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時候，當曾小貓帶著小小豬在家附近的公園玩耍時，有個較大的孩子對小小豬說：「川普當了總統以後就會把你趕出去」。

那是夏末一個炎熱的午後。三歲的小小豬溜下滑梯時，撞到了一個較大的孩子——大約是五或六歲吧。雖然我很想替自己的孩子辯護，但那的確是小小豬的錯。他愣在那兒，而我正打算提醒他一句「撞到人的時候要說什麼」。

我走向前，聽見一句「走開！川普當了總統以後就會把你趕出去」。

我在高溫中凍僵了。過了幾秒鐘我才意識到這句話出自另一個孩子的口中。

我想問他：「你說什麼？」

我想問他：「為什麼那樣說？」

我想問他：「你真的覺得有人應該被趕出去嗎？」

躊躇之間，小小豬抬起頭來看著我，說：「媽媽，我想回家了。」

所以我們離開了。我回頭看了幾次，想找到那孩子的家長。我沒有找到。就算找到了，我打算幹嘛呢？我不知道。

小小豬一路沈默著。若非因為我是他媽，若非因為我夠了解他，我會以為他只是累了。我安靜地開車，等著小小豬提出問題。但是他沒有。

所以我打破沉默，說：「你知道，撞到人的時候要說對不起。」

「好。」

「還有⋯⋯你知道，這裡是我們的家，沒有人會把我們趕出去的。」

「好。」

對話難以繼續下去，所以我打住了。我們再度陷入沈默。我恨我自己不能想出點更好的話來說。

說起美國人的種族歧視，許多亞裔朋友，包括我自己，都常有一種錯誤的安全感。這次選戰中，共和黨候選人川普曾指控拉美裔都是強暴犯，中東裔都是恐怖份子。但是沈默害羞的亞裔不引起注意，免於被攻擊。川普還在一次造勢大會上說他「跟中國的關係非常好」呢，而且每個人都記得這句話，因為說完這話以後，他就把一個忽然哭起來的小嬰兒連同嬰兒的媽媽趕出會場，引起譁然。

於是我們都忘記了，一個世紀以前，這個國家曾有非常嚴苛的排華法案。



我們都忘記了，當領導人（？）公開販賣仇恨、歧視與種族優越理論時，每個人都可能成為受害者。甚至一個三歲的小男孩，也會在自家附近的遊戲場被威脅。

小小豬整個傍晚都很安靜。晚餐的時候，江小豬終於察覺他兒子的不對勁：「你還好嗎，小伙子？」

「我累累，想睡覺。」

他堅持跟媽媽睡。我跟他一起在他的小床上躺下。就在我以為他已經睡著的時候，他出聲了：「媽媽，誰是專普？」

「你說川普？他是一個生意人，他在選總統。」

「他會變成總統嗎？」

「不一定。」

我的書架上剛好有一本希拉蕊的《抉擇》，前年我曾經參與此書的中譯工作。因此我起身，從架上拿下那本書，給小小豬看封面的希拉蕊肖像：「你看，這個奶奶也在選總統。他們其中一個人會變成我們的總統。」

「那我們會留在這裡嗎？」

「噢，寶寶！我們是美國人，我們高興在自己的國家待多久就待多久，不管誰當總統都一樣。」

我說的是實話。很久以前，江小豬和曾小貓分別持學生簽證來到美國，在正規大學（不是那種沒有美國教育部認可、專門騙錢的學店，比方說川普本人成立的川普大學）取得博士與碩士學位。其後我們找到工作，取得工作簽證；技術移民取得綠卡，最後入籍成為公民。技術移民的門檻，是研究所以上學歷及專業能力。十幾年來，我們堂堂正正，頭頂美國的天，腳踩美國的地，守美國的法，納美國的稅。我不擔心任何人會隨隨便便把我們「趕出去」，不論誰當了總統。

我擔心的是這樣的仇恨言論會傷害我們的社會，我們的家庭，我們的孩子，把我們的國家變成一個不宜人居的地方。

我們都聽過、甚至習慣了川普的支持者在造勢大會上喊「吊死那些吃豆子的傢伙（指拉美裔人士）」、「幹死那婊子（指希拉蕊）」之類瘋狂暴力的言論，但這樣的話語出自孩子口中，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我懷疑，那個頂多六歲的孩子，他明白自己在說些什麼嗎？

不論他明不明白自己在說些什麼，他明白地展示出仇恨言論對這個國家的影響。這是一個月前發生的事；距離大選還有一個月。半個國家在以反政治正確為名的仇恨與歧視中瘋狂著；而我躲在家裡，寫這篇沒用的格文。寫這篇文章讓我覺得自己好像做了點事，事實上我什麼也沒做。我想下個月我會去投票，這是我入籍美國以後第一次投票。這不是政治正確，這是一個母親冀望孩子能在免於歧視的環境下長大的卑微心願。

本文同步刊登於親子天下嚴選。