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咫尺天涯
2009/04/01 21:58:09瀏覽2234|回應10|推薦67

 

 

 

 

傍晚離開醫院、走進關渡捷運站,天氣很好,有陽光,但風很涼。

在醫院的兩周,我每天固定外出買份報紙給父親――他的閱讀速度,永遠都不會超過兩版――同時也為父女倆張羅三餐。他的術後狀況穩定,我因此決定請看護繼續照料之後的復健,讓自己回歸正常作息與工作。踏上回家的路,眼前一切,好像離開了很久之後,重返斯土。

 

                          

 

 

 

晃晃幽幽。

我挫敗,也憂鬱。

 

七年前,父親因為甲狀腺惡性腫瘤住院開刀,那年我正好研究所畢業,還沒找到工作,順其自然當起了全程看護。那時我和父親仍形同水火,但卻因為陪病,關係從冰點慢慢地往上攀升。自此之後,他每次住院,我一定陪在他身邊,因為這就是父女兩人的小旅行。

這一次他酒醉摔跤,在等待手術的前幾天,他的腦筋始終迷糊,而且性情不穩。手術後因腎臟問題,醫生決定將他留在恢復室觀察一天一夜。

麻藥逐漸退去後,他因疼痛難耐開始吵鬧。先是要拔掉插在頸子上的針管,然後全身的管線都想扯掉,護士見狀不妙,好說歹說也安撫不了,五、六個護士只好合力將他雙手綁住,避免發生危險。我接到恢復室來的電話,急急忙忙叫我去安撫。

走近他的床邊,看到他雙眼惡狠狠地瞪著天花板,直問我:「叫她們把我放開!哪有五六個女人這樣對我?再不放開我,我就吐痰、胡亂大小便,看他們怎麼收拾!」

看到這張臉,記憶中所有的恐懼和厭惡全都浮現了上來。這些年,冰封關係幾釐幾釐消融,卻在瞬間又全給凍了回去,加倍地。

冰柱囂張矗立在我和父親之間,整間日光燈照得明亮慘白的恢復室,冷得我直打哆嗦。

他在身體疼痛的情況下聽不進任何話。我開始無法控制地哭泣:

你老說想看我結婚生子,你這樣我怎麼安心去?我覺得你好自私,自私到從來沒好好想過如何讓你的孩子安心長大!」已經管不到恢復室往來的忙碌護士,我不可遏抑地哭訴。

我知道你手術很痛,我也在旁邊陪你,我沒有要放棄你,可是你可不可以一起加油撐過去?

他瞪著天花板,只回了我一句話:「放不放我的手?妳跟他們談了條件是嗎?」

他的反應,讓我陷入一陣茫然。我完完全全不知道該怎麼辦。一種傷透了的絕望,我力求鎮定近乎指控地告訴他:

從小看你這樣酒醉胡鬧,我好自卑,從來不敢奢望有人會愛我、有人願意跟我結婚。我在想:我有什麼資格去企求自己的幸福?你這個樣子,是我一輩子走不出的陰影。我告訴你,你不用期待抱孫子了,我會讓你絕後、絕子絕孫。你聽見沒?

這重話,好像一記拳頭打在棉花上,他不看我、依舊冷冷地說:「妳什麼時候放開我?再不放,我要亂尿尿了。」

自己呆若木雞地站在他身邊,情緒沒法上鎖,只能任憑眼淚鼻涕失控。一個年紀稍長的護士大姊跑過來,拍拍我的肩膀說:「我知道妳盡力了,原本要妳來,是因為有些病患被家人安撫後會好點,顯然這對妳父親沒有用,妳先回去休息吧。」接著,護士嚴厲地告訴父親:

「伯伯,你女兒說的話,我都聽到了。我覺得你對妳女兒真的不好,我爸爸也是榮民,可是他不會這樣對我。」

記得小時候,有一回端午節與媽媽、哥哥姊姊去看龍舟比賽,我在人群中與家人失散,看不到熟悉的身影,只好在路中間放聲大哭起來。護士大姊這席話,字字敲進心坎,我想起那次的迷路,徬徨驚慌。一路哭著離開恢復室、離開榮總、走進捷運、然後哭回到家。

 

那一晚,是我長大後,未曾體會過的茫茫。

事隔兩周,父親記得我說的重話。他選擇性地記憶,然後耿耿於懷:「我的女兒怎麼把一切都怪罪到我頭上?」聽著姊夫、姊姊這樣轉述父親的低落情緒,但,我沒有愧疚。

沒有愧疚,不是因為任性。他是我的父親,但我也希望他能聽到我的真實聲音。就像去年我拿起攝影機開始和他對話一樣。說出真心話,只是希望他看到我的心情後,更愛他自己。我始終相信,愛是祝福,而不是讓對方歉疚。真正愛自己的人,是不會想要拖累別人和自己一起受苦。

 

離開醫院前,看著父親面露微笑、慈眉善目地與看護互動,我一則放心(至少不用擔心他會打跑看護),一則愁憂著這種咫尺天涯的距離。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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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應文章

Tony Lin
等級: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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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老人的回應
2009/04/08 20:48

這篇文字讓我深深感動

我的年紀大概比令尊更長一些

歡迎來聽聽另類的聲音

陳心怡(witchirene) 於 2009-04-08 23:46 回覆:

你很年輕呢,我父親已經八十多了。

在我看來,你可是"中年"人而已,若健康情形不壞,那就太完美了,因為此刻正值精華歲月可以慢慢享受呢。少了年輕時的庸碌,多了時間累積的陳穩,此刻不品味,更待何時?


空中的檸檬愛玉
等級: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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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不住鼻酸
2009/04/08 20:30

每次看你寫有關令尊的文章都讓我忍不住鼻酸

父親的固執我也領教過,我能體會你心中的感受

祝福一切平安順心^_^

陳心怡(witchirene) 於 2009-04-08 23:42 回覆:

這就是磨人精啊!他磨我、我磨他的,親人,不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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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然
2009/04/06 12:44

這樣的路我走了九年,而且還在持續中,殘光中的背影, 我幾度斷腸,唯一的解脫就是釋然

放不下,只有釋然去面對, 說不上來的熟悉感,往前看, 停下腳步,醫院外頭的陽光仍舊暖意十足,祝福您

陳心怡(witchirene) 於 2009-04-08 23:41 回覆:
我們一起加油!!這力量會加倍鼓舞自己的

小威的家
等級: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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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建設自己心理
2009/04/06 11:48

陪伴老人家尤其是生病的老人家

更需要耐心與體力

任何人生病了心情都不好的

也都會多少撒嬌且要別人讓他的

我們自己要先建設自己心理

才有能力去面對他們

我知道說起來如此容易但作起來困難無比

當年我父親生病. 每次我要回去陪他

所有的人如釋重負因為他們都說父親不為難我們

其實是他知道我不能常回去所以更珍惜與我們相處的時光

老人家要的是關愛與陪伴 心怡加油

陳心怡(witchirene) 於 2009-04-08 23:40 回覆:

小威點出重點了...自己若沒先調適好,會一起攪在漩渦裡,這也是後來我請看護的原因。經過兩週,距離拉開,每隔兩三天去看他,關係慢慢修補回來了。

謝謝小威的鼓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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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惜
2009/04/06 00:33

心怡&父親都要彼此珍惜對方

當病人的要乖~~~來根煙吧!


陳心怡(witchirene) 於 2009-04-08 23:38 回覆:
嘿嘿~~現在醫院全面禁煙了

北國寧靜
等級: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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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累了
2009/04/03 20:43

從陳伯伯的表現看,

我直覺地認為, 他完全理解女兒心裡的痛,  而且十分清楚女兒說的每一句話...

只是, 他心裡更痛, 因為, 他不想因病拖累最親的人啊......

期盼你們父女倆,  咫尺不再天涯.

陳心怡(witchirene) 於 2009-04-08 23:30 回覆:
謝謝祝福!^^

◆段玉瑩◆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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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油!
2009/04/02 13:09

心怡加油!陳伯伯加油!

陳心怡(witchirene) 於 2009-04-02 22:05 回覆:
謝謝美麗雞蛋孃的用力祝福!!我會好好低

晴川~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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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油~
2009/04/02 12:40

陪病人是很辛苦的

在心境上和體力上都是一種磨練

要好好保重喔!


你和我各站在不同的定點, 假設愛一直是不變的狀態。 但是 ,我們所看到的愛, 卻因為彼此角度的不同, 與移動的速度,認知而有所差距-----愛的相對論
陳心怡(witchirene) 於 2009-04-02 22:04 回覆:

恩,我前幾天就是感冒了,當他還在抱怨命苦時,我只扔了一句話給他:

「你的身體底子連醫生都說好,搞不好你會白髮送黑髮!別再怨嘆自己啦!」

這就是我的壞嘴巴


圖解筆記溝通師~Nancy魏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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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油!
2009/04/02 10:11
加油!
陳心怡(witchirene) 於 2009-04-02 22:03 回覆:
謝謝~~你可愛的頭像,讓我也跟著笑了起來

老查居士新書4-明月依然在心底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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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
2009/04/01 22:19

心怡吉祥

令我動容

父女情深

祝令尊早日康復

也祝妳一切如意

陳心怡(witchirene) 於 2009-04-02 22:01 回覆:

父女情深?真的嗎?我很汗顏耶

我嘴巴快、脾氣不好,對他不想拐彎抹角,話就是直直出去。

不是為了頂撞,只是希望不要浪費時間打迷糊,能多留點時間陪他喝點小酒、散散步,豈不更好?

但他老人家,似乎就是有些結開不了啊

謝謝老查的祝福(每次看你簡單的問候,都會讓我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