏油路面,拉得直直的,失去流水應當蜿蜒的韻味。河道兩邊,石頭和水泥砌成的長長岸壁,使流水倒映草木枝葉的姿色蕩然無存。就像一面缺少窗帘,沒有百葉,甚至沒有玻璃或木條掩遮的窗子,空空洞洞在牆壁上張著大嘴,很難惹人暇思。

偶爾擦身而過的,都是騎腳踏車或駕駛鐵牛車的農人,他們總是忙碌著,像我們這種空著雙手,無目的移動著懶散步子的,真是絕無僅有。

靠近學校宿舍,有幾棵柳樹,大都被柏油路面擠歪在一邊,計程車經過時,輪胎總會被突起的柳樹根部,彈跳起來。也許,就是這樣艱難的生長著,所以這幾棵柳樹始終長不出應有的美麗。不過已經使這段河面,成為沿河一個比較動人的地方了。

有魚,有魚哩!

順著孩子的視線,我看到三、四條大小不等的鯽魚,亮著銀白的肚子,與一些飲料盒、空藥罐、壞了耳朵的拖鞋等,同時浮在水面上,正被懸垂的柳條攔住,必須慢慢的兜著圈子,才能繼續向下游流去。

柏油路被輾壞,路當中有個窟窿等著修補。好心人折了兩根柳枝插在坑洞上,做為警告人車的標誌。我和孩子也像那些魚一樣,兜著圈子繞過去。

過了有柳樹的岸邊,還有一叢紅色的燈籠花。我想摘下一朵給孩子。孩子卻說,不可以隨便攀摘花木。

我楞了一下,把手縮回來。

本來想告訴孩子,到野地裡摘一朵花沒什麼關係,但我卻怕他問我,為什麼沒關係。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沒關係,只是我小時候曾經折過,而且折過一大把一大把的撒進河裡。

●彼時

小河從一大片的稻田中間,蹦蹦跳跳、閃閃躲躲的穿梭過去。

有一群男孩,在河邊摘下一大把一大把白色薑花和紅色的燈籠花,拋在水面上,讓它們像競渡的船隻和游魚,爭著流向遠方。然後,他們再沿著河岸喊著追著,直到追不上才死心。

柳樹附近,一年到頭都架著龍骨水車,田裡缺水的時候,農人光著上身把雙手擱在一根竹竿上,兩腳不停的踩動著水車。水車除了從小河裡不斷汲取唏唏嘩曄的水到田裡外,打老遠便能聽到它伊伊歪歪的響聲。在大熱天裡,那是很好聽的聲音,彷彿不斷有清涼的風,吹動著廳堂門扇時的響聲,催人欲眠。

常有用竹子搭成三角形或圓弧形的絲瓜棚,挨著水邊。棚架下種著一路的金針菜,橘黃色的金針花開起來很漂亮,真像花園裡種的花。只是把它炒在盤子裡或煮進湯裡,往往會散出黑綠色的汁,大人說很甜,孩子們則不大吃。

沿河有著不少的過水橋,這種過水橋與臥在河底讓河水從上頭漫過的那種不同。它高高的橫跨在小河兩岸。寬度約一台尺,兩側再用五、六寸高的木板釘成一道槽溝,如此就可以任小河兩岸的稻田水互通有無,槽溝裡的水,有些會滲漏下來,像簷滴般輪流滴在河面上。槽溝上頭,通常每隔一尺許便用木片將兩側固定,使過水橋看來宛如一具平放著的梯子。巡田水的農人把它當橋的時候,就是踩在槽溝上的木片,一步步走過小河。

很多時候,槽溝裡和小河裡的水流速度不一致。槽溝流水是一種聲音,穿過槽溝下方的小河流水,又是另一種聲音。當然槽溝乾涸的時候居多,而一旦流動起來,水聲卻往往比小河激揚悅耳,尤其從那一格一格的木片下傳出的水聲,很容易教人著迷,聯想到一管吹奏中的多孔長笛。

架在小河上的過水橋,常被孩子們做為下河玩水時的跳板。有些善於潛水的,由過水橋西側朝河裡跳下之後,水面只鼓起兩個大氣泡就不見人影,隔一會兒,才會在東側很遠的河道上冒出人頭來。孩子們似乎百玩不膩,把本來清澈見底的河水,攪得混濁濁的。

小河裡的魚蝦多,不會游泳的可以在淺底的地段摸蜆。通常河邊有通路連接的地方,河道總是較深一些,因為那是孩子們常牽牛隻來泡水的地方。牛隻固定在一個角落活動,使那地方的河底自然形成水位較深的「牛浴窟窿」。

撈魚蝦得靠一些器具,抓螃蟹就比較簡單。小河兩旁岸壁上分佈著一些大大小小的深洞,螃蟹常探出洞口。有時玩水的人,在河裡走著,也會踩到牠。

●此時

不清楚河道怎會從蜿蜒有致,變成尺畫一般的直溜溜,水泥和石頭把螃蟹的家門堵了起來,人們說這樣子河岸就不容易崩塌。

螃蟹不見了,老鼠成為兩岸的新居民。牠們把石頭堆砌的裂縫擴大,變成住家,每天在石頭壁上爬來爬去串門子。我們隔岸用石塊投擲,卻少有砸中的,偶爾把老鼠驚嚇掉落河裡,但牠游水的本事真不錯,很快便游回岸上。

現在螃蟹都躲到那裡去了呢?

一定是被老鼠吃光了。

孩子見我沒答話,就自己發問,自己做答。

在一個較突出的石頭上,有隻像是幾天沒洗過澡的螃蟹,灰頭土臉的趴在那兒發癡。孩子看到,竟像是發現魯濱遜倖存般的高興。

河水因屠宰場不斷排洩出血水、內臟,而散佈一股腥臭;沿河有人傾倒垃圾,使河面不斷飄浮著菜渣、塑膠袋、空瓶、紙盒等。

有水流動的時候,多少還有小魚蝦,在水裡游動;遇到乾旱季節,河床上便百物雜陳,異味撲鼻。
石頭岸邊,到處是福壽螺的豔紅卵串。貼在岸壁上,彷彿一道道流淌的燭淚。

誰也不會到河裡玩水了!只有撈紅蟲的農人,才會穿著從腳到胸口的連身防水衣下水。他們用一把帶網尾的勺子當工具,在河裡掏動,從河底爛泥中,篩出細細長長數十條或數百條聚成一團的小紅蟲。據說是賣給養鰻人家餵小鰻魚的,價格相當不錯。

這是此時與彼時的不同。在過去,從河底掏上來的若不是蜆,就是隨著水飄舞的青綠水草;現在卻是破碗片、碎磚塊、爛泥,以及小紅蟲。

孩子說,河水為什麼會變得這麼髒呢?它會不會再恢復到故事中那麼美麗?

我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孩子說我在騙他,大人怎麼會不知道?

我說,也許等他長大了,就會知道為什麼連大人也會不知道。

快走到公路橋時,孩子突然告訴我,小河可能是經常撒謊,所以神仙才把它變成癩痢頭模樣。

●彼時

他和一個小孩,在巷口附近散步,不時的留心著橫衝直撞的機車是否會撞到身上。

他說,這條巷子底下原來有一條小河,他小時候曾經和大人在河邊散步。

真的嗎?孩子有點不相信的看著他。

他說,真的!因為大家覺得它很髒,把它加蓋後再舖成馬路。

孩子問,那麼我們住的地方原來有什麼呢?

他答,過去都是稻田,一大片的稻田。

哈哈,真好玩,大人怎會想到把屋子統統蓋在稻田裡。孩子像有著了不起的新發現,開心的咧個大嘴。

當他把信投進郵筒時,右腳曾不自覺的離地抬了一下,因為在恍惚間,他以為腳下正是鼓起的柳樹根,連車子經過時都要顛那麼一下的。

孩子問他,是不是看過那條小河?

他點點頭,並且告訴孩子河裡有螃蟹,有魚蝦,河邊有一叢紅色的燈籠花。公共電話亭附近,聽說很早以前架有一具龍骨水車,它可以靠著人踩動的力量,發揮抽水馬達一般的功能。

孩子再問他,有沒有下水玩過?

他搖搖頭。

孩子仍然顯得很高興,說故事裡的風光,蠻像他們春天時去遠足的地方。

後來,他又告訴孩子,河水不太乾淨。因為常有人倒下垃圾,兩岸又到處塗著福壽螺的卵串,還有一些老鼠和蟑螂住在岸邊的石頭縫裡……。

孩子歪著頭,似乎聽得津津有味,接著猛然用手比劃出一個打擊物體的手勢,口沫橫飛的叫嚷,為什麼不用農藥去殺死牠們?可以用最厲害的藥,去把牠們統統毒死呀!

他問孩子,連倒垃圾的人也用藥毒死嗎?

孩子尷尬的笑了一聲,才若有所悟的說,怪不得大家要把小河蓋了起來,蓋起來垃圾就倒不進去了。

──原載1986年3月19日《聯合報副刊》,並收錄於吳敏顯散文集《與河對話》一書中。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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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wum330&aid=433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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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len chou 雨僧 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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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柔的力量
2010/08/18 07:44
文學﹐是一股溫柔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