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伊蒂，二十八公斤

她怎麼能不餵自己的女兒？

小伊蒂?赫森，年僅五歲的她，身材圓滾滾的。她媽媽早已注意到這一點，她怎麼可能忽略呢？伊蒂的手臂和腳曾像桃子那樣柔軟，如今卻像熟過了頭、又出乎意料地結實的東西。小孩本應是可以捏出水來的，但伊蒂的肉卻像塊水泥磚。她的呼吸大聲又費力，猶如某位吃飽飯後氣喘吁吁的大叔。她討厭爬樓梯，求媽媽背她爬上四樓的公寓，媽媽發出哀怨的嘆息聲，忍著背痛，手裡還捧著雜貨和一袋從圖書館借來的書。

「我累了，」伊蒂說。

「我們都很累，」媽媽說。「來吧，幫我提這個。」她遞給伊蒂那袋書。「書是妳選的，妳來拿。」

伊蒂的媽媽身材不算瘦，大約一百八十公分，力氣很大，像隻頗具威嚴又壯碩的母獅，光芒四射，獅吼懾人。她自認為是女強人，不過儘管如此，此時的她還是汗流浹背加頭疼，爬樓梯不是件有趣的差事，這點她同意。

她的先生，也就是伊蒂的爸爸爬樓梯總是一次兩階，急著趕到下一個地方。他的個子很高，一頭茂密蓬鬆的黑髮，四肢細長而蒼白，胸膛薄得幾乎半透明，肋骨突出，淺藍色的血管佈滿全身。每當他們做愛後，伊蒂的媽媽會懶洋洋地看著他心臟表面的肌膚上下起伏，先是急促，再變慢，然後漸趨和緩。

用餐時，他總是埋頭猛吃，對食物有著最原始的渴望。他捍衛自己的地盤、傾身向前靠著桌子，一隻手圍住餐盤，另一隻手頻把食物送進嘴裡，沒有停下來咀嚼或喘口氣，不過他倒是從不曾變胖過。八年前，從烏克蘭到芝加哥的長程旅途把他餓壞了，從此他就再也無法把自己餵飽。

世界上有那麼多事情能達成共識，但這對夫妻的共同點卻屈指可數。伊蒂的爸爸不是位愛國者，而美利堅合眾國一直都是媽媽親愛的家；與爸爸相比，媽媽會把錢花在無聊的事物上，因為對她而言，生活在這地大物博的國家、興盛繁榮的芝加哥城，錢像永遠也賺不完似的；他們去不同的猶太會堂*，爸爸會到俄國移民偏好的那間會堂，媽媽上的會堂則是兩個世代以前由德國人創建的，那兒是她父母生前會去的地方，也是她成長的地方，所以即使結了婚，她也無法放棄那裡；爸爸有更多的秘密，見過更多貧困的處境，而媽媽只在新聞上才看過困頓生活的樣貌；爸爸總會背著伊蒂，無論她想去哪裡，他都讓伊蒂坐在肩上，高高地舉在半空中，讓她盡可能地靠近上帝，而媽媽十分肯定伊蒂都這麼大了，應該上哪兒都自己走路。

不過他們對於做愛的方式和頻率倒是意見一致：以各種想要的形式做愛，不容許有任何批評；至少每晚。他們也贊同食物是由愛組成的，同時也是構成愛的元素，所以凡是他們想吃的東西，就從不會拒絕。

如果說，有著一雙大眼睛、小小年紀就顯露聰慧的寶貝女兒伊蒂，儘管以她的年齡來說身材過胖，那也沒關係。

因為他們怎麼能不餵她吃東西？

小伊蒂?赫森這天過得很糟，她正以全世界有史以來最龜速的步行和爬梯速度走上一層樓，一步也走不動了。樓梯間悶熱不堪，屋頂的天窗把灰塵瀰漫的空氣加熱升溫，而當伊蒂終於坐下來、把那袋書往身旁的地上一丟，汗水從她的大腿後側擠壓了出來，滴落在台階上。

「伊蒂，寶貝，別又開始了。」

「太熱了，」她說。「好熱又好累。背我。」

「哪隻手可以背妳？」

「爸爸在哪裡？他可以背我。」

「妳今天到底怎麼了？」

伊蒂不是故意耍孩子氣，她不是個愛抱怨的人，只是想讓人背。她想讓人背著、摟著，餵她吃夾了紅洋蔥和肝泥香腸、熱騰騰的黑麥麵包；她想看書、說話、大笑、看電視和聽收音機；一天過完後，她想被舒服地抱到床上，再由爸媽其中一人或兩人一起親吻她道晚安，是誰不重要，兩個人她都一樣愛；她想看周遭的世界變遷，並在腦海為所看到的一切編造故事；她想把主日學教的那些短歌全都唱一遍，然後數數字直到她不會數為止，目前她會數的數字已經超過一千了。世界上有那麼多事情值得觀察和思考，為什麼她非得走路不可？她想念嬰兒車，有時會把嬰兒車從儲物櫃裡拖出來，懷念又傷感地望著它。如果可以，她想永遠坐嬰兒車讓人推著走，就像馬車上的公主，巡視著她的王國，若有一座魔法森林會更好，裡頭還有會跳舞的小精靈，而且他們開了專賣肝泥香腸的熟食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