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馬林蔭下 吳敏顯

住家附近的宜蘭高中，方整校地被迫割讓出一條供人車通行的大道。路外緣還擠出一溜狹長空地，幾十年來收容了許多大樹老樹、蜂蝶鳥雀，變成市區邊緣難得的綠帶。

我每天出門或回家，都會學樹下散步的黑冠麻鷺及珠頸斑鳩，不怕旁人注目，只專心去聆聽濃密的枝葉唱歌，甚至打情罵俏。

有棵老相思樹，練功夫那樣弓下身軀，以四十五度角跟草地攀談，再模仿老爺爺隨時準備背起頑皮的小把戲，挺直肩頸面向天空呵呵大笑。還有一棵老榕樹，四腳朝天並岔開手指腳趾充當遊樂場的旋轉椅，引誘孩童爬上爬下。幾個孫子小時候，全在上頭扮演過齊天大聖。我每回經過，總想偷偷地往枝幹上綁具搖籃或繫架鞦韆。

我是樹盲，從小僅認得榕樹、茄冬、相思樹，大葉欖仁和第倫桃，算是後來結交的朋友。

平生嗜好單純，不菸不酒不懂牌理，唱歌又五音不全，日常只能埋頭紙筆書冊，對著電腦鍵盤發呆。書房裡坐久了，不免想起北宋歐陽修創作構思離不開馬上、枕上、廁上，於是懷著老驥伏櫪的雄心壯志，常到林蔭下遊逛。

在老樹攜手守候途中，你便不難瞧見某個人騎在馬背上晃悠，信馬由韁地任憑故事碎屑，伴著陽光從枝葉隙縫篩漏，朝他頭頂、肩膀和全身流瀉。

一旦你看到那個人突然勒馬調頭，急急地往回走，嘿，不單單蛛絲馬跡，肯定他已尋得某些字句。

────原載2020年3月聯合文學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